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的木牛流马, 据考古学家考证,可能是独轮车相似的便于在山间小道上行驶的小板车。
但因为诸葛亮本人在历史中有诸多神话传说,他许多行为和发明都被神化, 所以后世记载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时,多称这种小车不需要人力推动就能自己行驶。
古代的科学家们明知道不可能,也想尽办法复刻传说版本的木牛流马。这些执着,大概就是科学家们共有的浪漫。
燕肃也一样。
燕肃在数学和机械上都非常厉害。他从古籍中寻找资料复制的指南车和记里鼓车,说是复制,但指南车和记里鼓车在史书中就只有一行简略的记载。
这“复制”过程, 相当于你在小说里看到“电脑很好使”的描述, 然后手搓了一台电脑出来, 完全是古人谦虚的说法,其实就是自己将已经失传的东西,重新发明创造出来。
指南车不是安装了指南针的马车,而是通过差速齿轮原理,让小人的手一直指向南方;记里鼓车也是通过一套齿轮组, 在行驶的时候自动计算距离,每行驶一里小人敲鼓,行驶十里敲铃铛。
二者的本质是一套复杂的数学模型。
具体原理在这里不赘述,只能说懂的已经懂了,不懂的就算在这里粘贴一整篇论文,还是看不懂。
燕肃是宋真宗和宋仁宗两朝元老。他试图“复原”传说版本的木牛流马, 有一个现实的原因, 就是北宋的军事太拉胯了。
燕肃晚年,正是宋仁宗执政时期。
宋仁宗时期西夏称帝,宋仁宗对其三次大战皆以失败告终。宋仁宗送给西夏大量“岁币”,换得西夏对北宋称臣, 勉强保住了北宋的脸面。
除此之外,北宋的大敌大辽也虎视眈眈,北宋也要送给大辽许多岁币。
宋仁宗十分惧怕大辽,惧怕到试图让黄河改道成为阻挡契丹的天险。这就是臭名昭彰的“三易回河”起始,“六塔河决堤”事件。
“六塔河决堤”事件的前因是宋仁宗想要把黄河水引入一条小小的六塔河内,以“契丹不能南侵矣”。
六塔河工程刚开始,就已经发生多次小型水患。作为一线负责人的河北转运使周沆上奏,六塔河“分大河之水不十分之三,滨水之民丧业者已三万户”。
周沆断言,若六塔河分水工程继续执行下去,“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皆为鱼鼈食矣”。
但在北宋君臣看来,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之后六塔河工程完成,黄河果然漫出堤坝,冲毁了河北最富饶的地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滨、棣、德、博与齐州之界,咸被其害”。史书中短短一句记载,是多少无辜枉死百姓鬼魂在嚎哭?
那之后,黄河生态系统坏了,后续两任皇帝继续治水。宋神宗试图让黄河老老实实按照改道的河道流下去,宋哲宗试图让黄河回原来的河道,皆失败,让黄河成为元、明、清三朝的心腹大患,也给河北留下了可怕的“黄泛区”。
自此,北方最繁华的经济区域被摧毁,王朝的经济中心渐渐转移到南方。
若说宋神宗和宋哲宗两朝君臣是蠢比坏多,宋仁宗君臣就不愧“仁”之名,也不愧为文人们吹嘘的“守成贤主”,“嘉祐之治”了。
燕肃作为科学家,自然清楚地看到强行让黄河改道六塔河的弊端。
在他生前,宋仁宗当时也还年轻,还有励精图治,打败大辽的信心,虽然曾提起让黄河改道的事,并没有下定决心。但燕肃仍旧为此深深痛心。
皇帝和大臣惧怕契丹人的铁骑,居然会想出毁掉半个河北这么可怕的事。如果大宋军事力量强大起来,就不会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了吧?
大宋对契丹的劣势在于马匹稀少。
骑兵对步兵的战略优势太大,直到岳飞训练出了一支纪律严明,骑兵冲上来也不退缩的铁军,才挽回宋朝兵种的劣势。
燕肃心想,如果真的有不靠人力和畜力,自动就能行走的机械,是不是取代骑兵,弥补大宋兵种的劣势?
