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海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对两个儿子夸奖道:“标儿看着娇生惯养,没想到韧性这么强,我还以为他坚持不住。”
胡关住道:“父亲,小军师年纪尚小,你这样训练小军师,如果伤到了他怎么办?”
胡德济点头。他觉得自家老爹就是找揍。
胡大海道:“咱们军中有不少和标儿同龄的孩子,我有分寸。他的训练量不大,每日又跟着我们吃住,还有大夫每日把脉,能有什么事?”
胡德济道:“爹,小军师是读书人,陈国瑞将军恐怕没有想过让标儿从军。你这样,或许陈国瑞将军会不高兴。”
胡大海道:“标儿年纪这么小,他能做什么决定?肯定是他爹特意把他丢在军营,让他磨炼。说不准他爹认为标儿书生气太浓,早就不满标儿了……阿嚏!”
胡大海连打了三个喷嚏,揉揉鼻子道:“难道我感染风寒了?我也下去跑几圈。”
胡大海把外袍一脱,光着膀子下场和军士们一起练习慢跑。
胡关住和胡德济对视了一眼,双双叹气,也跟着一起跑。
陈标脚上起了泡,挑掉水泡并包扎后,他今日的训练量自然减半又减半。
陈标此次跟随军士们训练,除了想打入军士中,探得军士们真正的需求之外,也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好好看看自己的极限。
周围都是武将,陈标即便不想上场杀敌,也想练就一身武艺,到再次遇到洪都那种倒霉事的时候,能够不拖累别人。
可惜陈标身边的人都太过溺爱他,他无法挑战自己的“极限”。
今日在军营中体验了一番封建时代的军训,陈标总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几斤几两,大概就是战五渣吧。
陈标叹了口气,心想得快点弄出精确度更高的火器,用火|枪代替火铳。
以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金手指,只要拉开距离,当一个神枪手问题应该不大。
坐在场外休息的时候,陈标从怀里掏出小本本和做成类似铅笔模样的炭笔,在小本本上记录今日心得。
路过陈标的军士们看着陈标,都不由自主露出慈祥微笑。
陈标混入军队当小兵的时候没有隐藏身份。若是其他小兵训练偷懒,周围将士们心里肯定很鄙视。但陈标这个身份的人和他们一同训练,即便是没有完成训练量,他们都对陈标十分敬佩。
封建社会人的身份地位阶级森严,所以才有“礼贤下士”、“屈尊降贵”才能让那么多人感动。
陈标比起其他将领之子,多了一个厉害的读书人的身份。他来到军营,就更让人感动。所以现在他再和人聊天,打探消息就容易许多。
陈标终于打探出在军营中推行读书识字基础教育十分困难的原因。
这事,如他猜测一样,果然出在教书先生身上。
陈标虽然给军营基础教育定下了教学大纲和教学方式参考,但所有教书先生都没有按照他的方法来。
并不是军营中聘请的教书先生故意使坏,是时代和现实的缘故。
封建时代,读书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学习的过程,自然也非常严肃。
如陈标那样在玩乐中学习,在读书人眼中,当然不够严肃,有辱斯文。
若是如宋濂、季仁寿那等大儒,他们已经不拘泥于形势,怎样教化更有用,他们就会选择怎样的教书方式。
但学识、地位越低的读书人,越注重读书和教书的形势。他们没有大儒们那样有底气,若不循规蹈矩,他们心里就很忐忑。
同时,循规蹈矩也是他们维持自尊的方式。
盛世文人大致都比武人更受重用,但在乱世之中,谁拳头大谁就能活到最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大多生活凄惨。
若是有本事的文人,还能找割据一方的军阀投靠。可惜这样的文人太少,大部分文人都也就会读几本书多认几个字。
在盛世之中,他们可能会考个秀才,好一点就考个举人。在乱世,便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明王的军队聘请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来教书,他们就算不是故意想为难学生,长久以来对军士们的怨气和自己文人的傲气,也让他们的教学不会顺利。
就算是小孩面对趾高气昂的老师都学不进去,更何况这群手中有刀的老兵油子?
