施耳和罗本师徒一人的离开, 并没有引起张士诚的在意。
施耳年迈迂腐,罗本行事偏激,又得罪了张士信, 张士诚早就已经疏远一人,只是碍于施耳是他亲自请来, 不得不捏着鼻子继续尊重。
不久之后,鲁渊和刘亮也相继请离, 才让张士诚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鲁渊, 字道源, 元朝进士,官至浙江儒学提举。他曾经在脱脱麾下效命, 参与了围攻高邮。称病回乡后,被原本是敌人的张士诚请出山。
刘亮, 字明甫,吴郡人,是张士诚麾下最早投靠的文人之一。
同时,他们一人也是施耳好友。
张士诚见两人在施耳之后请辞, 以为两人因自己没有挽留施耳而闹脾气,特意给了些金银安抚。
但两人坚持请辞, 张士诚也来了脾气, 认为这两人心胸狭窄,不再挽留。
张士信对施耳及其友人十分不满,立刻向张士诚说坏话,污蔑这些人是要投劳朱元璋。
张士诚此刻却没有听信张士信的谗言。
他很认真地对张士信道:“那几位先生虽心胸狭窄, 认为我没有重用他们,所以自请离去。但他们大体上的品德操守不会有问题,他们既然说是致仕归家, 就不会投靠朱元璋。”
张士信完全不信:“他们以前还是元朝的官呢,不还是投靠大哥你?”
张士诚摇头:“那不一样。”
张士信不懂为何不一样,但见张士诚没有杀掉施耳、鲁渊、刘亮等人的意思,便也不再纠缠。
在他看来,这些人只要不在平江继续碍他的眼,便可以放过。
施耳等人确实如张士诚猜测的那样,各自隐居山林,没有投奔朱元璋。
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张士诚君臣多年,终于默契了一回。
饶介、陈基一人仍旧在张士诚麾下效力。他们一人不再为张士诚出谋划策,平日深居简出,只作为内吏为张士诚的诏令代笔,颇有些大隐隐于朝的风范。
一人得知了张士诚和张士信的对话,感叹不已,将此事写信告知了友人。
希望看到主公这番言行,友人能稍稍释怀。
他们与主公的君臣情谊,其实也并非真的完全磨灭。
张士诚自认为坐稳了吴王的位置后,虽有三两幕僚离开,但又有更多的人才加入麾下,一时间风头无两。
他又像是被朱元璋刺激了一样,一改之前颓废,开始勤政起来。
张士诚兴建官学、举行乡试,四方文士纷纷前来投靠,无数优秀学子在吴国出仕。一时间,张士诚的名声越发响亮,为张士诚写诗,歌颂张士诚纳贤和教化美德的文人越来越多。
应天府城中,陈标拿着刚回来的杨宪递来的第一手资料,露出了无聊的神情。
杨宪问道:“大少爷可是不喜他的措施?”
陈标打着哈欠道:“倒不是不喜。他所作的事都很正确,兴建官学和乡试,对他现在的统治来说挺必要。只是对比他当大周皇帝的那几年的举措,让我觉得有些感慨。”
张士诚曾经是个没文化的草莽,至正十三年(1353年)建立“大周”,建元“天佑”,自号“诚王”。
天佑政权持续了四年,在张士诚接受元朝招安时灭亡。
在这四年间,张士诚也与现在一样,为了巩固政权,颁布了许多政令。
他带领军队和老百姓一起在郊外屯田;下令废除苛捐杂税;颁布《州县务农桑令》抑制土地兼并和官吏奢华之风……
除此之外,他还兴修水利、赈灾救贫、融佛铸钱,当时朱元璋还在为一块能落脚的地盘而努力拼杀,张士诚已经显示出了明君雄主之风。
谁也想不到,那样的张士诚,为何会突然接受元朝招安。
陈标和杨宪聊了聊当初的张士诚,道:“主公现在许多扶贫救民的措施,都学习了张士诚当年的经验。虽然主公嘴上不会说,但张士诚确实是他的引路人。在这个乱世,所有割据势力中,只有张士诚当年认真做到了一个好皇帝该做的事。现在……”
陈标叹了口气:“现在张士诚也是好皇帝,只是不再低着头看着脚底下的泥了。”
杨宪听了陈标的话后,也不由心生怅然。
他说起张士诚麾下一些核心幕僚离开后,隐居山林不再出仕的事:“我本以为他们愚蠢。但纵观张士诚以前作为,也不难理解他们此刻选择。”
陈标点头。
说俗一点,这大概就是“爱过”吧。
咳,有点肉麻。
分析了张士诚那边情报后,陈标认为如今的张士诚已经没有了威胁,便不再在意张士诚。
张士诚此举虽然吸纳了许多优秀的读书人,但现在争夺天下最重要的是“人口”。
张士诚顾忌城中士族富户,没有像他还是“诚王”那样执行惠民济民政策。虽然他麾下领地看上去欣欣向荣,但能参军的普通老百姓人口会逐渐流失。他的兵力得不到补充,自然也就不成威胁了。
甚至他麾下有了更多读书人当官,就要赐予官吏更多的土地,那么他那点领土面积更加紧张,只能从老百姓手中拿田给官吏,土地兼并更加严重,人口流失会加剧吧。
此后张士诚的领地在优秀的官吏的治理下,商业经济会更加繁华。但那繁华,很难转化成张士诚本身的实力。
陈标将这些情报整理成奏本,准备让他爹抄一份,向朱元璋上奏。
他一边整理一边抱怨:“爹的公务让儿子来做,我这个爹真是不要脸。”
他正骂着,朱元璋领着一个面容苍老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来:“标儿!你又在说爹的坏话!”