古代的一种重型兵器叫做“战车”。“战车”就像是古代畜力版本的坦克,撞上去没人抵挡得住。
但大宋没有马。
燕肃晚年将几乎所有精力都投入一个虚无缥缈的“木牛流马”传说中,希望用木牛流马替代马匹,驾驶战车,对抗大辽和西夏的骑兵。
燕肃的这些思想,都在手稿中细碎地阐述。
陈标从字里行间读到燕肃的痛苦和幻想,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了。
燕肃不知道,他死后十几年后,宋仁宗决意让黄河改道,他的担忧成真。
这份手稿是一个负责任的士大夫,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自己的研究中,所凝结出的心血结晶。
怪不得燕肃在临死时唯一的遗言就是希望有人能继续这个研究。
陈标站起来退后了几步,把眼泪擦干,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才继续翻阅燕肃的手稿。
他担心眼泪滴落,会毁掉燕肃的手稿。
手稿很老旧。陈标一边看,一边尽可能地誊抄手稿中的内容。
燕乾见陈标拿着奇怪的工具,将手稿中那些精细的画稿一一复制到新的纸上上,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标儿果然看得懂图纸!
燕家人曾经想过把祖先的手稿多复制几份保存。但文字可以誊抄,最重要的图纸他们却无能为力。
这类工具图,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不是懂得其中原理的人,所复制的图也就只是个大概的模样,不可能复原祖先手稿中的机械。
标儿只看了几眼,就能埋头自己描绘,肯定是看懂了才会如此迅速!
陈标不是工科生,但高考和高等数学把许多知识强硬地塞进学生的脑子里。他的金手指又是记忆强化,曾经牢记过的东西都会保存在记忆殿堂,可供他翻阅。
如今高考和大学考试,很喜欢用华夏古代的发明创造当题干。陈标做过关于指南车和记里鼓车的数学题,所以对这一套自动齿轮装置还算了解,勉强看懂了燕肃的设计意图。
但他毕竟不是工科生,没学过机械设计,越看脑壳越疼。
若不是陪客户玩机械玩赛车等的时候需要自己手动改造机械,以便于向客户吹牛逼,展现自己和客户是“同类人”,陈标就算有理论知识,也看不懂这些机械构造。
只一遍,不可能看懂一个伟大科学家的心血结晶。
陈标先把文字部分和简单的图纸誊抄了一部分,勉强弄懂了燕肃的意图,然后召集工匠们一同研究这份手稿。
工匠们看不懂手稿中的计算内容,但能通过经验猜测图纸中机械的用法。
经过陈标和工匠持续一月的研究,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燕肃已经制造出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能自动行走的机械,但这个机械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个机械不用人力和畜力驱使,就要用其他动力驱使;
第二个问题,有些机械零件太过精细,运转一部分时间造成磨损之后,机械功能就会衰减,这和指南车、记里鼓车一样。
第一个问题,燕肃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
他从烧开水中获得灵感,试图用“燃烧”和“蒸汽”来获得动能。
但他还未实践就已经重病,只留下了这一个天马行空的构想。
陈标捧着燕肃最后一张潦草的手稿,双手不断颤抖。
燕肃最后已经无法起身,自然无法实验。
他只能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画成图,用科学的计算,来空想一个不需要人力和畜力的“动能机”。
燕肃将其称之为“木牛流马的心脏”。
燕肃在图纸最后写道,这个理论上的“心脏”需要更多的数据和更多的实践,而且可能还需要新的计算方法。
不知道后来者是否有大才出现,补全这一颗“心脏”,将他的空想变成现实。
燕肃在图纸上写了两句诗,诗句文字已经模糊。但陈标能猜到他想写什么。
燕肃的想法,大概和清代龚自珍《己亥杂诗》中一样,“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帮他实现遗愿。
“公子,这个心脏,这个心脏真的有可能做出来吗?”
