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来了, 陈标给自己放了一日假,腻在父母身边重新变回了孩子。
就算有弟弟们在,陈标都懒得注意形象, 反而去催促弟弟们帮自己干活。
“你们长大了,是时候分担大哥我的工作了。”陈标本来只是开玩笑, 没想到四个弟弟都很努力地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陈标便让他们去做了。
封建时代的孩子早当家, 他们早点接触这些事也好。
陈标对朱元璋狂夸自己的弟弟们, 能文能武思想境界高, 这次学生们和将领们争执的时候, 弟弟们思想也和自己这个当大哥的一致。
他还有个意思, 虽然我陈标的思想不符合现在实际,但我还是认为我比较厉害。
陈标在自家老爹面前吹牛从来不谦虚。
朱元璋先肯定了确实自家儿子更厉害,然后不屑道:“他们是你教的,思想和你不一致, 那还得了?何况我看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 只是单纯认为是敌人就该死!”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他们并不想被自家爹说。
陈标坚持认为自家爹是嫉妒弟弟们的聪明才智和思想境界,朱元璋作势要拍陈标的脑袋。
陈标叉腰:“来啊,你揍啊, 你动手啊!”
朱元璋以前还敢举起手晃悠几下威胁陈标,这次连手都没能举起来。
陈标因统漠镇之战短暂情绪崩溃, 他又心虚又心疼,以前还能声厉内荏,现在连声音都舍不得拔高了。
“有话好好说, 别动手动脚。”朱元璋这话说着好像不是他要拍陈标,而是陈标要以下犯上揍他这个皇帝老爹似的。
陈标休息了一日后, 繁琐工作被父母接手,他只负责战后将士抚恤和祭奠。
这段时间他梦回童年,他只需要叽叽歪歪指手画脚,大部分事情都有家里人帮着做。
朱元璋本也想将抚恤和祭奠一事也接手,让陈标多休息一段时间。但陈标不愿意。
他身为主帅主将,起了这场战斗的头,就要好好为这场战斗收尾。
朱元璋曾经举办过的最大一次祭奠,是祭奠扬州惨死百姓。
陈标模仿朱元璋当时祭奠扬州百姓,为不能归家的将士集中安葬,统一立碑。
石碑正面碑文叙述了这一仗的前因后果和意义,石碑背面是密密麻麻的阵亡将领的名字。
陈标没有对石碑进行过多的装饰,预计的祭奠规模也很小。
这个时代,如果做太过离经叛道的事,对陈标自己、对碑文上的阵亡将士都不好。
这次祭奠如果规格太高,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军队的将士恐怕会心里膈应。
陈标不可能让所有将领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就算将领乐意,他们也没钱、没精力做这些事。
如今时代,能精打细算保证粮饷大部分发到士兵手中的将领,已经算得上顶尖正直优秀。再给底层士兵拔高地位,引发的后果就有些难以承受了。
比如,士兵地位提高了,那待遇是不是要提高?
