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这一声“暴君”, 喊得所有人脑子都嗡嗡响,比常遇春的大嗓门还可怕。
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威严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空白。
整个朝堂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朱元璋才回过神:“等等,刘伯温,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治官员贪污受贿的罪是暴君,随便用个谋反借口就不是暴君了?!”
刘基道:“是。皇帝用谋反的事排除异己很正常。谋反就是谋皇帝的反, 那就是谋反。贪污则不同。官场无官不贪, 层层吃回扣是官场比空印更广泛的潜规则。这些潜规则甚至不能叫贪, 只是孝敬。”
“官场就是这样, 喂饱了官员,官员才会去管百姓。如果官员过不舒坦,百姓就更惨。《六韬引谚》云,‘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从古至今便是如此。鄂国公疑惑为何他运粮粮食能核对上,其他官员运粮粮食核对不上,这就是原因。”
“像鄂国公这样会老老实实运粮,不吃回扣的官员自古罕见。史书中, 几百年的王朝,能留名的清官都寥寥可数。”
“清廉并非对官员的要求。如果清廉是官员的分内之事, 那清官就不会举世闻名。”
“所以陛下,你原本想用层层核对的方式制止官员贪污,但大部分官员因为这个潜规则很难上下核对一致, 他们甚至不知道路上究竟会被吃掉多少回扣,连提前预留数量都做不到。他们就只能携带空白文书, 最后到了多少粮食,就向上峰汇报多少粮食。”
“陛下,这不仅仅是空印这一个潜规则,更牵涉着另一个更大、更广泛的潜规则。”刘基沉痛道,“如果按照鄂国公所说的严查,按照《大明律》对战时贪污的惩处,这天下就没有多少官员能干活了。所以万万不能查。”
“陛下!只能以谋反罪惩处他们!”刘基重重跪在地上,悲痛道。
朱元璋手扶在龙椅的扶手上,差点没崩住,当场给刘基“啊?”一声。
刘伯温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这些话我都能听懂,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个!
不能查贪污,但可以把这些人以谋反的罪名砍了?刘伯温是这个意思吗?!
确凿的罪不能治,治了就是暴君?要治他们只能伪造个罪证,这样才是常态?
朱元璋满心只有两个字回荡,那就是“荒唐”!
别说朱元璋认为荒唐,满朝文武大臣也露出了荒唐的表情。
他们万万没想到,刘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刘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善长出列驳斥。
刘基直直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李善长:“丞相,下官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也应该很清楚,下官绝无半句虚言。这里是小朝会,参会者皆是陛下心腹重臣。无论是官场还是天下的潜规则,我们都不该瞒着陛下。陛下是第一次当皇帝,辅佐皇帝建立一个稳固的王朝,是身为心腹重臣应该做的事。下官只是尽忠尽责!”
李善长声音颤抖:“这些事你怎么能和陛下……”
刘基打断道:“这些事才更应该告诉陛下!正如郑士利所言,陛下不懂官场,所以才会因为官场的潜规则而杀人。只要皇上懂了,和百官就默契了,便不会起争吵了。这件事的根本原因,难道不是从未有人禀奏陛下上下核对困难之事,而是直接套用元朝的潜规则吗!”
李善长声音更加颤抖:“那你也不能说谋反!”
刘基道:“下官可没这么说。下官只是说,这些人吃回扣,按照《大明律》确实该死。只要深查官员使用空印文书的原因,那些上下核对不清的账目,牵连者可不止现在这不到百人。《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不教而诛。但陛下不能这么做啊!这些人该死,但不能按照《大明律》中罪名死,只能定他们谋反了!”
李善长嘴张张合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叶铮看了半晌,冷笑着出列,道:“微臣附议。陛下,以谋反的罪将这些人杀了,此事不要查了。再查下去,恐怕官场震动,祸及百姓啊。”
常遇春疑惑地看着这三位大先生,然后福至心灵,立刻哽咽道:“陛下,微臣失态了。臣认为他们说得对,说得对……”
常遇春今年才四十二岁,正值壮年。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形突然佝偻,仿佛苍老了许多。
“陛下,现在已经不是我们打天下的时候了。我们不是红巾军,也不是朱家军。”常遇春哽咽道,“现在主公你是皇帝,末将是大臣。我们就该按照这个潜规则。请……请治他们谋反之罪!”
