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常葳的笑颜, 王志直觉不对。
他问道:“难道你以为道同到了边境,就能逃走吗!”
常葳抹了一下遮住视线的血液,道:“你们可以现在立刻杀了我, 然后去追道知县。”
他不知道道同藏在哪里, 也不知道道同会从哪条路走。但他在边界几个路口都有设卡,山上也有派人巡逻。道同从哪条路走, 他都能拦下。所以不需要人再派人去。
常葳太强,若非永嘉侯出手, 还真拦不住她逃走。
等常葳再逃入山林, 他们恐怕又难以找到常葳的踪迹。
所以常葳是不是拖时间,他们都不在意。常葳只要不肯带他们去找道同,他们就只能在边界拦截道同。
而道同只要暴露行踪, 一个普通的士兵, 就能取走道同的性命。
王志叹气, 道:“永嘉侯, 如果你下不了手, 我来。”
朱亮祖看了王志一眼, 又看了马上浑身浴血的常葳一眼,犹豫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收回了长刀, 将脸撇向一边。
王志拎着长矛,策马向前,一矛刺向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的常葳。
“哐”的一声,长矛被一马刀挡下。
挡下王志长矛的人, 居然是王志带来的一个百户。
刘瞿双手捂着马刀,声音颤抖:“六安侯, 末将还想问,你在干什么?你真的要背叛皇上,背叛大明?我们杀的人不是背叛大明的人,你才是背叛大明的人?”
朱亮祖惊愕地将脸转回来,看向眼眶通红的刘瞿。
“刘瞿,你手中收受别人的贿赂也不少。你现在救了他,你想满门抄斩吗!”王志威胁道。
刘瞿通红的眼眶中终于有眼泪流了下来,他哽咽道:“所以,真的是我们背叛了大明,背叛了皇上吗?我只是贪了些小钱,但我没想过背叛皇上啊……”
王志看着老部下刘瞿流泪,心里也不由难受,他道:“你既然知道了,让开。”
刘瞿举起刀,放下刀,然后他狠狠擦干了眼泪,双手握紧了马刀的刀柄。
王志怒道:“你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拦我!”
刘瞿双手和声音一样颤抖得十分厉害:“六安侯,我老刘贪婪,不是好人。皇上看不到的时候,我就贪;皇上派人来,我就躲;但皇上派来的人已经查到了,我就老老实实认罪。背叛皇上的事,我做不来,我真的做不来……没有皇上,我一家子早就饿死了……我做不来啊……”
王志呼吸急促:“她又不是皇上!她只是一个钦差!只要杀了她!皇上就不知道我们的罪!我们可以继续效忠皇上,不用背叛皇上!”
马蹄声响起,又是一个壮硕大汉缓慢策马走到刘瞿身边,竖起了自己手中长矛。
“王奇!你干什么?你要背叛我吗!你是我的族侄!”王志目眦欲裂。
王奇握紧长矛,声音断断续续,但语气十分坚定:“我……六安侯,常将军没有背叛皇上,是我们背叛皇上。那么、那么常将军就真的是钦差,对不对?钦差、钦差失踪这么久,皇上、皇上真的不会觉察吗?广东已经有、有了新的将军和知省,他们、他们不会发现?你……你不仅是想隐瞒,你真的想叛,对不对?”
王奇痛苦地晃了晃脑袋,道:“不,叛、叛不了。谁也叛不了皇上。这天下是皇上的!是打跑了大元,分给了我们田地,还教导我们读书识字的皇上的!你叛不了!你只能逃!你要逃去哪?安南已经是大明的行省,你能逃去哪!海上吗?大明的海军很强、很强!六安侯,你真的逃得了吗!”
“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又是一大汉策马向前,调转马头面向永嘉侯和六安侯,“你们逃吧,我留下来。我死了就死我一个,顶多死一家。我逃了,我一家仍旧会死,但我全族都会被灭。救下常将军,说不定我家人只是流放。”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收过别人的钱!我也不知道常将军不是叛贼!”突然有一人崩溃大喊道,“我真的是无辜的!常将军,请你严查,我真的是无辜的!”
“我、我也是无辜的!我就是一普通小兵,我能知道什么!”
“对啊,永嘉侯让我来抓贼我就来了,谁知道是钦差啊!我平时老老实实,什么恶事都不敢做。凭什么突然要被拉着一同杀钦差谋反?!”
“常将军是官学的学生,那不就是小先生的学生?”