大明没有那么多钱粮来提高普通士兵的待遇,其他既得利益者也不愿意武人的地位提高,而且这还牵涉到君权、文武纷争等等麻烦事。
任何不符合当下生产力的“生产关系”都会步子太大摔跟头,陈标事事以后世的思想审视自己,但不会做超出这个时代的事。
在朱元璋拍着胸脯说要告诉“大明皇帝”,以后都要为普通士兵建碑祭奠时,陈标阻止了朱元璋,告诉了朱元璋这样做弊大于利。
虽然这件事很正确,但正确的事不一定能做,不一定在当下就“正确”。
这种矛盾的说法,朱元璋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陈标此次能为普通士兵立碑撰写碑文,借了“封狼居胥”“燕然勒石”同款原因。
杀了扩廓帖木儿,残元朝中再无能领兵的将帅;灭掉这支重骑兵,残元要重新组织起重骑兵需要好几年。
残元的将帅和军队都要重新培养,这比抓住他们的皇帝太子更有利于大明休养生息。
可以说,扩廓帖木儿的败北,就已经将元朝的棺材板钉死了。即使他们还在棺材里喘气,也只是慢性死亡。
所以统漠镇这一战,看在扩廓帖木儿的名气上,有资格如“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一样,树立一块大石碑纪念。
只是石碑碑背面刻着阵亡将士们的名字而已。
炫耀战功是主要,祭奠是次要。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反对了。
碑文由谁撰写,刘琏和朱同谁也不服谁。
于是两人就比射箭,朱同略胜一筹,得意包揽此事。
朱同文采飞扬,写的文章让躲在一旁不敢见人的朱元璋都连连叫好,但被陈标打回重写。
“此战将领的壮举自有史书为我们立传,你的碑文,要写史书里不会记录的人和事。”陈标道,“碑文重写,文章留下,后人为我立传的时候好参考。”
陈标捏了捏下巴,得意道:“写得真不错,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我还真以为自己能和扩廓帖木儿打得有来有往呢。”
邓愈等人本来看了这篇文章后很高兴。他们的事迹能被刻在石碑上,多有面子!
听陈标这么一说,他们挠挠头,觉得言之有理。
“是啊,咱们以后怎么也能混得上个单独的传记吧?”
“军师就不用愁了,绝对能单独立传!”
“史书中有俺们的名字就够了,这块碑还是别太吹嘘我们。”
“我们就在碑文
将领们乐呵呵同意了陈标的建议,半点不满都没有。
他知道不止文人爱名,武人拼命打仗,除了荣华富贵之外,自然也期望自己青史留名。
被刻在石碑上如此光荣的事,将领们在听了陈标的话之后,说放弃就放弃,丝毫没有留念,这让朱同感触极深。
“是,同必不辱使命!”朱同拱手作揖。
他的礼仪这么周到,弄得几个将领挺不好意思。
他们当然也馋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但军师说得对,他们都是能上史书的人,何必去抢牺牲同袍的名声?再说了,他们放弃这个“名”,说不定能得到更大的“名”。
这几人洒脱是洒脱,但放弃此事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洒脱。他们都不蠢。
朱同再次撰文的时候,没有立刻下笔,而是深入士兵之间,询问他们在战场上的见闻。
刘琏没能得到这次撰写碑文的机会,却也拿着纸笔跟随朱同一同记录,好像要憋个什么大的东西出来。
陈标没有好奇。等刘琏想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石碑要刻的名字虽然很多,但军中会写字、会雕刻的人也很多,完工速度很快。
石碑背后的名字字迹各异,有些歪歪斜斜,完全没有美感——陈标尽可能让这个名字背后的英魂相熟的人来为他们写名字。
陈标经常嘲笑别人迷信,但他有时候也很迷信。
当然,他自己坚决否认。他坚称,这只是一种仪式感。
当二月来临,莺飞草长,河水化冻,百姓们扛着锄头出外耕种的时候,石碑立好了。
驱逐北元之后,这一片荒地也会种地,原本逃荒的人会回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元兵的尸骸不能暴露荒野,给百姓带来麻烦,天热后还可能引发瘟疫。
一把大火烧尽元兵尸骨后,陈标依照洪武皇帝旨意,与扩廓帖木儿的脑袋和骨灰合葬,不需要千里迢迢把脑袋运回来,以免脑袋臭了,算是给扩廓帖木儿一个体面。
元军和扩廓帖木儿也有碑,一个小碑,就在明军大石碑一旁,上面写着扩廓帖木儿的名字和生平,以及他们被旁边明兵击败的事迹。
朱元璋得知陈标的做法之后,差点笑出声。
他都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能这么损,而且损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谁也挑不出来错。
不侮辱优秀的敌军将领是吧?你看,我好好安葬了。
我把他们安葬在明军阵亡将士旁边,对他们多尊重啊!
标儿啊,你这是为他们立碑,还是拿他们当祭奠阵亡将士的祭品呢?
陈标捶他老爹,直言这是污蔑。
我陈标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小人吗!
