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在南京的第一个元宵节, 朱标的长辈们都在热热闹闹过节,只有李善长在干活。
洪武九年的元宵节,李善长因身体不适, 又没能出来看热闹。
不过他坐在家中的阁楼上, 也能遥遥看见南京城上空的焰火,家中还有夫人儿子陪伴, 李善长对这个元宵节还是很满意。
至少,比待在宫里给主公干活,主公自己跑路满意。
事情十分碰巧, 朱标对弟弟们回忆过往时, 李善长也和家中人絮絮叨叨提起他在南京城中的第一个元宵节,大骂皇上和同僚不当人,全都跑了, 就留他一个人撑全场。
家中众人都陪着笑, 恨不得自己没耳朵。
已经被内定为驸马的李祺, 好心提醒他的老父亲要对皇帝敬畏, 不应该口出不逊之言, 被李善长用拐杖追着揍。
李善长:我骂的就是皇帝!你小子不就是当个驸马, 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你就不能学学标儿吗!你看标儿多孝顺!
李祺一边躲避一边在心中哀叹,标儿标儿, 又是标儿, 他从小到大就“看看人家标儿”,在“标儿”的阴影下长大。
李祺被李善长手把手教导,在官学中成绩也出类拔萃。他本来想,长大后一点要掀翻这个阴影, 站在朱夫子面前,让朱夫子承认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算不能方方面面都比过朱夫子, 人无完人,朱夫子总有短板,他以长处击短处,总能赢一次吧?
李祺要求不高,为了战胜心理阴影,赢一次足够。
现在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心理阴影不仅是他要效忠的储君,还是他的大舅子。
李祺和公主在信中提起此事时,泪水浸染了墨痕,心里伤心极了,心里也轻松极了,好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
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会立下“一定要战胜朱夫子”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解脱了!
李祺活动了一下肩膀,笑容都真实不少。
元宵节过去。李祺头一日被他的老父亲敲了一拐杖,第二日一打开门,就看到了自己的心理阴影,顿时笑容僵硬。
虽然他已经放弃战胜太子殿下,但昨天才被父亲拿来比了一番,今日他是真不想再被比一次。
父亲见到了太子殿下后,一定会继续唠叨“学学人家标儿”!
李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太子殿下请!”
为什么太子殿下会在门外啊……等等,太子殿下身后怎么这么多马车?这是要干什么?
李祺一头雾水把太子殿下和马车们接进来,让人赶紧去通知父亲。
“不用。李叔叔身体不适,该是我去看他。”朱标掀开最前面的马车的车帘,把他打盹的亲爹拽下来,“到了。”
“哦。”朱元璋精神萎靡。昨日太兴奋,他一夜没睡好。
朱标无奈:“爹,我让你休息几日再来,你非要今日来。”
朱元璋打着哈欠道:“我迫不及待让他们也睡不着。”
马车车帘依次打开,曾经接触过天书的武将和文臣都来了,脸上表情皆十分茫然。
特别是明明只是一条咸鱼,却莫名其妙混成了心腹的汪广洋。
元宵节假期还有好几日,汪广洋已经制定好了去苏杭二州风流之地游山玩水的行程,结果一大早被朱元璋的侍卫堵了门。
他还以为自己犯事了,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呢!
“李百室!好茶好点心给朕端上来!”
朱元璋人未到,声先至。正就着初春的暖阳看书的李善长手一抖,书本差点落地上。
他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很想往盖着厚被子的软塌上一躺,闭眼装病。
“爹!李叔叔正在生病,你能不能别找麻烦?!”
朱标也人未到,声先至。闭着眼逃避现实的李善长立刻睁开眼,吩咐道:“把最好的茶和点心拿出……啊?!”
李善长放下书,擦了擦眼睛,看着乌压压一群人,受到了惊吓。
怎么这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李善长立刻将身体坐直,焦急道:“主公,难道又有什么大案?”
朱标小跑几步,把想下榻的李善长扶回去,道:“没有大案,李叔叔放宽心。今日我们来,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朱元璋瞪了被吓懵,没来得及扶李善长的小厮一眼,道:“怎么手脚如此不麻利?如果摔着李公,看朕怎么收拾你!”
小厮吓得赶紧要下跪磕头。朱标眼疾手快,拎着小厮的衣领把他拉住:“好了,去拿茶水和点心。”
李善长笑着叹了口气。标儿自幼就过分心善。私下里的标儿,真看不出来和朝堂中雷厉风行的太子殿下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好消息?”李善长好奇道,“难道是犬子的婚期确定了?”