李善长看了看几人,心中一叹,然后决然道:“臣……臣附议!私用空印文书编造数据,这是欺君之罪!欺君与谋反无疑!请陛下杀之!然后、然后别查了……陛下,别查了……”
李善长缓缓伏地:“陛下,杀了他们,然后别查了。”
朱元璋茫然地扫视朝堂,道:“还有谁附议?”
曾经跟随朱元璋的老臣们皆四顾茫然。
一手制造出这个局面的某些大臣们心里更加茫然,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件事怎么就到了现在这一步。
要么治空印案的涉案官员欺君谋反之罪,要么……就彻查贪污回扣,用《大明律》来说话?
要知道《大明律》对贪污惩罚极其严重,一贯钱就可能杀头啊!
汪广洋本来想继续他的中立,闭目塞耳两不相帮。
但他看着地上跪伏着的李善长李公,又看着魁梧的常遇春佝偻的身形,他又看到叶铮眼中的冷漠,和刘基大义凛然背后的痛苦,突然心疼了。
他想起当皇帝还只是主公,是明王和朱大帅的时候,主公麾下的大臣很少很少,连爱享受爱躲懒的他,也被逼着拼命干活。
现在朝中每个官位都有一堆人排着上岗,他终于过上了自己曾经希望的按时下班回家喝酒的自在生活。
可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让他感觉还不如当年被逼着拼命干活,没有丝毫享受时间的时候呢?
汪广洋手撑在面前桌案上缓缓起身,椅子往后挪动,发出“咯吱”一声噪音。
朱元璋和满朝大臣将视线投向汪广洋。
副丞相汪广洋一步一步地走到中堂,每一步都像是带着千钧之力,走得十分艰难。
但他最终还是走到了叶铮身旁,拱手道:“臣附议。这些人该死。臣愿意亲自办理此事!”
叶铮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撩起官袍,跪下后再次道:“请皇上定他们欺君谋逆之罪!”
朝中有文臣接二连三出列。这些人皆是朱元璋在被主流程朱理学抨击时,曾经跟随朱元璋的老人。
他们可能没多大名气,也没当过元朝的官,更不知道什么官场潜规则。他们只读过圣贤书,对新的王朝有着殷切的期盼。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潜规则,都站出来对他们曾经的主公、现在的皇帝请求。
别查了,就定他们欺君谋逆罪,杀了就够了。
当他们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都非常痛苦。
但他们都不想皇帝为难,不想让这个新生的王朝为难。所以他们都站了出来,替皇帝承担责任。
朱元璋原本茫然,后来愤怒,现在又是悲伤又是感动。
他想起标儿的话,“谁说皇帝就一定是孤家寡人?就算人心易变,但我相信以心换心,总会有人一直陪着皇帝。”
但朱元璋看出了自己旧臣对自己的袒护和爱戴,他可以骄傲地说,“吾道不孤。”
朱元璋扫过跪着的众人,道:“朕明白了。朕若与官场潜规则对抗,便是与整个官场对抗。朕可以用谋反罪杀任何人,因为这无碍整个官场的秩序,不会破坏官场的潜规则,死的只是个别的人。但若朕彻查贪污和回扣,彻查空印的源头,那就是与整个官场秩序为敌,与天下大部分官员为敌。”
朱元璋垂下头,轻笑了一声,道:“朕甚至可以不用任何理由,想杀谁就杀谁,也不一定会危及朕的统治。但朕查贪污,朕要严格按照《大明律》审判官员,恐怕这皇位就会动摇了。”
朱元璋笑着问道:“没有站出来的人,你们也这么认为吗?”
朝堂继续沉默无语。
但武将们纷纷出列了,他们沉默地跪在了出列的文臣身后,一言不发。
他们没说支持或者不支持,只是用沉默地跟随告诉龙椅上的皇帝,现在的皇帝仍旧是他们的主公。
朱元璋又笑着问道:“郑士利,你也这么认为吗?”