为首的工匠痴痴地看着图纸。
所有的工匠脸上都带着狂热的表情。经过这么多年,他们已经明白,只要公子说能做出来的东西,哪怕再匪夷所思,都能一定能做出来。
陈标想抑制住双手的颤抖,但不但没能抑制住,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能。这个心脏,还有个名字。”
“蒸汽机和内燃机。”
内燃机和蒸汽机的动能原理都是“烧开水”。蒸汽机是通过烧热水的活塞运动供能,内燃机是通过燃料本身的剧烈燃烧产生气体供能。
燕肃所预想的是蒸汽机,但他的“木牛流马”需要的是内燃机。这就是他设计“心脏”后,迟迟无法突破困境的原因。
燕肃已经找到了替代人力畜力的办法,但他当时想到的办法并不适合他所制造的精密机械。
但燕肃认为自己的思路没有错。他试图减小蒸汽机的体积,一直没能成功。
他在病床上的时候,改变思路,准备从燃料入手,寻找能燃烧后直接产生气体的燃料,这样就可以减少烧开水的步骤,让燃料直接变成“开水”。
这就是内燃机的原理了。
可惜,上天给燕肃的时间太少了。当他想到了这个办法的时候,他已经大限将至。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陈标也在感叹,悠悠苍天,何薄于大宋,何薄于华夏?
但凡燕肃晚死一两年,这历史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哪怕因为材料问题,大宋没办法做出“木牛流马”,但蒸汽机和内燃机的出现,会提前导致社会变革。
而南北宋的时候,外面还是黑暗的中世纪。这次,华夏能占尽先机。
陈标早就在试图做蒸汽机和内燃机了。
他不知道蒸汽机和内燃机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明白原理和动能公式,以工匠们的手艺,摸索个几年,一定能把蒸汽机和内燃机造出来。
其麻烦,也只是从“实验用品”,变成“可普及的工业用品”而已。
但只要有用了“实验用品”,经过一代代的改良,普及也是迟早的事。他用不上,后世人能用上。
工匠们研究蒸汽机和内燃机已经有了进展。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不知道要如何运用蒸汽机和内燃机。
发动机有了,如何制造汽车火车轮船,这些陈标一概不知。
理科不考手绘机械工程图啊!
陈标只能放缓蒸汽机和内燃机的研究,将人力物力用在更有用的地方,比如黄火|药和新式大|炮的研究。
燕肃的研究手稿解决了陈标一直头疼的问题。
陈标知道如何制造“心脏”,燕肃已经做出了“身体”。只要把“心脏”放进“身体”里,木牛流马就从传说中走了出来。
其他工匠们虽然激动,但他们有陈标以前多次制作神奇物品的经验,所以情绪波动不是特别大。
所以他们不能理解,为何自家神奇的公子,会手捧着这一份潦草的手稿泣不成声。
他们不知道,陈标的“神奇”,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是他站在巨人肩膀上,从后世学来的知识。
而现在这份手稿,代表着华夏人自己的心血。
从无到有,从传说到现实。
这不是穿越者自带优越性的“我要用后世的科技在这个落后的古代掀起工业革命”,而是一个元末明初的后辈拿到了北宋时期先人的手稿,遵循着先人的智慧走下去的路。
这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切实可循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未来和过去交融,古代科学家的幻想将在陈标手中变成现实。
陈标捧着手稿的时候,好似一个身穿北宋官服的士大夫正站在他面前,垂首与他对视。
当陈标仰起头,视线和那人交汇时,那人似乎对陈标笑了一下,所有的遗憾和不甘都变成了欣慰。
而后身影消失,星星点点的光芒飞上天空,化作了亘古不变的繁星,悄然注视着这个即将剧烈变化的时代。
这就是薪火传承的浪漫。
“北宋要是能有这个机械,说不准真的能平推大辽和西夏。”陈标稳住情绪后,带着泪笑道,“不过现在也不迟。我们一定要把燕龙图的图纸复原,用来打元朝,给宋朝报仇。”
工匠们笑道:“这个有点难,说不准我们把它复原的时候,明王已经把大元打跑了。”
陈标道:“打跑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就算他们也融入了咱们大明国,大明国之外也还有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再说了,这也不止能用于打仗啊。”
陈标兴奋地举了几个例子。比如不需要黄牛,自动耕地的机器。如果有这东西,百姓们耕地一定容易许多,能开垦更多的荒地。
工匠们想象着那个画面,脸上不由浮现出向往的笑容。
黄牛过度劳累会生病,拉到其他地方去还会水土不服,小牛犊长成能用的黄牛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但机器不会劳累,不会水土不服,造好了就能用。
木牛流马制作出来本就是用来运粮,它一开始就不是战车!
陈标把手稿仔细放好后,开始手舞足蹈。
工匠们看自家沉稳的公子突然笑着跳起了看不懂的舞蹈,个个忍俊不禁。
自家公子,还是个孩子呢!