朱标立刻道:“没有,还早。公主还小,再留几年。”
李善长失笑:“确实。祺儿也该多努力努力,有成就之后再与公主成婚。我李善长的儿子,怎么能仅靠着父辈的名声娶公主?”
李祺:“……”拔凉拔凉的心上压了一块巨石,出现裂痕了。
朱标笑道:“李祺很有才华,如果李叔叔舍得,我让他外放一段时间。他继承了李叔叔的本事,安南有万国交汇之港口,正好适合他施展才华。”
李善长犹豫了一下,坚定道:“如果标儿你认可他,就让他去。”
李祺焦急作揖:“臣并非不愿外放,只是父亲身体不适……”
李善长骂道:“我可以让你姐姐姐夫照顾我!让你去你就去,别找借口!”
李祺仍旧支支吾吾。嫁出去的姐姐们照顾父亲,他担心姐姐们的夫家会意见,影响姐姐们的生活。
“朝中已经安定下来,李叔叔可以放心致仕,以后还是住我家,给我当‘幕僚’。”朱标咬重了“幕僚”两个字,开了个小玩笑,“有我照顾李叔叔,放心。朱先生和季先生也准备继续与我一同住,李叔叔有人作伴,不会寂寞。”
李善长立刻对李祺道:“听到没有?快滚!”
李祺哭笑不得,对朱标作揖鞠躬,长叹一口气:“谢太子。”
行行行,有太子殿下照顾父亲,他确实不用担心。父亲返回朝堂,从北京回到家中的时候的头几日,几乎日日抱怨吃喝住行都不如在北京体贴。
“不用那么快,待李叔叔病好之后再走。”朱标道,“有空多来我家坐坐,我和你说说安南的事,让你心里有个数。”
李祺立刻正色道:“是,太子殿下。”
朱元璋提醒道:“你去了安南,也要记得多给阿静写信!”
李祺脸一红:“是……皇上。”
朱标看着李祺脸红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既然会脸红,就说明感情已经培养出来。在盲婚哑嫁的封建时代,这样也算不错了。
茶水和点心端来的时候,朱标让人抬着软塌,把李善长抬到院子里,搭好棚子,放好暖炉,一行人在院子中聊天。
朱元璋屏退李善长家的下人,把李祺也一同赶走。
李善长疑惑,什么好消息,连李祺都不能告诉?
人一走完,朱元璋就道:“标儿,你可以说了。”
朱标点头:“好。”
他慢悠悠说起了自己并非神仙童子,而是有宿慧的事,说起几百年后的未来。
朱标一边说,一边看着听得入了神,茶水凉了都没人动的长辈们,心里再次肯定了自己坦白的决定。
他们都很开心,太好了。
朱标自己述说的时间并不长,众人询问的时间很长。
朱标尽可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众人,但问起明朝原本的未来,朱标只能打哈哈。
他真的不明白,但肯定不是个好朝代。
就算是洪武帝和永乐帝,说他们是有能耐的封建帝王没问题,说他们是好皇帝都是昧着良心。
至于后来的皇帝,那就更是多奇葩,让明朝这个名字很亮的朝代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暗。
就算《明史》有些抹黑,但明朝的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是真实的。
话又说回来,明朝都那么烂了,清朝也不咋地,接下来还有百年耻辱,华夏的未来仍旧是光明的,所以朱标现在“乱搞”的压力真的不大。
朱标把茶水壶拎到炉子上加热,长辈们终于开始说话,激烈讨论几百年后的未来。
汤和说:“我马上去吧倭岛平了。”
燕乾道:“野人女真?我去找找。”
徐达道:“那个什么西方诸国在哪?”
周德兴:“走走走,我们出海!”
朱元璋居然是最冷静的人:“就算现在把他们都踏平,等大明烂透了,还是会有蛮夷来犯,不过白白耗费国力,不可。”
他嗤笑了一声,道:“十三副遗甲起兵都能打下天下,那时候的大明真是和元朝一样烂透了。没有清人,也会有其他人。”
李善长呆愣了半晌,叹气道:“果真如标儿所说,百姓起义把腐朽的王朝打烂,然后由其他人捡漏子。”
刘基一边烤火一边扇折扇:“恐怕那什么清人入关,中原豪强士绅也有出手。他们或许想引狼拒虎,结果是引狼入室。”
“或许在他们眼中,又一个从底层爬起来的‘皇帝’,还不如第二个‘元朝’。”叶铮冷笑道,“只是他们没想到,清朝可不是第二个元朝。颁布剃头令之后,清朝还能持续两百多年,看来读书人的气节果然只是书上的故事。”
众人皆黯然。
“看,未来好几百年的黑暗,我们的未来仍旧那么美好,所以叔叔伯伯们现在就不用忧虑未来了。”朱标笑道,“我们再烂,能比我前世历史中的我们烂?”
