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弟弟家是不可能的。已经进了陈家的门, 还想跑?
朱元璋和陈标的“争吵”中场休息的时候,杨宪拽着满脸不乐意的廖永安重新回到屋中。
朱元璋似笑非笑道:“和他说清楚了?”
杨宪看着朱元璋运筹帷幄的模样,瓮声瓮气道:“说清楚了。”
以前他见到朱元璋运筹帷幄的模样, 心中只有对主公的敬佩敬仰。
但今日, 他只想一拳揍到主公脸上,把主公鼻子揍歪。
主公, 你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朱元璋看出了杨宪脸上的不赞同表情,他当做没看见,又向廖永安问道:“相信他就是陈标了吗?”
抱, 举!
陈标生气了:“爹!我都十岁了, 你能不能别老把我举起来?你手不酸吗?”
朱元璋把陈标放在地上, 甩了甩胳膊:“手臂还真是有点酸了。唉,你怎么长得这么快。”
朱元璋看着开始从乖巧孩童向俊秀少年郎变化的陈标,心中惆怅极了。
他现在还能想起当初陈标满床爬的时候, 努力自己给自己换尿布的模样。
怎么一眨眼, 标儿都十岁了?
虽然他一直焦急等待陈标弱冠, 但看着自家宝贝儿子一不留神就真的长大了,老父亲还是满心惆怅。
现在的标儿, 已经无法趴在他的肚子上睡午觉。老父亲的人生乐趣之一被剥夺。
陈标嫌弃道:“爹, 你这是什么眼神?搞得好像我马上要离家出走似的。”
朱元璋立刻虎着脸道:“不准离家出走。”
陈标道:“放心, 我很在乎自己的小命, 离家的时候肯定会和你说。咱们别吵了, 把廖将军晾在这里多不礼貌?”
廖永安立刻道:“不礼貌不礼貌,不不不不对,我是说礼貌, 很礼貌!”
陈标:“……”
他再次用眼神询问朱元璋, 廖将军是不是被关傻了。这症状看上去比较严重啊。
朱元璋一把将廖永安肩膀揽住, 道:“标儿,给你廖伯伯弄几个好菜,我和你廖伯伯好久没见,今天多喝点。”
陈标立刻双臂在胸前比了个叉,拒绝道:“廖伯伯身体不好,不可以喝酒。”
说完,陈标不等朱元璋回答,拉住杨宪的手,道:“走,我们去选今天吃什么菜,让他们俩慢慢聊。”
杨宪脸上立刻浮现微笑:“好。”
陈标牵着杨宪离开后,廖永安震惊道:“标少、少主和杨宪感情这么好?”
朱元璋白了廖永安,道:“叫标儿,别乱称呼。标儿对谁都这么好,你以后就知道了。”
廖永安道:“是……呃,主……陈、陈将军,我还是回我弟弟家住吧。”
朱元璋揽着廖永安往院子里走:“不行。”
廖永安焦急道:“我真的不会演戏!”
朱元璋道:“不用演。我很快就会离开应天,巡视其他地方。只要你不叫陈标少主,就不会露馅。”
廖永安道:“但是我还是在弟弟家……”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让你住在我家吗?”
廖永安使劲摇头。
朱元璋叹气:“你的身体以后不适合上场厮杀。你的命是标儿救的,你以后肯定对标儿忠心耿耿。所以我让你待在标儿身边,教导标儿水军之事。这是其一。”
“其二……”朱元璋脸上笑容褪去,双目中露出一丝冷酷,“你被关这么多年,廖家和廖家所管理的水军都已经习惯认你弟弟为主。我知道你不想争,你弟弟和你的感情也是真的好。但你弟弟家里的人可不一定怎么想。”
廖永安立刻脸色煞白:“主公,这……”
朱元璋道:“你再说错称呼,我就把你丢水里去。反正你喜欢水。”
廖永安赶紧闭嘴。
到了小院子中安放着石桌石椅的小亭子中,朱元璋把廖永安按在石椅上,道:“廖家一些人短视。以你的能力和对我的忠心,以后廖家至少一门双侯,哪需要争抢什么家主的位置?等封侯后,你们大可分宗,各当各的家主。再说那水军……”
朱元璋也坐到石椅上,先招呼下人们上茶上点心,才接着道:“那是主公的,和你们廖家有什么关系?”
廖永安心里已经冷静下来,道:“是,所有军队都是主公的。”
他被抓之后,廖家人这么浮躁吗?