被捶的朱元璋打量了一下陈标,道:“是挺小,还得再长长。这个头,怎么比从小吃不饱饭的我还……”
陈标跳起来拳击朱元璋的额头,然后转身就跑:“娘!爹欺负我!”
朱元璋抹了抹脑袋上的红印子,骂道:“谁欺负谁啊!这混账小子!”
燕乾十分无语。
待陈标离开后,他才道:“皇上,你在这待了一月了,不回应天吗?”
主公登基了,人却不在皇宫,像话?
朱元璋理直气壮地模样和叉腰的陈标差不多:“我读过史书!大部分英明有为的皇帝都不常待在皇宫!我就不能在这避寒吗!”
燕乾:“……能,当然能。”你是皇帝你说了算,你说来北平避寒,那北平就是避寒的好去处!
朱元璋确实理直气壮。他虽然帮陈标分担了大半俗务,自己的事也没落下,每日折子该批的都批了,该拿去烧火的也立刻烧了,半点没误事。
他当皇帝之前要干什么事,当皇帝之后也差不多,只是多一些仪式性的事,比如大朝之类。
既然是没用的仪式,哪有标儿重要?朱元璋就以现在虽然大明已经建立,但天下还未完全平定,把那些纯粹礼仪性的东西免了,等天下平定,官员都配齐了再说。
张昶正纠集一群人上折子,试图阻止朱元璋乱跑,让朱元璋乖乖待在应天,按照史书中帝王的规范当一个老老实实的皇帝。
朱元璋只督促张昶快点为脱脱立传,并以此为理由“暂时”解除张昶的实职,让张昶安心写文章。
张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整日闭门不出,终于安静下来。
张昶没有闭门不出的时候,应天新建立的朝堂好像人人都在反对朱元璋不好好当皇帝瞎跑;张昶一闭门不出,朱元璋耳朵突然就清静了。
他感慨,这就是标儿所说的“少数人发出了多数人的声音”吧。
“你这什么表情?我跟你说,我已经决定设北平为北京,应天为南京,和元朝的大都、上都一样,弄两个都城!”朱元璋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好主意得意洋洋,“这样那群人总没话说了。”
燕乾倒吸一口气:“北平为北京?!北平临近草原,是边陲重镇啊!”
朱元璋道:“对啊,我和我家标儿亲自镇守边陲,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过来!我现在没钱打到草原深处去,他们自己伸头来挨揍,这不是刚好?”
燕乾:“……皇帝和太子镇守边陲,闻所未闻。”
朱元璋乐道:“乞丐当皇帝,不也闻所未闻?好了,就这么定了。”
皇上为了找一个能尽可能陪伴在标儿身边的借口,真是什么馊主意都能出。
希望能有人阻止得了他。
但这时候,最贤惠理智的马皇后都闭口不言,做好了搬家北平的准备。其他人感到不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有人反对,但朱元璋麾下官衔最高的那批人都在那里闭着眼喊“天子守国门,是从古未有之壮举,皇上英明!”,现在又没一个张昶带头唱反调,他们也只能无奈地任由朱元璋胡来。
没办法,朱元璋麾下官衔最高的那批人都知道太子已经去镇守北平了。朱元璋下不下这道旨意,未来天子就在北平坐着,难道北平还不配成为“北京”吗?
倒是有人想把陈标调回应天。但当有心疼陈标的人如此上奏时,遭到了不知道陈标身份的众位将领一致抨击。
他们认为,北平是陈标打的,是陈标守的。现在北平稍稍安稳了,怎么能夺陈标的职,让陈标回应天当个闲散官员?这是寒了功臣的心!
而且北平是元朝的大都,那里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元朝的统治,很难教化。现在北边的百姓只服陈标,换一个将领去镇守,恐怕会引起民乱。
心疼标儿的叔叔们被打成了妒贤嫉能的小人,他们嘴角抽搐,委屈挨同僚的骂。
为了这事,甚至还有老兄弟直接打上门来,痛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康茂才:“我差点被揍。”
花云:“我他妈当即想给他们几拳!”