他说完,把凉掉的茶水倒掉,把热好的茶水给叔叔伯伯们斟满。
朱元璋拍了拍脑门,得意道:“那是自然!”
众人也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怀。
徐达乐道:“标儿的前世中,说不准我真的被老大杀了。功高盖主,啧啧。不然就是被哪个建文帝杀了。我是朱棣的岳父嘛。老大,朱棣这个女婿不错,这门婚事我同意。”
汤和道:“我肯定也是!我俩地位差不多,你都被杀了,我肯定也会被杀!嘿嘿。”
周德兴看徐达和汤和如此得意,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眼睛一亮:“我儿子没有标儿教导,未来肯定会做坏事!我被儿子牵连,至少落得个满门抄斩吧?!”嘿,我的未来肯定比你们俩更惨!
刘基捋了捋胡须,道:“我估计是被排挤。”
叶铮笑道:“我估计不会出仕。”
叶琛道:“我难道也是被排挤?”
几位先生们都表示自己只会被排挤,肯定不会像武将们死得那么惨。
常遇春沉默了半晌,道:“我女儿……”
众人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啊,常葳和朱标是指腹为婚,换了个标儿,恐怕这婚事更顺理成章?
朱标本不想说自己的猜测,见岳父大人十分想知道,又想给常遇春一个提醒,便道:“岳父肯定死得比较早,因为蓝玉在历史中很有名,是太子最大的支持者。”
常遇春眼皮子跳了跳。我死得早,蓝玉又立下很大功劳。以蓝玉以前顽劣的性子,他还不翻了天?
朱标叹了口气,道:“我前世历史中的洪武皇帝立了朱允炆当皇太孙,为了朱允炆诛灭蓝玉。不过蓝玉也是罪有应得,但牵连了许多人,常家也几乎一落千丈。我想,或许朱允炆并非常家外甥。否则洪武皇帝不会刚立太孙,就杀蓝玉。就算蓝玉猖狂,也会给太孙一些面子,或者……”
朱元璋接道:“如果是我,会留下蓝玉,让皇孙坐稳了位置,他自己来杀。这把刀无论是用来杀人,还是折断以施恩他人,都很好用。”
常遇春脊背一凉。
朱元璋说完后,笑着摇摇头:“常葳那姑娘的身体肯定是被你们饿坏的。”
常遇春:“……”
他叹息:“可能是。”
朱标道:“常葳现在是能把我举着跑的女将军,蓝玉是被叶大先生教导得很好的爱护百姓的好官,岳父也还能再活几十年。两个世界早就不同。”
朱标指着自己:“我就不是历史中的倒霉太子啊。”
常遇春:“……噗,咳咳,确实。”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朱元璋笑得非常得意:“我儿子比所有朱太子都强,我也比所有朱元璋强!”
朱标使劲点头:“没错,爹最厉害,爹是最厉害的洪武皇帝!”
朱元璋的下巴都抬高了。
得意,就是得意,非常得意!
李善长笑得差点呛到。他的主公这容易得意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众人很快就从另一个世界自己可能的悲惨遭遇中走出来,开开心心聊起了朱标前世的生活。
“有了飞机和高铁,从北京到安南只需要几个时辰?”
“什么?都在准备登月了?”
“互……联网,还有电话,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如面对面般聊天,真神奇!”
“人人能读书,人人能读书,好啊,太好了!”
“亩产多少?标儿你再说一遍,亩产多少?!”
“石油……煤矿……嗯,我记住了。这些比金银更重要。”
“话语权?这个就是标儿你让大明现在一定要走出去,给世界制定规则的原因?”