“公子,咱们现在就开始做?”
“公子,你先教教我们这些数字,看不懂的话,好复原有些难。”
“唉,别催啊,让公子多乐一会儿!”
“我们要不要也加入?”
陈标:“来啊来啊!”
在陈标傻呵呵地邀请下,工匠们也跟着跳了起来。
燕乾等人过来时,差点被吓死。
这是在举行什么奇怪的宗教仪式吗?!标儿会不会中邪了!!
陈标拉着燕乾的手激动道:“燕叔叔!你的祖先真的太厉害了!他的手稿将会改变整个世界!”
燕乾:“啊?”
汤和道:“什么改变世界?怎么改变?标儿,你别学文人说谜语!”
陈标笑道:“没说谜语!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燕龙图要做的是不需要人力和畜力的木牛流马!这是可行的!”
汤和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用人力和畜力?那不就成了神仙吗?
燕乾结结巴巴道:“真、真的能?”
陈标不满道:“你祖先的手稿,你自己没看过吗?你祖先已经走完了九十九步,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但凡你们能够跟着他的手稿做一遍实验,说不定最后一步已经走完了!”
燕乾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可是我们看不懂啊。我们连前面的图纸都看不懂。”
陈标不明白:“燕龙图不会不教自己孩子啊,你们怎么会看不懂?”
燕乾道:“祖先的孩子要研读四书五经,考科举,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先祖去世后,他们试图重新学习这些知识,完成先祖的遗憾,却发现自学非常困难,完全无法解读手稿内容。”
陈标问道:“他们没有去找其他人吗?”
燕乾摇头:“先祖的子孙们想,自家先祖的愿望要自己完成。”
陈标长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不是燕家遭遇战乱,子孙弃笔从戎,书稿的寿命在代代露天保管中也快到极限,或许燕家人仍旧不肯拿出来。
这个时代是这样的,祖先的手稿都是家族不传之秘,怎么能轻易示人?如果这些心血被他人盗取怎么办?
何况燕肃所做的是传说中的木牛流马啊。谁都知道木牛流马做出来后会有多厉害。这种荣耀,怎么能被他人篡夺呢?
所以燕家人不到最后关头不把手稿给别人看,也情有可原了。
就算是后世,许多人也宁愿家族的点子烂掉,也不肯让他人来研究。
燕家能现在把手稿交给陈标,已经很开明了。
陈标道:“燕叔叔,我看你对数字挺敏感,我给你讲的课你学习进度很快。要不要跟着我学习,和我一起研究和复原你祖先的手稿?”
燕乾瞪大眼睛:“我真的可以?”
陈标挠了挠头,道:“啊,还是算了。等明王变成大明皇帝之后再说吧,你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该放在建功立业上。跟着我研究这个,可封不了爵。”
汤和插嘴:“如果真的能研究出来木牛流马,一个封爵小意思。”
陈标道:“世人皆轻视工匠。即使这个发明非常重要,但皇帝给的爵位,肯定比战功封爵小多了。反正大明没几年就能建立,到时候再来学吧。”
汤和继续插嘴:“几年?且不说大元还挺强,十年内能不能打完。就算能打完,十年的时间,还不够标儿你把这个木牛流马做出来?”
陈标道:“当然能。给我十年时间,我绝对能做出来!”
陈标拍着自己的小胸脯,特别有信心。
汤和道:“那你还说什么?他现在不跟着你学,之后就没机会了。”
陈标无奈:“汤叔叔,你能不能闭嘴?”
他只是给燕乾一个台阶下,汤叔叔为什么嘴这么欠,非要把这件事揭开?
怪不得汤叔叔老被人揍!
对于燕乾而言,亲自实现祖先的遗憾是他身为燕家后辈“孝”一字的体现。
但若他现在跟随陈标,又可能无法建立更多的功勋,对他和燕家都不利。
陈标兴奋之后,意识到自己这时候不该说这种让燕乾为难的话,主动给了燕乾台阶下。可是汤和这个莽汉,一通上下左右王八拳,把台阶给锤烂了。
“这件事不需要任何考虑。”燕乾跪地道,“请标儿收我为徒!”
汤和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神情。
陈标挠了挠头,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