陈标写着奏本,头也不抬:“说实话不叫说坏话。你既然回来,就赶紧抄奏本。我写了一半了。”
朱元璋道:“奏本之后写,看看我带谁来了?”
陈标放下笔,抬头道:“这位是……”
朱元璋道:“你猜?”
陈标白了朱元璋一眼。我猜你个大头鬼!
他跳下椅子,作揖行礼:“来者可是廖永安廖将军?小子陈标久闻大名,有礼了。”
廖永安:“……”
廖永安:“谁?”
陈标疑惑道:“小子陈标……我给廖将军写过信,廖将军应该认识我。”
廖永安再次道:“……谁?”
陈标皱眉,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自家爹。
爹,我怎么感觉廖将军被关傻了!
朱元璋忍笑,没忍住,哈哈大笑道:“老廖啊,你在装什么傻,把标儿都吓住了!你不是想见标儿吗?他就是标儿啊哈哈哈。”
杨宪也忍不住笑了:“廖将军,不用怀疑,这位就是你认识的陈公子。”
廖永安瞳孔颤抖:“你、你就是陈标,陈家家主,率领四万兵力击退陈汉六十万大军,在应天舌战群儒赶走一群儒生,管理应天官学的陈标?!”
陈标有点尴尬:“呃,夸张了夸张了。”
朱元璋道:“哪里夸张了?这不是实话吗?”
陈标脚指头都扣紧了:“真的夸张了。我只是参与了洪都守城,不是领军;我也没有舌战群儒,甚至没和他们见面……啊,管理应天官学的其实是季山甫季先生,我就是个教书的。”
朱元璋连连摇头:“标儿,太过谦虚可不好。做过的事就要承认,男子汉大丈夫要勇于承担责任。”
陈标抬起脚,在朱元璋脚背上狠狠一跺:“闭嘴,臭爹!我没做过!率领四万守军击退陈汉六十万大军的是洪都守将朱文正,你侄子,我堂哥!别仗着堂哥脾气好,就把堂哥的功劳乱送人!”
朱元璋满脸嫌弃:“脾气好?朱文正脾气好?标儿你扪心自问,朱文正脾气好在哪?”
陈标道:“哪都好!”
朱元璋:“放屁!”
陈标道:“不准说脏话!堂哥脾气本来就很好!”
父子俩为朱文正脾气是不是很好一事争执起来,把杨宪和廖永安都晾到了一边。
朱元璋确实是旁若无人,陈标则是故意的。
他猜测廖永安可能对他有一些不正确的认知,现在正处于三观重组中,所以借着和老爹吵架故意让廖永安冷静一下。
他一边吵架一边用眼神示意杨宪,让杨宪带廖永安到一旁安慰解释一番。
杨宪拉着廖永安来到院子里,压低声音道:“你发什么愣呢,小主公才华横溢,如此年轻就立下赫赫功劳,你不应该对小主公更加敬仰吗?”
廖永安声音颤抖:“小、小主公?”
杨宪疑惑:“主公带你过来,难道没告诉你他现在是陈国瑞,标少爷是他儿子吗?”
廖永安使劲摇头。
杨宪:“……”我他妈……
杨宪作为一个情报头子,对于情绪管理十分严禁,轻易不会骂人。但此刻!他不仅想骂人,还想拎着主公的衣领施以老拳!
主公我知道你的恶趣味,但你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廖将军带到屋里来,不怕廖将军说话露馅吗!
还是说你十分了解廖将军,知道廖将军会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不会揭穿你?!
无论哪一点,你这个主公都%#¥%!!
杨宪在心中骂了一连串不可描述的话,脸都气红了。
廖永安被吓到了:“杨宪,你没事吧?”
杨宪深呼吸:“没事。总之,主公就是陈国瑞,标儿就是少主。因为相师预言,少主必须隐瞒身份到弱冠方能归位,所以少主并不知道陈国瑞就是主公。你现在要住到陈家养身体,可千万别露馅。”
廖永安愣了许久,才消化了这拥有庞大信息量的话。
他揉了揉脸,道:“我还是回弟弟家住吧!”
弟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