陈标合上小本本,不由叹气。
这些问题,就算朱元璋下令,甚至砍几个人的脑袋,都无法解决。因为这是社会的现状,是需要很多年的教育,潜移默化移风改俗。
在这一个处处都很割裂的社会,推行什么都好难。
陈标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思索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让正统的文人们来军营教导军士识字恐怕是不行了。或许他应该从军队中找会读书习字的人,自己先手把手教会他们如何教书,让这群人再去教导更多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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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一步压榨劳动改造营和流民,将教导军士识字识数纳入“积分任务”,当教学和老师切身利益挂钩的时候,他们或许就会摈弃无谓的“自尊”,怎么教得快怎么来了。
结果还是得用上绩效考核这种该挂路灯的方式吗?我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商啊。
陈标又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
他正叹气的时候,头上多出一片阴影。
陈标抬头看,朱文正擦了擦跑出来的汗,不知道从哪拿来了一张巨大的芋头叶子。
陈标抱住大叶子的根茎:“谢谢正哥。”
朱文正咧嘴笑了笑,道:“要解决的问题想到答案了吗?”
陈标点头。
朱文正道:“那就好。可以回去了?你再不回去,四叔恐怕要差人来绑你回去。
陈标抬起下巴:“他不敢!”
朱文正道:“那可不一定。怎么,还不想回去?”
陈标道:“我想试着改一改这里的教学方式,试过之后才能给主公写折子。”
朱文正道:“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说,但让我教学生免谈。”
陈标笑得直不起腰:“不准免谈,就让你教学生,偏要你教学生!”
朱文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义父如果这么做,他已经闹开了。但标儿的请求,他只能捏着鼻子照做。谁让他是标儿最好的哥哥?李文忠和陈英就是个屁!
军营中基础教育的事由陈标全权做主,他十分无情地给够了军营中所有教书先生的教资,遣散了众人。
虽然拿了钱,那些教书先生口中也多有抱怨。
陈标无所谓他们的抱怨。反正他在正统读书人中的名声已经够差。不知道有多少人诅咒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等着看他“江郎才尽”。
作为朱元璋的心腹大臣,刷名声的事,陈标不做才叫谨慎。
遣散了教书先生之后,陈标让人搭了个大台子,像动员会一样,拿着没有扩声器只能当个摆设的大喇叭向军士们喊话。
你们学不好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不是你们笨,是老师不好好教。现在我来教你们,你们立刻就会学会。今天咱们就试试!
胡大海差点把自己的胡须扯掉:“标儿这么狂妄?”
朱文正没好气道:“胡将军,注意一下你的说辞。就算是你,说标儿的坏话,我也会揍你。”
胡大海立刻道:“不是坏话,只是……”
胡关住和胡德济见朱文正都在捏拳头了,为免朱文正和自己父亲打架斗殴引爆就在应天城的明王殿下的怒火,他们一个抱手臂,一个揽肩膀,让自己父亲闭嘴。
陈标简短的动员之后,就开始叫名字。
这些名字是将士中识得字的人,粗略有十几个。
这个世界的文盲率真的是太高了。
陈标回头,朱文正摸了摸鼻子,耷拉着脑袋走上台。
好了好了,人不够,哥来凑。
朱文正带来的二十个陈家家丁也跟着上台。他们原本不识字,但保护了陈标这么多年,他们是陈标第一批学生。
陈标对胡大海父子三人招招手:“胡叔叔,你们也来。”
胡大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来?我识得的字不多!”
陈标笑道:“我要教的字也不多,快来!”
