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梦魇

盒子中，赫然是一颗双目圆睁，七窍流血头颅。

都蒙很快平复了心中惊涛骇浪，他皱眉看向方黎：“尊上这是何意？”

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方黎上身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睨着都蒙，漫不经心笑声，清晰回荡在殿中：“此人之前妄图毒杀本尊，被发现后，竟诬蔑幕后指使者是右使，其心可诛，本尊已将他杀了。”

都蒙闻言眸中杀意迸裂，冷厉目光直视方黎，许久，扬起嘴角缓缓开口：“多谢尊上信任。”

方黎颔首笑：“本尊自是相信右使，但此行不可纵容，揪出幕后主使这件事，就交给右使了。”

都蒙冷笑一声，锐利目光定定落在方黎脸上，语调低沉，一字一顿道：“我定查明真相，不负尊上嘱托。”

方黎露出满意微笑，都蒙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会现在动他，但他都派人来毒杀自己了，自己岂能没点表示？都蒙这次若想平息自己怒意，就得拿出诚意来，至少这个替死鬼，可不能随便糊弄过去。

最重要是厌睢身死是个意外，是原书中没有发生剧情，凶手已畏罪自-杀，都蒙定会猜测自己到底有没有中毒，自己若是忍气吞声，他恐怕立刻就会动手……而自己备上这样一份厚礼，都蒙就该疑神疑鬼投鼠忌器了。

且都蒙早有不臣之心，丢了这样脸面，肯定会想法找补回来。

但他素来疑心重，被自己敲打了一番反而不会轻易出手，自己又恰好暴露了谢怀这个弱点，不怕他不把注意打到谢怀身上。

剧情这不就又回来了？

该做事情都做了，剩下就是静观其变……方黎懒洋洋站了起来。

殿中众魔修齐声道：“恭送魔尊。”

唯独都蒙一动不动，看着方黎背影，眸光幽冷如渊。

方黎果然是怀疑他了，当众送上人头，就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敲打敲打他，这是要他割肉了。

蚀骨花以人血肉为食，看似美丽无害外表下，却蕴含着致命剧毒，一如这个苍白又病态男子，有着勾人又无害容颜，却有着最冷酷无情手段。

不过你可不要高兴太早，你今日所作所为，他日我必当百倍千倍奉还。

等到那一日，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敢如此恣意狂妄。

………………

谢怀随着方黎离开，眼神若有所思。

今日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在厌睢出世一统魔道之前，极天教横行北六洲，是最大魔门势力，也是正道仙门心腹大患，而都蒙野心勃勃，早有一统魔道想法，奈何竟被厌睢压了一头，辛苦几百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都蒙不满于厌睢路人皆知，正道仙门素来对魔门内斗乐见其成，只要他们不出来祸害百姓，自相残杀倒是好事一件，如今看来，厌睢也是不想忍都蒙了，才当众给他难堪，他若是想真正执掌魔道，都蒙迟早都是要除掉。

只是，你就如此笃定能斗得过都蒙吗？

都蒙纵横魔道数百年，可不是好对付存在……

而且，都蒙看向你眼神，隐藏其中阴邪欲-望，你到底知不知道……

谢怀皱了皱眉。

方黎离开了大殿，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他不太喜欢那种场合，想起自己刚才走洒脱，也不知道谢怀跟上没有。

回头一看，发现谢怀落后几步，面容如有覆寒冰，比平日更冷了几度。

方黎笑了笑，今日可将谢怀得罪不轻，又成功给都蒙上了眼药，可谓是一举两得。

方黎道：“你自行回去吧。”

说着便不管谢怀，径自走了。

直至方黎走不见了人影，谢怀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之色。也许方黎知道吧，毕竟身为肆意妄为魔修，都蒙如此不足为奇，倒是你……看似和那些魔修并不相同，但我却不该再被迷惑了。

谢怀眼神微微暗了些，这样一个心思深沉善于伪装人，既然敢这样将自己留在身边，又能和都蒙周旋而不落下风，定是有着他底气所在……

当世并无合道真仙，炼虚便已是巅峰，师父也曾说过，厌睢并未达到合道真仙地步，否则他完全不必忌惮都蒙……既不是合道真仙，又手段神秘，恐怕依仗并非其真实实力，而是不为人所知杀手锏。

修道者一生逆天而行，为更进一步不择手段，且灵仙界地大物博，有所奇遇也很正常。

只是，你底牌到底是什么呢？

……………

方黎这几日没去谢怀那边。

虽然夜晚没去谢怀那边留宿，但宠爱表达是不能少，方黎每日都从自己藏品里面，挑一样让人给谢怀送去，比如寒海捞出来万年冰晶，长于悬崖峭壁琉璃果做糕点，千年鲛纱编织锦袍华服等等……