廖永安扶额:“我都不知道我弟弟这么能骂人。”
汤和疑惑:“等等,徐达呢?”
朱元璋心腹们开会,发现徐达不见了。
他们找到徐达府上,才知道徐达偷偷去了北平,坐的就是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乘坐的那条船。
偷偷去北平,就不带你们。徐达还给好兄弟汤和、周德兴留了小纸条,差点把两人气晕过去。
说起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三人,他们被朱元璋耍了。
朱元璋自己去了北平,却告诉三位凯旋的义子自己在应天,让他们先回应天述职之后再去北平。
三人一回应天就被扣住,代替朱元璋镇守应天,因为朱元璋去北平了。
别说朱文正气得当即跳着脚骂人,连脾气最好的陈英都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了几句。
李文忠两眼无神:“义父居然骗我?义父居然骗我?义父居然骗我?!义父你怎么能这样!!”
他因为敬爱的义父的背刺,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当年家里闹饥荒,李贞带着李文忠在生死边缘挣扎了许久,才找到了朱元璋,活了下来。
李文忠从小被李贞耳提面命,让他多学习朱元璋。
朱元璋虽然私下很没有架子,但无论大事小事都不愧为李文忠的敬仰对象。李文忠还是第一次在“大事”上遭遇朱元璋的背刺。
义父!舅舅!你都当皇帝了!怎么能骗人!
朱文正骂骂咧咧:“别的皇帝是把将领骗回来杀,我们家的皇帝是把将领骗回来帮他守家,自己好出门。史官呢?!这还不快记下来!让我们这个大明皇帝遗臭万年!”
正式兼任史官的叶琛挑了挑眉头。
记录记录了,已经在记录了。等太子归位,我就把这件事写进《明太|祖实录》。
不过这件趣事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就不好说了。
三位义子有的直接当场骂骂咧咧,有的心里暗骂几句,有的还在那絮絮叨叨“怎么能这样”。朱元璋大概也发现自己做的有点不对,所以过了一月,让常遇春和李善长暂时暂代三人的事,让三人回北平。
李善长早就习惯给朱元璋收拾烂摊子,很麻木地继续帮朱元璋收拾烂摊子。
常遇春不敢置信:“什么?我协助李公处理朝务?我只会打仗,不知道怎么做啊!”
李善长幽幽道:“大明屯田元帅常遇春不知道怎么做文书的事,你说天下人信吗?”
常遇春:“……”
常遇春感到很慌。
常遇春很想给李善长表演一个当场暴走,但李善长资格太老,他不敢。
于是常遇春回到了应天,还得做文官的工作。
虽然回南边就得继续屯田,屯田的时候也能找仗打。不像现在,他只能每天坐在案边,看着一堆文书发愁。
常遇春一张硬汉脸硬拗出委屈的表情:“徐达是右丞相,这事该他来做吧?徐达人呢?”
李善长慢悠悠道:“当然偷跑去北平,美其名曰,北平以后是北京,那么南京北京一边得有一个丞相。听听,他找的借口多完美?”
常遇春:“……”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常遇春决定,就算徐达资格也比他老,但下次见到徐达,他一定要和徐达打一架。
你是元帅怎么了?你经常当我主将怎么了?这个气,我忍不了!
我不敢对皇上呛声,我还不敢追着你徐达揍吗!
“阿嚏。”徐达揉了揉鼻子,“看来应天念叨我的人很多。”
朱文正、李文忠、陈英三人都颇为无语。
他们上船后,发现船上多了一个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徐达接收义父的命令,要去北平,一同参加统漠镇之战将士们的祭奠仪式。
朱元璋特意找借口拖延仪式,就想着给陈标一个惊喜。
这次仪式,他要变装后带着徐达一起主持,给统漠镇之战一个该有的地位,以皇帝的身份肯定阵亡将士的伟大,圆了陈标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