胡大海父子三人忐忑不安地走到了陈标面前。
陈标翻了翻手中的小册子,又叫了一批人。这些人有随行将领的家眷,有偶尔来帮忙做饭的村中妇人,还有附近村庄的老先生……
陈标写好教学小册子后,早就让人带去陈家印刷工坊印刷了几百本。他把这些小册子分发给临时先生们,先用一个时辰的时间给众人进行了简略教导,第二日让他们去分班教导军士。
黑板竖起来,沙盘和树枝发下去,临时先生们走马上任。
“陈公子统计了咱们军中的人的姓氏,姓李的人最多,所以我们今天先学一个‘李’字。姓‘李’的人认真学。就算不姓这个,也该学会写自己身边兄弟们的姓。”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军士们脸上还有以前上课时一贯的头疼表情。听了临时教书先生说的话,他们的头立刻不疼了,眼睛瞪得比今天吃的饼子还圆,树枝唰唰唰开始跟着在沙盘上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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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是‘明’,就是咱们主公‘明王’的‘明’。抬头看看咱们的旗子,不要告诉我你们不认识。不认识的人,大概在战场上已经跟着敌人跑了吧。”
军士们皆大笑,然后不用学,就在沙盘上写了“明”字。
还有人嚷嚷,他们不仅会“明”字,“朱”字也会写。因为以前咱们是“朱家军”。
还有军士说自己会写“马”字,因为后勤运送基本都是秀英夫人率领的妇人们在负责,他看多了这个旗子,就认识字了。
……
“今天字已经学了十个了。咱们再学十个数字。贼元不准老百姓们取个正经的名字,咱们和父辈的名字都是数字。我想一到十的数字大家都认识。不过这次咱们还要学相应的大写数字和数字符号。”
军士们想起自己和父辈的名字,眼神认真了许多。
即便大写数字很难,他们学习的劲头也丝毫不减。
……
一天的课程结束,陈标让人考试。
这些军士们对今日教学内容的合格率达到百分之百,满分的都有好几个。
陈标道:“看,学习不难吧?”
获得了如此成绩,军士们都很懵。
他们学了半年都学不会写字,怎么今天突然变聪明了。
陈标道:“我来给你们说说我在洪都怎么教大家读书。”
陈标开始说故事,军士们都侧耳听着。
胡大海等将领也和士兵们一样坐在地上,认真地看着高台上的小少年说洪都的事。
他们虽然知道洪都之战,但不知道细节。
陈标从他为何想教导将士们读书说起,然后说到自己临时编写的教材。
他将将士们的姓氏编纂成儿歌,又将平时将要用到的物件编进故事中,将士们学习都很有劲,即便是在城门上守城,他们也没有感受到疲惫。
那时候他教导将士们读书,成为了将士们打仗之余休息娱乐的一种方式。
胡大海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陈标口中的故事,比评书先生们讲述的那些话本还有趣精彩,精彩的都不像是真事。
“原来如此,不是我们笨啊。”有一个士兵小声道。
很多士兵和将领开始点头附和。
他们以为自己学不会是自己笨,因为笨就更不想学。结果今天他们就很快乐地学会了很多字。
学习似乎并不难?
陈标解释:“识字识数是大家平常需要用到的工具,所以找对了方式就不难。若是要读更多的书,甚至研究四书五经,就需要难度了。不是那些教书先生们自己学问差,只是他们教的东西太难,且不是你们现在用得上的东西,你们才学不好。我先教你们识字识数,以后天下太平,你们对读更多的书有兴趣了,就自己找机会去读。”
将士们纷纷点头。
他们明白小先生的话了。
读书和军事训练一样,都要从基础的线练起。
先跑一圈,再跑两圈、三圈……如果一开始就让人跑三圈,大部分人都坚持不下去。
陈标笑道:“现在你们放心了吗?能学了吗?”
有人起哄:“有小先生教我们,我们就能学!”
陈标道:“我就一个人,能教多少?我会印更多的教材和教学大纲,在你们中选择学的好的人当你们的老师。老师是自己的兄弟,你们一定能学得很快。”
又有人起哄:“如果老师是我关系不好的人呢?”