朱元璋道:“你弟弟倒是有着几分聪明,可惜有时候太过自作聪明。”
朱元璋将廖永忠收集他麾下将领喜好,八面玲珑与各位将领交好之事告诉廖永安,又说了廖永忠和朱亮祖试图讨好标儿,派人跟踪标儿,被他抓住骂了一顿的乌龙事。
廖永安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抱拳道:“舍弟愚钝,让……让将军费心了。”
他这次终于没说错称呼。
朱元璋笑着嫌弃道:“你只比他大三岁,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他爹一样,比他成熟多了。不过看看我家的孩子也一样,标儿只比老二大一岁,却好像大十几岁似的。嗯,标儿情况特殊,这个不算数。”
廖永安见朱元璋对他推心置腹,连廖永忠做的那些蠢事都如此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心中因时隔多年而生出的生疏感终于消失。
他也笑道:“标儿确实很特殊。我在狱中的时候多次听杨宪说起标儿,完全想不到标儿居然还是个稚童。”
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杨宪那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
朱元璋大笑:“以杨宪的性格,十有八、九是故意的!他就等着你被吓住呢!”
廖永安嘀咕了几声“那家伙”,嘀咕着嘀咕着不由扶额笑出了声。
对于杨宪这点无伤大雅的恶趣味,他当然不生气,只是当朋友间的玩笑。
朱元璋和廖永安把话说开之后,两人就不再聊廖永忠和廖家的事,廖永安也没有再说回弟弟家。
朱元璋打开了话匣子,和廖永安说起廖永安被俘后,他麾下势力的变化。
陈标和杨宪选定了今日吃爽口的小凉拌菜加鸡汤煨的粟米粥后,各端了一盘卤味去小院,给朱元璋和廖永安先垫肚子。
他们还没见到朱元璋和廖永安的人,就听见朱元璋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那里疯狂吹嘘。
什么我家主公英勇无敌,什么我家标儿庙算无遗,什么我陈家三个孩子朱文正李文忠陈英都已经独当一面,什么我陈家豪富甲天下……
陈标的眼神死掉了。
他爹没有喝酒吧?他有叮嘱家仆不上酒吧?怎么他爹还没开始喝,就吹起牛来了?爹知道这些狂妄的话传出去,很容易招人嫉妒吗?
如果这些话传到主公耳中,那更是直接完蛋,洪武帝出了名的最讨厌手下邀功!
我怎么会有这样得意忘形的爹!
陈标端着卤猪耳朵,气呼呼地来到小亭子。
他把卤猪耳朵放在桌面上,叉腰道:“爹!”
吹嘘被打断的朱元璋疑惑道:“怎么,标儿?”
陈标沉着脸道:“请你谦虚一点,不要炫耀!”
朱元璋道:“实话实说,怎么能叫炫耀?我和你廖伯伯说这几年的变化呢,别打扰我。”
“好了,标儿,让陈将军和廖将军继续聊吧。”杨宪忍着笑拦住陈标,道,“他们兄弟俩很久没见面,有很多话说。武人们聊天时说自己的功绩很正常。”
因为有杨宪和陌生的廖伯伯在,陈标忍下了训斥,给了他爹一个“等会儿算账”的眼神,气呼呼去厨房忙碌。
“杨叔叔,你留在这,帮我看好爹。”离开时,陈标把杨宪留下来,踮起脚尖在杨宪耳边请求道。
杨宪俯身听完陈标的叮嘱后,给了朱元璋一个“你又惹标儿生气了”的眼神。
待陈标离开后,朱元璋立刻笑道:“我那标儿,还担心着陈家功高盖主啊,哈哈哈哈。”
杨宪入座后,道:“陈将军,你既然知道标儿担心这个,就不该老是故意说让标儿担心的话。”
朱元璋道:“冤枉啊,我可没有故意。就算是普通兄弟喝酒聊天的时候,不也是吹嘘自己吗?是他想太多。”
杨宪道:“忧虑过重对身体有碍,陈将军自己掂量着吧。”
朱元璋立刻道:“知道了知道了,杨宪,你以前不是这么啰嗦的人。”
杨宪很想说,怪我啰?主公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但朱元璋从来不在下属面前反省自己,他坚持认为杨宪是年纪大了,婆婆妈妈了。
刚满四十没多久的杨宪道:“我年纪不大……”
朱元璋道:“你年纪比我大!”
杨宪:“……”这倒是。但我年纪比主公你大,我就年纪大了吗!