郑士利嘴唇哆嗦:“我,草民……我……”
朱元璋收起笑容,嘲讽道:“听闻你要上书的时候视死如归,浑然不惧。现在怎么怕了?”
郑士利浑身都哆嗦了。他知道,这件事闹大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恐怕身后名绝对是保不住了。
这满朝跪着的文武大臣已经为此事定性,这是一个新生王朝英明的皇帝,对抗一个腐朽王朝中的官场潜规则!
朱元璋垂眸,手指曲起,轻轻敲击龙椅副手。
一下,两下,三下。
他敲击的声音很轻,但现场更静,敲击的声音清楚地回响在大臣们耳边,就像是敲击在他们的心上。
“朕明白了。”朱元璋道,“但你们小看了朕。朕曾经说过很多次,朕就是暴君。”
“从朕还只是朱大帅开始,朕就已经背负了暴君之名。”朱元璋再次笑道,“朕从来不惧怕暴君之名。”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他们的主公。
朱元璋沉声:“彻查!”
朝中许多坐着的人身形一晃,几近瘫软。
……
“彻查?”朱标瞠目结舌,“这一彻查,大明官场还能剩下多少官?”
我的妈呀……不对,我的亲爹啊!你现在就准备把整个大明官场砍翻了吗?!
“不知道,但又不是全砍了,有些人还是能戴罪继续干活嘛。”朱文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看着欠扁极了。
不过对北直隶而言,确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朱标对这些管得挺严格,并且有一套行之有效地监管措施。
而且朱标给了这些人足够的利益。
他们舍不得在北直隶当官所获得的正当利益,就不会把手伸到运输的陈芝麻烂谷子上。
当然,贪腐也很难断绝。但至少明面上,北直隶比其他地方好许多。
“这件事看来闹大了。”朱标无语,“伯温先生他究竟想干什么?”
李文忠疑惑:“为什么是伯温先生想干什么?他不是阻止皇上彻查吗?”
朱标翻白眼:“阻止?他是火上浇油!伯温先生和皇上一直吵吵闹闹,最了解皇上的脾气。他知道自己这么做,肯定会激将皇上彻查。”
朱标嘴里说着皇上,心里想着亲爹。
知道亲爹就是朱元璋后,龙椅上皇帝可能会做什么事,朱标的推断就很准了。
刘基和亲爹天生猫狗不合,见面就掐架。所以刘基的激将法,最为行之有效。
“听说满朝大半文武都跪下请求皇上以谋反罪惩处空印案涉案官员。”李文忠道,“他们都不愿意皇上动手啊。”
朱标摇头:“跪下的人才是希望皇上动手的人。但他们又心疼皇上和这个新生的大明朝,知道现在不能硬来,所以愿意替皇帝背负这个滥杀的罪。有超过一半的文武大臣都要求杀了他们,那么皇帝杀了他们,就不是皇帝是暴君,而是那些人该杀。”
朱标顿了顿,笑道:“但投桃报李,他们愿意为皇帝承担污名,皇帝也能为他们心中的理想承担污名。”
大臣不想让皇帝成为暴君,但皇帝愿意成为这个暴君。
“他们这么一跪,就算官场潜规则在这里,就算接下来会处罚许多人,至少当下的百姓们,肯定不会说皇上是昏君了。”朱标叹息,“至于百年后……哈,那就看皇帝有没有一个脑子有包的后人替这些大臣喊冤,或者看下一个政权编纂史书的时候会不会笔下留情。”
连朱文正都觉得有点哭笑不得:“标儿,你想事真悲观。”
朱标道:“不是悲观,只是现实。不过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朱文正和李文忠对视一眼,皆摩拳擦掌。
他们就知道,标儿一定会有办法!
朱标道:“把我们的印刷机全力开动起来,把这场朝议一字不漏地分享给天下百姓。戏剧社的新剧也要排出来了,就……嗯,皇上既然想当暴君,那就用汉武帝的身份吧。把这件事按在汉武帝身上,给百姓们排一出好戏。”
“他们想要掌控舆论,认为舆论就在文人的笔杆子上。皇上能马上得天下,但这天下要怎么治理,得文人说了算。”朱标笑道,“但我认为舆论和天下都在百姓的心上,那就让我们来比一比。”
朱文正和李文忠道:“我们需要做什么!”
