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 奇怪的光影,仿佛活过来的画像。
“有意思。”布置的时候,李善长和燕乾蹲在小孔处研究了许久。
通过一个小孔, 可以把另一边的物品投影等比例或者缩小投影到另一边, 造成了画像上出现重影的假象。
在这个房间画像另一边,有一尊倒着的严肃孔子像。
说实话, 若不是朱标的要求,李善长和燕乾绝对不会做如此……折辱孔子像的事。
“但真的很有意思。”李善长和燕乾再次道,“海市蜃楼难道也是这个道理?”
朱标道:“小孔成像和海市蜃楼背后的原理虽然都和光线传播有关, 但具体原理不同。”
朱标简略为李善长和燕乾解释了光的直线传播、光的散射、凸透镜原理等光的基础运用。
本来朱标想要弄一个投影仪出来, 直接给孔希友上演一出孔圣人显灵。但从他萌生出这个念头,到制作出可以用的简陋放映机,时间实在是太短, 他做不出来。
小孔成像只需要调整小孔和光源距离, 比制作凸透镜容易多了, 朱标就搞了一个简略版的。
“许多神迹背后都有相应的科学道理。你们看过所谓的天书, 应该知道什么是辩证唯物主义。”朱标道, “我不否认神灵的存在,但如果神灵真的存在, 我相信我们有一日, 也能观测祂,认识祂。”
朱标笑了笑,道:“虽然用这些东西来伪装神迹,或许对我私人有好处。但我希望, 大明的百姓都不要相信神迹,保有一颗愿意认知世界的心。这也符合儒家教化的定义吧。”
春秋战国时代, 人分为四等,第一等为包括天子、诸侯、士大夫在内的贵族;第二等为可以居住在城中、为诸侯耕地、负担徭役兵役的“庶民”;第三等为在城外居住、耕种最贫瘠的地的“野人”,又称“氓”;第四等,自然是奴隶。
在这四等人之中,只有贵族才有学校;庶民如果得到了贵族赏识,成为贵族的附庸,就能被贵族赐予受教育的权力。
野人和奴隶没有受教育的资格,并且被认为天生愚蠢。一些贵族如果发现氓和奴隶识字,还会惩罚他们。
这一点,和如今的西欧封建领主农奴制度差不多。西欧现在也是这副鬼样子。
在“礼乐崩坏”的年代,出现了百家争鸣,许多有识之士都希望普通百姓也有受教育的权力,这就是“私学”的兴起。
孔子就是其中推行私学最尽力的人。
孔子的“教化百姓”,涵盖了贵族、庶民、野人。他的弟子虽然没有奴隶,但奴隶是别人的私产,自然不可能来向他求学。祖上是奴隶,之后因为立功等成为庶民、野人的弟子,孔子来者不拒。
孔子当然也有时代局限性,比如他没想过解放奴隶,也较为歧视女性,不认为平民女性也该有受教育的权力。但在当时,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圣人。
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思想给华夏造成了深刻的影响,让华夏文明是唯一一个平民甚至奴仆可以受教育,并且会因为“会读书”受人尊重的封建文明。
曾经是奴仆也罢,家徒四壁也罢,只要能读书,就不会有人歧视他们的家境。甚至连朱元璋这样的佃农,小时候家中人没被饿死的时候,也是读过私塾的。
朱元璋读的这种私塾,就是秉承“有教无类”的家中有钱有闲的文人开的。他们只需要收很少的束脩——比如几条腊肉、一只鸡,就愿意孩子入学。就算送不起束脩,那些孩子也能在私塾外旁听,先生们不会将其赶走,只是不为其解答问题而已。
所以华夏的封建王朝中,虽然因为经济问题,能读书的人可能只有十之一二甚至更少,但从社会规则上,百姓谁都有读书识字的权力。
哪怕他们没有科举的权力,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力,不会因为读书识字而被人责打砍头。
儒家有千万不好,光是“有教无类”对华夏文明的影响,就值得后人仍旧对其抱有几分尊重。
朱标侃侃而谈,说着自己如何在公学中普及自然科学,特别是将民间常用的骗术和神迹编入课本,教导给学子们的计划。
朱标这个后世的灵魂可不管这些学生们能不能接受那么多知识,无论是识字算数还是基础自然科学,还是政治经济地理历史,以及这个时代读书人必读的四书五经,他要一股脑地塞进公学的教学大纲中。
公学会用最简洁的白话文告诉这些学生们知识,让学生们不求甚解,但求了解。等给他们奠定了基础的知识体系之后,再让他们选择自己的未来。