其实厌睢收藏里面，更多是用来修炼天材地宝，以实用性为主，这些华而不实玩意儿并不多，应当是以前别人送来，就随意收起来扔在角落里……但方黎还是费尽心思挑了这些玩意儿送给谢怀。

对于别人而言是值钱好东西，但对于谢怀而言，收这些东西应该也算‘羞-辱’一种吧？

毕竟他生来该是仗剑天下剑仙，而不是被人豢养金丝雀。

这天方黎躺在榻上晒太阳，琢磨着今日该送谢怀些什么，手下进来通报都蒙求见。

哦？这么快就想好诚意了？

方黎吩咐手下让他进来。

很快都蒙就进来了，他一身黑甲行走起来，隐有金戈之声，高大身躯如阴影笼罩而来，在方黎面前站定。幽暗目光掠过方黎，眉梢一挑：“幸不辱命，我已查明幕后主使，今日将他带来，听凭尊上发落。”

他一挥手，两人押着一个魔修走了进来，那魔修眉目姣好状如女子，面容阴柔，一双眼睛泛着恐惧之色，被人一按就跪在了地上。

方黎略一思索，认出这是都蒙手下一员大将，名为毕溧，因小时候意外受了伤，做不成男人，于是修炼成这不男不女样子，性格乖戾，仇恨一切完整美好事物，最是喜欢做些残忍狠辣事，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

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算都蒙心腹之一，替都蒙做了不少事儿，不想就这样被推了出来。

都蒙神色淡漠一撇地上人，对方黎道：“就是他寻了离魂之毒，交给那魔仆，试图杀了尊上上位，这件事是我管教无方，请尊上责罚。”

毕溧瘫-软在地上，神色绝望不已，似乎想要求饶又不敢。

方黎视线淡淡扫过，对都蒙微微一笑：“右使无需自责，你手下这么多人，偶尔管不过来，也是正常。”

都蒙挑眉，道：“这个人，就交给尊上处置了。”

方黎连动都不曾动一下，他才懒得出手，支着下颌轻笑：“既然真凶已经抓住，又是右使人，本尊就不插手了，右使自行清理门户吧。”

都蒙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望着方黎淡然慵懒模样，轻描淡写，便要自己亲手处置自己手下，他冷笑一声，蓦地出手，咔嚓一声将毕溧头颅捏碎，毕溧身躯软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而他指尖上，鲜血缓缓低落。

都蒙忽然上前一步，垂眸凝视方黎，眼神似是蓄势凶兽，语调低沉又缓慢：“这样，尊上可还满意了？”

方黎不想都蒙忽然靠近，略有意外，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别看都蒙样子这么凶，但在他摸清自己底细前，是不会贸然出手，自己无需坠了气势，若是害怕了，才是死期。

方黎一撑软塌站了起来，不避不闪，直视都蒙双眼，笑：“还算满意吧。”

都蒙眯了眯眼睛，男子笑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来，恣意从容，璀璨流光……像是个勾子在心底勾了下。

他狠狠压下心中欲念，视线缓缓下-移，对方黑袍包裹着脖颈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倒不知这层层衣衫之下，是什么样……

方黎觉得都蒙眼神着实有些露骨，是在想怎么杀他才解恨吗？今日被逼亲自-杀死心腹手下，定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吧……

可惜了，我还轮不到你来杀。

只有一条命，还要留给谢怀呢。

想到都蒙至死都出不了这口气，甚至也要死在谢怀手中，从某种角度来看话，他们也算是同病相怜难兄难弟……

方黎眼神不由温和些，挥挥手道：“既然事情已了，右使就请回吧。”

都蒙看他一眼，到底没再动作，转身大步离开。

方黎打发走都蒙，回头一想，自己有几日没去谢怀那边了，都蒙到来倒是提醒了他，自己也不可太忽视谢怀了，只送礼物到底有点敷衍，恐怕会引起都蒙怀疑……

于是索性起身去往偏殿。

只不过等他去了，才发现谢怀不在屋中，哦？难道散心去了？

方黎一招手，门口候着魔仆立刻过来。

方黎问：“玉仪君呢？”

魔仆战战兢兢道：“玉仪君，他，他说想要出去散散心，嫌我们碍眼了，不许我们跟着。”

方黎并不打算为难手下，是他之前发了话，任何人胆敢怠慢谢怀，杀无赦，所以如果谢怀有要求，这些魔仆也是不敢拦，是自己给了谢怀这权利，没有拿手下撒气道理。

只是没有想到是，谢怀倒是不客气，竟没老老实实待着，而是独自‘散心’去了……

方黎笑了笑。

他倒不怕谢怀跑了，魔宫他是出不去，也只能在这里转转，而这里也没什么有用秘密，谢怀想看便看吧，他本也不打算过分拘着谢怀。

既然来都来了，刚好他也闲来无事，索性问了谢怀方向，独自寻去。

魔宫很大，但人烟并不多，只有些零星守卫和魔仆，走着走着，越发荒冷，渐渐连守卫都少了，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栋竹楼小院。