廖永安看着朱元璋和杨宪斗嘴,十分惊奇。
因为巢湖水军是朱元璋第一支成编制的水军,朱元璋在讨教水军问题上,和廖永安私下接触许多。
那时候的朱元璋虽然礼贤下士,但在私下也是一个很严肃很有威严的人。就算是面对徐达等发小,朱元璋也很少开玩笑。
杨宪是在朱元璋攻克集庆(应天)后才投靠朱元璋,朱元璋居然对杨宪如此亲近,杨宪也丝毫不惧怕朱元璋,胆敢与朱元璋斗嘴,难道这位杨检校特别受朱元璋喜爱吗?
廖永安正想着,又有两位同僚来蹭饭。
燕乾被花云拉着过来,满脸不情愿。
朱元璋见花云和燕乾过来,忍不住笑道:“你们俩是狗鼻子吗?嗅到味过来的?”
花云道:“我来送文书,听到廖彦敬在这,就来蹭一顿饭。陈老大不会不允许吧?”
朱元璋道:“你来都来了,我还能把你赶走?琅琊,你这是什么表情?来我家吃饭还委屈你了?”
燕乾立刻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不请自来,有些不好意思。”
花云用粗黑的胳膊箍着燕乾的脖子,把燕乾往亭子里拖:“有什么不好意思?老大迫害咱俩,让咱俩当个苦哈哈的文吏,我们吃他一顿饭怎么了?不许跑!”
廖永安自然认识红巾军的老资历燕乾,以及朱元璋曾经的宿卫统领花云。他在花云和燕乾走近时才发现,这两位勇猛将领居然穿了一身文人长衫。
燕乾就罢了,还算合适。花云面相粗狂,身材高大,一套宽松的文人长衫也遮不住他结实的筋肉,让他这一身看上去不伦不类,很不和谐。
廖永安嘴角抽搐:“文、文吏?”
朱元璋辩驳:“不是文吏,是文官!”
花云看着廖永安不断抽出的嘴角,给了廖永安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好笑是不是?你笑吧,你也会成我这样。主公说要把咱们都培养成文武双全,将领轮流当文官,嘿嘿,你不是身体不好,不能上战场吗?文官多适合你。”
廖永安脸一黑,道:“我虽认得几个字,但文官肯定当不了。”
花云露出恶劣的笑容:“不用急,不用急。你现在住在陈家,和标儿朝夕相处,标儿会教你。咱们当文官要学习的书籍,都是标儿编写的。有标儿手把手教你,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文官。”
廖永安不敢置信:“……标儿编写?”
燕乾道:“标儿很会教学生。”
廖永安表情呆滞。
他已经知道标儿很厉害,没想到连主公麾下将领也要称标儿为夫子。
主公,你这个儿子是不是有点过于厉害了?
廖永安现在终于明白相师的预言为何如此苛刻了。标儿这么厉害的孩子,老天爷肯定不会轻易让他留在凡间吧?
陈标端着一盆凉拌猪头肉出来的时候,发现桌子边多了两个人。
他当即脸色一黑。
花云逗弄道:“标儿,怎么?不欢迎花叔叔来?”
陈标狠瞪了朱元璋一眼,道:“欢迎。只是爹也不遣个人来告诉我花叔叔和燕叔叔来了,我换几个菜。”
花云道:“对我们那么客气干什么?你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剔。”
在场除了廖永安都是熟人,陈标也懒得装,皱着眉头抱怨道:“不是客气,是你们武将的饭量太大啦!多了花叔叔和燕叔叔这两张嘴,我如果今晚上还是以凉拌菜为主,要喂饱你们,做饭太麻烦。我该直接给你们烤头猪烤头羊敷衍敷衍。”
花云一张粗狂脸露出了辣眼睛的心碎表情:“标儿,我和你燕叔叔来了,你就要敷衍我们?不行,我就要吃标儿做的凉拌菜!燕琅琊,你也说话啊!”
燕乾道:“现在换成烤羊也行。”
花云拍着大腿道:“燕乾!你站哪边!”
燕乾面无表情道:“标儿这边。”
他以前从未想过,花云居然是如此麻烦的一个人。
自从他和花云成为文官同僚后,每日都听到花云一边处理文书一边长吁短叹自怨自艾,听得他恨不得用纸团把耳朵堵住。
康茂才是个非常狡猾的人。当他无法忍耐花云无时无刻的抱怨时,就立刻申请外出,跟着标儿提议组建的“政策科普巡逻队”去县里乡间宣传和监督主公的法令。
花云发现,听他抱怨的人走了一个,立刻盯紧了他,燕乾遭受的精神污染更加严重。
若不是因为表兄谋叛之事,他在主公麾下地位降低了不少,不好惹是生非。他一定会和花云打一架。
花云也发现了这一点,才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现在到了陈家,在外面的身份地位都不重要了。大家都是标儿的长辈,标儿的地位才是最高。
燕乾话音刚落,陈标就板着脸道:“对!燕叔叔站在我这边!花叔叔你有什么不满!有不满我就加重你的功课!”