比如进一步钻研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成为一个正统文人考科举。
“我的计划是接下来五年,要培养出第一批公学学生,并将公学教材推广到私学。在这五年间,逐步更改官吏考核制度。先从普通小吏开始,从公学选人,将小吏纳入官府官吏体系,不再由地方官私人雇佣。”
“皇商招工的时候,也会设置公学学历要求,然后进行笔试面试。我想其他豪商一定会学习皇商的招工制度。”
朱升和季仁寿刚得知朱标和南孔对上,但因为担心他们俩是大儒,立场上不好得罪孔家,所以瞒着他们。
他们立刻让家仆驱车来官衙,要来为朱标撑场子。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朱标正在手舞足蹈描述自己的“五年教育计划”,畅想着百姓们都会识字算数,有最基本的科学修养,不会被骗术和神迹蒙蔽的美好未来。
不知道为何,两位大儒的眼眶有些湿润。
许多儒士找到他们,委婉向他们抱怨,北直隶知省朱标似乎不是一个正统的儒生,该不会是什么杂家法家“余孽”吧。他们希望朱升和季仁寿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向皇帝推举厉害的儒生,让儒教重新掌控朝堂。
但朱升和季仁寿却认为,标儿是他们见到的最纯粹的“儒士”。
无论是井田制,还是推行公学,亦或是将孔圣人与孔家分割,标儿所做的事,都是圣贤书中已经说腻了的儒家最初、最纯粹的理想。
甚至标儿所畅享的政治主张,君主不由血统确定,而是有贤能居之。君主到了一定年龄,就和官员一样“致仕”,让位给下一个有能力的人。
这不就是儒家圣人们最期盼的“禅让制”吗?
虽然细微处有区别,但这本质就是一样啊。这是将圣人们心目中的“禅让制”现实化、具体化的制度,是儒家畅享的国家最美好的未来。
说白了,儒家最初为什么被始皇帝揍,就是因为它根本不是一个让皇位千秋万代都在一家人手中的学说。
回归最初最本质最纯粹的儒家、儒学,应该就是标儿这样了吧?
“啊?你们怎么来了?”正手舞足蹈的朱标吓了一跳。
朱升和季仁寿立刻吹胡子瞪眼,异口同声:“怎么?我们还不能来了?”
朱标心虚:“能,能,当然能!”
两位老先生开始训斥朱标,朱标垂着脑袋乖乖听训,保证自己下次绝对不将两位老先生排斥在外。
老先生们训着训着,又担心朱标是否受欺负。
当李善长笑着打圆场,绘声绘色将朱标和孔希友的“交锋”描述出来之后,两位老先生轮流敲朱标的脑袋。
这么热闹,怎么不让我们来看看?我们一直很好奇标儿怎么骂死骂晕人!这次还骂跪了!
朱标辩解:“我没有骂!”
季仁寿:“师弟这次又要气得失眠了。”
朱升:“刘伯温那匹夫,真是白长了岁数。”
李善长:“我已经想好怎么给他写信,希望他不会抛下政务跑来北京。”
朱标大叫:“听我说话啊!我没有骂!”
三位老先生兴高采烈聊天,完全无视朱标。
朱标试图挤到他们身边,不断晃悠脑袋吸引他们注意力。
三位老先生直接把朱标的脑袋推开,继续聊天。
朱标:“……”生气!
朱标:“……”更生气。
“好了好了。”燕乾忍不住像对待孩子一样,差点揉了朱标的脑袋,最后关头才改成拍肩膀,“孔希友要将儿子托付给你,你让他住在哪里?学院还是家里?”
朱标闷声道:“住在家里,好教导一些。他需要补课。”
燕乾道:“好,我去安排。”
朱标道:“燕叔叔,你有政务办,不用还操心我家里的事。”
燕乾笑道:“李贞不在北京,还是由我操心吧。我也没多少政务。”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朱太子。燕叔叔一直为他私事忙上忙下,也算政务吧。
朱标制定了五年公学计划,朱升和身体刚好不久的季仁寿又闲不住,离开了北京,去推行和监督公学计划,并且回南京催促翰林院赶紧把“切音表”制作出来。
朱元璋刚登基就召集人制作“切音表”,自始皇帝“书同文”后,要再创“语同音”的壮举。
但翰林院商量了几年了,采用了几个音源地,现在还在争吵。
为了大明的教化计划,今年他们再拿不出成果,朱升和季仁寿就要建议主公独断专行,由主公决定了。
朱升和季仁寿闲不住,离开北京养老地的时候,孔希友也启程返乡,留下了孔佑一人。
他甚至连个书童家仆都没留下来。
朱标看着独自拎着包裹,表情茫然的孔佑,不由生出了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