这里没有冰冷黑岩地面，没有狰狞宫殿檐角，四周一片寂静宁和，竹楼旁长满了杂草，显然是久无人打理。

如同被遗忘角落。

方黎恍惚片刻，终于想了起来，魔宫深处是有这么一处地方，厌睢不允许任何人过来这里，算是魔宫一处禁地。

谢怀刚好来了这边，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方黎顿了顿，抬步走了进去。

轻轻一推，竹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灰尘簌簌而下，方黎以拳抵唇，轻轻咳了一声，屋中十分简陋，没有什么陈设，空荡荡，有没有人自然也一目了然。

谢怀不在这里。

是没有来过？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秘密，所以提前离开了？

方黎视线一扫，屋中什么都无，唯独陈着一把剑。

青竹剑上伤痕斑驳，孤零零横在那，应是许久不曾有人来，上面也落了些灰尘，像是被时光覆上尘埃，分明是被厌睢珍而重之，小心珍藏……可如今被人遗弃在这里，无人知晓。

唯一记得它人也已不在了。

方黎无意探究厌睢过往，那些被厌睢埋藏在记忆深处一切，方黎也从不去查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诉之于口秘密，不要轻易去碰触别人不想被知道痛苦，是方黎对厌睢尊重。

方黎沉默了片刻，抬起衣袖，轻轻擦去剑身灰尘，转身就要离开，他指尖无意掠过剑身，温润如玉触感袭来，方黎下意识怔了怔，随即脑中一阵剧痛，眼前视线模糊，仿佛瞬间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被尘封记忆，像是被猝不及防打开了匣子，毫无预兆铺天盖地而来。

他察觉到不对想要抽身离开，但透彻骨髓痛苦，令他浑身麻木，他像是个不能动木偶般，沉沦在这滔天血海之中。

狰狞尸体铺满了地面，到处是残垣断壁，他躺在尸山血海之中，无数双手从地底伸出来，死死抓住他手脚，要将他往地底深处拉去……就在他被绝望淹没，无处可逃时候，一道剑光破空而来。

剑光斩断了那些手，鲜血飞溅在他脸上，残留着些许余温，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怔怔抬起了头。

一身白衣，容颜温润清雅男子，站在他面前对他微笑：“阿琰，不要怕，师兄在。”

男子向他伸出手了，要将他拉起来，他拼命挣扎着，试图去抓住对方，只要能抓住对方，他就能从这里逃离了，师兄一定会保护他，一定会……他心中生出绝处逢生希望，拼命想要从这里离开，用尽了几乎全部力气，他指尖，终于碰触到了对方指尖……

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可眨眼间，鲜血喷洒了他一脸。

无数利剑穿透白衣男子胸膛，他依旧在他对笑着，可瞳孔蓦变灰暗，面容眨眼没了生气，迅速腐-败溃烂着……但分明是个死人了，却依然一手杵剑跪了下来，将他紧紧护在了怀中。

仿佛在对他说，不要怕。

他看不清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令人心悸呼啸，死亡顺着地面侵袭而来，冰冷寒意令他微微颤-抖……

没了那青色剑光。

地底下手又争相爬了出来，死死拽住他身躯……

可是他已经连挣扎力气都没有了。

方黎双目充血，戾气痛苦浮现面容，神色狰狞。

不好，他没有防备之下开启了厌睢记忆，瞬间便被厌睢梦魇所淹没，若不能出去，恐怕会被困在这里，沉沦在这无尽痛苦中直至魂飞魄散。但饶是他拼尽了全力，却怎么都挣不开那些手，一点点往地面陷入进去，先是脚部，然后是半边身躯，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

他意识渐渐变模糊……就在此时，忽一道锐利清鸣响彻耳边。

那无数双手瞬间在喝声之下震碎，像是肮脏魔物被光照射到，发出凄厉哀嚎，顾不得即将到手猎物，拼命向阴暗之中逃去。

方黎终于可以动了，他毫不犹豫用尽了自己最后力气，霍然睁开了双眼，猛地往前一步，冲出了无尽血海。

眼前一切恍然一空，如一梦。

只剩下依旧空荡荡竹屋，和面前布满斑驳青竹剑。

方黎急剧呼吸着，冷汗浸透了衣衫，他狼狈抬起头，就看到谢怀白衣如雪，清冷淡然，静静站在竹楼外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