朱标道:“你们的兵给我当报童,我要把报纸全速传到大明的任何地方。忠哥,你回一趟南京。南京印刷的事你来负责,顺便与皇上沟通一下。嗯,再帮我带个东西回去。我改了改大明中央和地方的官制,趁着现在官员大部分会成为戴罪之身,正好可以执行这件事。”
朱文正不满了:“啊?为什么是他去,不是我去?”
虽然朱文正不想回南京,也不想主持什么印刷工作,但他就是要杠一下。
朱标拉长声音道:“正哥!你是藩王!藩王!藩王无事不得离藩!”
朱文正道:“太子叫我做事,能叫无事?”
朱标骂道:“滚!现在太子命令你,不准出藩!”
朱文正:“啧!”
李文忠大笑。
朱标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很快报纸就发行了。
南京,朱元璋看着报纸文字中的自己,不断啧啧道:“我真帅。啊不,朕真帅!”
刘基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去,李善长也满脸无语。
“陛下,你……”李善长叹了口气,道,“老臣马上致仕,你能不能在老臣致仕后,稍稍改一改,在乎一下自己的形象?”
朱元璋道:“朕一直很有形象。”
刘基擦着嘴边的茶水:“是是是,你在龙椅上还是很有形象,已经不错了。”
朱元璋瞥了刘基一眼:“你居然敢对朕用激将法,如果不是朕要维护形象,一定会提着剑冲下来把你脑袋砍了。”
刘基笑道:“那也不错。我这算是死谏,青史留名了。”
李善长扶额:“你们俩都注意点形象好不好?我现在有点担心致仕后的事了。”
朱元璋道:“李公既然担心,就不要致仕。你还能干下去,这么早离开干什么?”
李善长苦笑:“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然看着还精神,实际上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这丞相,我当不来。唉,我去帮标儿屯田去,你们自己好好干。”
朱元璋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李善长说要去标儿身边帮标儿干活,朱元璋是万万不会同意李善长现在致仕。
一个好丞相,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这是诸葛丞相定下的标准!
但他都说要帮标儿了,朱元璋深思熟虑后,只好放行。
虽然现在标儿干得很好,但需要一个老成之人将自己毕生的经验交给标儿,让标儿这条路走得更加轻松。
李善长去辅佐标儿,正好合适。
“没想到标儿在北京,还能帮我们。”刘基道。
叶铮捋着胡须道:“这就是伯温你谦虚了,你难道没想到?”
刘基道:“我确实想到用报纸将朝堂的事告知百姓。但我没有……嗯……哈哈哈,我还是心软了,没有想过一字一句用大白话把朝堂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百姓。”
叶铮道:“标儿不仅是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告诉百姓,还专门用了一个大版面来分析这件事,引导百姓思考。”
李善长道:“这些百姓中一定有身怀理想,想要为大明办事的人。或许我们能短时间内聚集许多人才。标儿在军中也培养了许多人才,这些人也可以立刻就位。”
李善长想到军中的人才,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一些。
这次彻查,大明官场确实会空出许多位置,有可能波及朝堂运作。
但标儿很早之前在军中推行教育,这几年已经培养出许多人。虽然这些人的学识可能当不上大官,补充最紧缺的文吏却绰绰有余。
把那些武将培训班中成绩优秀的武将们也用起来,朝堂要度过这场危机,不会太困难。
李善长问道:“刘伯温,你在朝堂上说得那番话,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你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说说?”
刘基捋了捋胡须,笑道:“我本来真的只想治他们谋逆之罪。”
众人都用眼神抨击刘基。你编,你再编!
刘基笑着摇摇头。他可没说谎,他当时真的只是想治那群人谋逆,说了你们还不信。
刘基真的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跟着自己出列,愿意替皇帝承担污名。
至于皇帝自己承担污名……嗯,这件事他倒是料到了。在这件事上,他和主公还是有一点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