花云举起双手:“我错了,标儿,烤全羊也不错。”
陈标刚板着的脸立刻破功,弯着眼眸笑道:“不会敷衍你。我只是想,你和燕叔叔整理文书辛苦了,忙了一整日,大概中午也就吞些干粮草草应付了事。爹该告诉我你们来了,我好给你们做点热腾腾的食物。”
他说完,小跑着离开,离开时转头对花云等人挥挥手:“你们先吃着,我给你们多烧几个菜。”
花云虽然长相粗狂,感情却很充沛。他立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老大,标儿真好。他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朱元璋毫不客气道:“你不配。只有我配。”
花云吸了吸鼻子:“是是是,只有老大你配。”
朱元璋得意:“没错!”
廖永安见花云和燕乾入座后,也很自然和朱元璋夹枪带棍地聊了起来。就连表兄邵荣谋叛的燕乾,都十分自在地与朱元璋聊天,让廖永安分外惊讶。
他本以为杨宪在朱元璋面前如此轻松自在,是杨宪非常得宠的缘故。
若花云和燕乾在以前就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人,现在改变怎么会这么大?何况燕乾与朱元璋中间还有邵荣这根刺?
廖永安真的看不明白了。
他假借自己对现在应天情况不了解,身体也不好,所以多听少说。其他人照顾廖永安的情况,也乐意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现在应天的情况。
六年的囚禁生涯磨平了廖永安的棱角和浮躁,让他更加耐心和冷静。
现在主公的改变非常大,他需要更多的时间适应这件事,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主公。
不过……
“陈将军,你让标儿给我们做菜?”廖永安见陈标又送了几次菜,忍不住了,“怎么能让标儿为我们做菜?”
朱元璋咬着筷子,回味着刚才茄饼的味道:“嗯?标儿做的菜好吃。”
廖永安:“……”他不能理解!谁会让自家儿子去厨房帮忙啊!
朱元璋道:“标儿说是做菜,其实只是指挥他人做菜,不会累着,放心。”
廖永安道:“……陈将军,标儿在厨房和我们这跑来跑去,还不够累?”
朱元璋道:“标儿自己乐意,我也没法子。”
廖永安:“……”他一时间很想说一些激烈的话,但他不敢。
杨宪叹着气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私下对陈将军不客气了吧?”
廖永安深呼吸,扫视了一遍自己许久未见的同僚:“但你们不也吃得欢吗?你们已经习惯了?”
花云、杨宪、燕乾三人皆停下筷子,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廖永安背上,差点把廖永安拍桌子上:“让你吃饭,你哪那么多废话?”
廖永安疼得直咧嘴。
他有些同情标儿了。标儿被主公骗,标儿小小年纪给主公当幕僚谋士,标儿回到家还要为主公做饭?!
主公你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廖永安扪心自问,若是他有这么优秀的儿子,他一定把儿子供起来,什么庶务都不让儿子做,把儿子护得比眼珠子还紧!
“呼,好了,差不多了。”陈标终于上席,“剩下的菜厨房自己会做,不用我指挥。”
廖永安忍不住道:“标儿,不用这么麻烦。做饭的事交给厨子就好,哪用你亲自去?”
陈标笑道:“我尝试了从海外得来的新的调味料,没有我的指挥,厨子做不好。而且下厨是我的爱好。看见叔叔伯伯们吃得开心,我也开心。”
廖永安不知道为何,眼眶有点热:“标儿……唉。”
陈标忙道:“廖伯伯,只是下厨而已,和养花养马一样的爱好而已,别太在意。”
朱元璋也点头附和道:“对。你还要在我家养身体,迟早得习惯。”
廖永安嘴唇蠕动,差点把“主公你闭嘴”五个字说出来。
他开始怀疑自我,怀疑人生,怀疑自己是真的被救了,还是被关太久关出了幻觉。
面前的这个“陈国瑞”真的是自己主公吗?
我那威严肃穆气势无比强大的主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放开你的手!不要掐标儿的脸!
廖永安一激动,差点把筷子捏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