朱标点头:“是啊,以后西方把握了话语权,我们所有东西都要翻译成拉丁文才能被学术界认可。隔壁倭国比我们先研究近现代科学,所以把我们独有或者起源于我们的物种,全部加上了倭国名字的前缀,非常恶心。”
比如粳米变成了倭国粳米,丹顶鹤变成了倭国鹤……被称为偷国的某国只是恶心人,其实没有对华国造成多大困扰。真正的偷国是倭国,他们偷了很多很多,外宣还非常强大,很多华国人的记忆都被“篡改”。
朱标不知道几百年后华国还是不是能制定话语权的国家,所以他一定要趁着大明如今屹立在世界之巅,先把话语权和规则定下来。
这样即便未来华国再次遭遇沉沦,再次崛起的时候,我们的子孙后代能拿着我们制定好的规则“自古以来”,总比白手起家容易。
华国人就是这样,永远都想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哪怕是几百几千年、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的后人。
这就是文明。
“得加快脚步了。”宋濂皱眉,“黄帝历必须尽快推行。”
一想到后世居然要用西方的历法,宋濂就无法忍受。
“表音符号也要尽早定下来,这不仅是能让大明的百姓更容易识字,也是要让海外番邦识字更容易。”刘基将折扇合拢,在手心上敲了敲,笑道,“我大明的文字,理应被万国学习。”
“科学……科学……这个要让更多的人学习,要进科举!”李善长皱眉,“标儿,我们要建立更多的大学。”
朱升叹气:“我们必须尽快梳理典籍,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典籍。标儿,你的天书应该好好整理了。以你的名声,再加上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声望,足以帮你推行那些思想。”
季仁寿道:“圣学无所不包容。天书中的话,古已有之,标儿你不用担忧文人的接受能力。如果标儿不想暴露身份,可以换个名字。”
朱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好吧,我准备准备。爹,你多承担些政务,我要写书!”
朱元璋肩膀一耸:“好。”
朱元璋夸张的动作,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李善长道:“主公,你慢慢忙,老臣致仕了。”
朱元璋笑着骂道:“是是是,这次不会再找你回来。你就是在报复我以前让你多干活!”
李善长笑道:“主公,你终于承认你以前故意给我多派了许多活?”
朱元璋理直气壮:“是啊,怎么了?朕是看重你才重用你,快谢主隆恩!”
李善长拱手:“谢主隆恩。”
朱元璋:“……不必如此。”
看着朱元璋居然尴尬了,众人大笑。特别是朱元璋的三个老兄弟,笑得最大声。
常遇春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的笑容太过分。
说起常葳的未来时,他心中凉了半截。但现在,他已经恢复如初。
正如太子殿下所言,常葳不是太子殿下前世“历史”中病弱的常葳,他没有英年早逝,蓝玉现在也是个可靠的人。他们的未来和“历史”已经截然不同,不需要害怕。
常遇春想着朱标所说的未来。
如果他生活在那个未来,恐怕会早早读书科举,然后出人头地。
再差再差,他也是一个没有赋税负担的农民,至少不会落草为寇,父母亲人也不会饿死。
不饿死,就已经是盛世了。
常遇春想起那样的未来,嘴角就不由往上翘。
众人聊着聊着,又不由安静下来,都静静地想象着那个用文字难以描述的未来。
只是几百年而已,只是不到一千年而已,我们华夏文明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不到一千年,真的不长。
至少,我们踮起脚尖,就能看到。
朱标继续为众人添茶送水,等着众人慢慢回味他的话。
初春的阳光十分温暖,朱标添完茶后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个好天气,明天也一定是个好天气。
“今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一定很亮。我们要不要试试看星星,说不定能看到奇怪的星星。”朱标提议。
朱元璋问道:“能有多奇怪?”
朱标道:“比如看到流星。只要你们看过流星,就不会再说流星是坏兆头。因为流星真的太常见了。”
朱元璋问道:“那是不是钦天监该放几台天文望远镜?”
朱标点头:“对,科学观星!研究宇宙!我们的未来是星辰大海!”
朱元璋,摩拳擦掌:“好!”
李善长扶额:“陛下,太子!请将钱先用于百姓!天文望远镜什么的,现在还不需要!”
朱元璋道:“就多造两三台。难道你们不想看看天空吗?我昨天看到月亮了,羡慕吗?你们反对,就不给你们看月亮。对不对,标儿?”
朱标忍着笑帮腔:“对,不给你们看!”
李善长:“……标儿,你别学主公。”
朱元璋把手搭在朱标的肩膀上:“我儿子不学我学谁?”
朱标点头:“对!学爹!”
众人笑不出来了,纷纷抨击朱元璋,不能带坏朱标。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把着对方的肩膀,大笑着在众人“抨击”中左右摇晃,那同步率,确实是亲生的。
“就学我。”
“就学爹。”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