陈标道:“那不是学得更快吗?赶紧出师,免得被关系不好的人嘲笑。”
众人皆大笑,陈标也跟着笑了。
胡大海听着周围人的笑声,感叹道:“居然能在军营中听到所有人都在笑,难得。”
大多数将领和士兵们的生活也很割裂,只有少数将领能做到和士兵同吃同住。他们自然也不可能一起笑了。
陈标是这个军营的“外人”,居然能带动大家一起快活地笑,这种本事比他教书的本事更厉害。
胡大海心中忍不住生出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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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标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展露出可怕的人格魅力,这将来是祸是福还说不定。
主公肯定容得下陈标,但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太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会不会嫉妒过于完美的陈标。
胡大海能猜到主公的想法。陈标的声望越高,将来太子弱冠归位,陈标成为太子副手,陈标的声望就会成为太子的声望。
但这样陈标和太子两不疑,才能达成主公的希望。
陈标将来会不会因为声望过高而生出野心?太子又是否器量大到能容纳陈标这样优秀的人?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陈标又试验了几天,新的教学效果非常好。
其实他一开始就制定了类似的教材,只是正统的教书先生不肯按照他的教材教,仍旧从《三字经》《千字文》教起。
陈标在信中向朱元璋反省,自己太想当然。
要做到陈标这一点,就要“因材施教”,为每个军营的将士们都编写不同的教材,才能按需教导他们最想学的内容。
可陈标能为洪都的将士们重新编写教材,其他教书先生不太可能这么做。
不只是学识和能力,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编书一事看得特别重,让他们根据一群大字不识的将士们编写书籍,那简直就是谄媚,谄媚的对象层次还特别低。
他们若这么做,可能会自绝于正统文人群体。
陈标离开军营的时候,为了让军士们不责怪那些离开的教书先生,也做了自我检讨。
不是教书先生们不愿意教,而是他太想当然。
自己只是一个孩子,他做出再荒诞的事也不会有人斥责他。而且他的身份高贵,就算有人不满也拿他没办法。
可那些教书先生们不是这样。
此话传开之后,那些有些愤愤不平或者惴惴不安的离开的教书先生们心里舒服了许多。
虽然他们心里不舒服也拿陈标没办法,但现在终于有台阶可下,他们也就顺着陈标给的台阶下了,还在外夸奖陈标明事理,确实不愧“小军师”之名。
军士们心中感觉比离开的教书先生们复杂得多。
夜深的时候,他们睡不着觉,和室友们窃窃私语。
“小先生说,这个时代只有有名气的人的事迹能进入书本里,所以那些教书先生们不敢乱来。”
“不只是这样,读书多高贵的事啊,都是别人求着学。那像小先生,他是求着咱们学。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我以前在贼元的县官家当过长工。县官千金聘请举人给自家孩子启蒙,那个老师也算敬业,但从听说过谁敬业到为学生现编一本教材。”
“我听了小先生的话,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何德何能……”
是啊,我们何德何能?
别说士兵们,就是未来已经肯定能封爵的将领们都如此想。
就算是皇帝,启蒙的时候读的也是那几本书。
朱元璋看着陈标的信,不由感叹:“就算是皇帝读书,也不会有人为皇帝专门编几本教材吧?标儿真的是……”
众多文人武将皆沉默。
陈标没有点明此事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这件事,只感叹陈标很会教学生。
但推广军营基础教育遇到问题,他们疑惑为何他们咬牙从军费里挤出钱粮聘请的教书先生,没有一个达到他们的要求时,陈标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得到了原因。
这原因让他们惊讶之余不由叹气。
的确如此。
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让人专门为他编写课本,陈标却愿意为根本不认识的、以后也不可能给他提供帮助、甚至将来都不会再见面的将士们量身定做教材。
这样的心境,陈标是真的认为“众生平等”吗?
这就是“神仙”吗?
“标儿……唉。”朱升叹气,“主公,你要派更多的人保护标儿。还有,以后可不能再让标儿去军营了。军营劳累,标儿若是生病,那可如何是好?”
季仁寿皱眉:“主公,能打仗的人那么多,标儿即便有这个本事,也不该让他去。”
朱元璋郁闷道:“你们当我想让他去吗?可标儿决定的事,我能怎么办?”
众人皆无语。
他们就不信,就算“陈国瑞”没用,“朱元璋”下一道诏令,标儿还敢不遵从?
自家主公连“下令”都舍不得,仍由标儿在军营吃苦。这种奇葩的溺爱,真是让他们不知道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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