“小先生?安南知省的那个小先生?怪不得常将军要去安南。”
“和小先生作对?我我我……永嘉侯,算了吧,小先生肯定已经算到这里的事了,他肯定马上就会来,我们逃不掉的!”
“什么我们逃不掉,我不逃!我又没做错事!”
“小先生写的课本里说了,只要能证明自己无罪,就算长官有罪,我也不会被牵连!常将军,你一定要为我作证,我……我刚才只是吓到了,现在我知道你是钦差,我是你这边的!”
“对对对,常将军,你退后一点,我保护你!”……
她之前一番话语确实是为了动摇六安侯和永嘉侯这边军心,让她可以撑得更久。但她没想到,这群人居然会抛下主将,挡在她身前!
一个又一个有职位、没职位的军士策马来到常葳面前,调转马头朝向六安侯和永嘉侯。
他们有的人说自己无辜,让常葳为他们作证;有的人承认自己有罪,愿意认罪,但不想背叛大明,也不想逃跑。
在这个时代,兵是将的兵。将在外,帝王的命令也可以不遵守。将领振臂一呼,他麾下的士兵们就会跟着将领冲杀,哪怕冲杀的目标是皇帝。
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才会忌惮武将。
底层将士都是盲目的,主将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他们脑海里只有遵守主将命令的概念,没有其他的想法。
六安侯和永嘉侯是老将,他们不愚蠢。所以他们带来的都是自己的亲兵,是就算他们换了地方驻扎,也会一直跟随他们的老兵。
但这群老兵,现在却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指责他们背叛大明、背叛皇上,指责他们做得不对。
这群老兵居然有了自己的思想,选择了一条和主将截然不同的路。
常葳没想到,六安侯和永嘉侯更没有想到。
其实挡在常葳前面的军士并不是很多。他们占六安侯和永嘉侯带来的兵力人数,只有两三成。
大部分的人仍旧站在六安侯和永嘉侯的背后,浑浑噩噩听从六安侯和永嘉侯的命令,是这个时代最普通不过的“私兵”。
但这两三成的人,却让王志和朱亮祖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举措。
连常葳一次一次从地上爬起来,颤颤悠悠地爬上马背,徒劳无用地向朱亮祖挑战,都没有现在更让他们震撼。
他们一直轻视、从未想过会背叛的亲兵,居然口口声声谈什么大道理,喊着自己是“大明的兵”,痛斥他们背叛大明?
这何等荒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常葳愕然之后,收起了惊讶的神情。
她想明白了,为何会有现在这样的情形出现。
因为老师向整个大明军队传道授业。因为老师让大明的兵都明白了他们为何而战,明白了他们是大明的兵,不是哪个私人的兵。
老师还没来得及救她。
是老师救下了她。
常葳突然泪流不止。
她哽咽道:“朱伯伯,王伯伯,你们都上过老师的课。护着我的同袍们懂的道理,你们真的不懂吗?”
朱亮祖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懂。我都懂。但现在已经晚了,不是吗?”
在事情快结束的时候,朱标终于气喘吁吁的赶到。
常葳听到熟悉的声音,抹了一把眼泪,但眼泪却流淌地更加厉害。
“老师……”常葳在马背上,抑制不住地哭出声,“你来了……”
“我来了……来了……”嗷,屁股好痛!娇生惯养的朱标强忍住表情的扭曲,装作淡定道,“永嘉侯,六安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王志和朱亮祖看向朱标,神色莫名。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能来这里?”朱亮祖最先开口,“你只是安南知省,为什么可以带兵来这里!”
朱标本想拿出令牌,但他看着朱亮祖愤怒又嫉妒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朱亮祖也是自家爹的爱将之一,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可以随意调兵的令牌。
所以朱亮祖的问话,是另一个含义。
朱标本不想回答,但他想起自家爹曾经谈起过朱亮祖的事迹,又想起自家爹领着邵荣让自己叫“邵叔叔”的往事,不由苦笑。
爹啊,如果你没有隐瞒我的身份,是不是你就不会再遭遇一次痛彻心扉的背叛?
“因为我是太子。”朱标甩了一下缰绳,让马走到朱亮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仔细想想也应该能想明白,除了太子,谁还能把‘如朕亲临’的令牌串成项链抛着玩。”
“朱叔叔,如果我不是太子,爹就不会因为我在安南,就用胡叔叔换掉六安侯。”朱标声音很低,别人听不到,但朱标知道,朱亮祖一定能听到,因为他爹说,朱亮祖的耳朵异常好使,“他换掉了六安侯,但没换掉你。广西与安南比邻啊。”
朱亮祖双目睁圆,长刀脱手,哐当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