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敢在大会堂门口停留太久,凃夫的名字实在太响亮了些,以至于这一届的哥大新生没有不认识他。
跟随着苏菲一路兜兜转转到一家偏僻的咖啡店,并且还是最靠里面的位置。
凃夫这才小心摘下墨镜,疑神疑鬼的左右扭头,见到没被旁人认出来才安心的喘了口大气。
咖啡桌椅上也只有两人,那位夏奇拉小姐倒是有眼力见,提前找借口便拿着诗歌原稿跑路了,识趣的没有在这当电灯泡。
“卡佩先生,这可不符合你的作风,怎么不见刚才的傲气,躲到这里来了。”
苏菲歪着头,故意打趣。
“呵。”
要是被人知道他跟哥大这颗靓丽的明珠一块走,不知道有多少人半夜要扎小人。
凃夫置若罔闻的摇头,“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恕我直言,哥大这群新生加一块也比不上我们图书馆……”
“喂!”
注意到温斯特小姐挑起的眉头,对方已经预判到他要说什么,凃夫嘴上及时刹车没有提芒戈。
他又自然的转了个话题。
“你在哥大过得怎么样,我可听说这边的学生不太好招惹,到处都充斥着聚会和一些不良文化。
我个人不太建议你进入他们的圈子,说到底也只是群内心空虚的公子小姐,没什么值得交往的。”
“不好招惹你不也全招惹了。”
苏菲无语的泛起白眼,寻思着某人最没资格提起这个。
不过凃夫的话倒也是实情,自从来到哥廷哈根,苏菲的眼界便被一次次刷新,这里跟娱乐活动贫瘠的利茨全然相反。
浮夸、奢华、纸醉金迷,处处都充斥着攀比和炫耀。
女孩们总喜欢在一起炫耀着她们的新裙子和手提包,谈论出入上流社会举办的酒会,甚至得意地谈论跟哪些大人物度过一夜春宵为荣。
这所谓的见世面对她一个从小城市走出来的女孩,不失为一种世界观的颠覆。
有时一不注意,就可能迷失进旋涡中。
“大城市总是吃人的,在这里待得久了,难免被这里的风气影响。如果你有什么烦恼的事,尽可以写信给我。”凃夫以一位过来人的身份谈论。
对于二十不到的年轻男女们,初到大城市也最容易走入歧途,“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认为,克制要比放纵酷得多。”
“这是谁告诉你的话?”
见到苏菲诧异的目光,对这番不符合凃夫式的言论感到疑惑,后者随即补充:“我猜如果是伊森叔叔,他一定会这样说。”
“不,如果是爸爸他一定会说警惕那些不怀好意的小混蛋们,他们从说第一句话就琢磨着骗你去旅店里开房间。”
苏菲刻意换成粗重的嗓音模仿起了伊森叔叔,也逗乐了凃夫。
这样的话,倒是很符合那位曾经奉子成婚的温斯特警官。
“还真有一件事令我烦恼,你应该知道见过他,我们学院里面那位获得过普利茨新闻奖的埃德蒙主任,他在新闻界十分有名气,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当我导师,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毕竟,除了学习以外我也没什么特殊的,哥大新生里随便就能找出一大把我这样的女孩,可你说为什么那种级别的教授会选择我当学生。”
苏菲每次在烦恼时总会挠起她满头浓密的金发,这次也不例外,说话时已经挠起脑袋。
看来这件事看起来困扰了她许久。
“起码你对自我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实在可喜可贺。”
凃夫端起面前的黑糖咖啡,稍加点评了一句。
眼见苏菲愤怒的粉拳就要砸来,凃夫才赶紧放下杯子举手投降,
“好吧,让我们来猜一下,可能是因为你在学校的表现不错,可能是因为你的形象很适合媒体行业,也可能是因为你有一位帅气的好兄长凃夫,但实际上这些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
“是的,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凃夫认真的抬起头,端起咖啡认真看着她多愁善感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你只需要记得自己是苏菲·温斯特。”
“凃夫,有时真感觉你被人替换了灵魂,这些话真不像是你这样的家伙能说出来的话。”
温斯特小姐掩嘴轻笑,她笑起来时的眼睛好似月牙弯弯,令人心醉。
在这家并不算大的咖啡馆里。
兄妹两彼此谈论着各自在大学里的事,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即便再小的事都想给对方分享。
凃夫也把在密大积攒的一些笑话分享给她听,也总是逗得苏菲捧腹大笑。
大概也只有这时候,
才不用伪装上给外人看的面具吧!
……
中心城。
圣卢克大街,普罗斯旺路48号,首相府。
而作为凃夫笑话之一的首相之子克兰·索伦斯,在挑战杯结束后便返回了家里。
密大便统一给所有人文社科院的几个学生放了几天的假,专门让他们用以跟家人庆祝。
他乘坐专车来到一座高大威严的府邸,房屋是巴洛克风格的雕刻,这些装饰让索伦斯家族看起来极尽富丽。
门口则是摆着一座精美的人型雕像,这是索伦斯家族的某位伟大祖先,据说是拜亚最早的一批贵族,拥有几千亩的土地和无数财宝。
可惜到他父亲这一代因为王室频繁更换,加上北大陆强国的屡次入侵抢占分割拜亚的土地,曾经豪强之一索伦斯家族便开始落魄,最穷时便只剩下这样一座庄园。
也是那时他父亲蒂洛接连从一个小行政官逐渐爬上外交官,最后逆袭成为首相。
这个故事对家中每一个孩子都是十分励志的事迹。
但对现在的国民,这个一手缔造了现在拜亚王国的政绩的铁血首相,竟然被同时视作神明和恶魔。
看到家里的门牌号,克兰再三检查自己的衣着和打扮。
一贯严厉的家教让他从小说话做事都很小心,不只是他,在父亲面前其他几个哥哥姐姐都会感受到一股莫大的压力。
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克兰并不像受宠,尽管停留在蒂洛身边最久,但比起家里那几位分到田地和产业的兄长,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看了一眼宅邸前父亲从未准许他们走从只接待贵宾的正门,克兰只能小心推开侧门,见到门前的女仆后小心翼翼询问:
“安娜,父亲他回来了吗?”
“是的,索伦斯先生刚回来,现在正在书房里看文件,您现在最好别去打扰他。”女仆安娜如是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多严肃的事。
“好的。”
克兰小心的换上鞋子,在家里时几乎不怎么敢出声,他循着书房的方向走去,看向一盏煤气灯前的椅子上,一个坐姿笔直的中年人。
索伦斯首相一丝不苟的翻阅着议会递交上来的文件。
只有一步之遥时克兰的脚步主动停下,也不吱声,即便身为父子克兰也不敢在工作时打扰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原地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停在书房门口的克兰仍不知疲倦的站立。
他干净的面庞上不断渗透出汗珠,连喘气声都不敢太大以至于惊扰了里面的人。
那个被不少民众视之为不可理喻怪物的首相先生,另一个身份便是他的父亲。
“天哪,您还在这里。”
过了许久,女仆安娜再返回时惊讶的看到小索伦斯站在门口,惊讶的捂住嘴。
虽然这已经成了府邸中的常态,但女仆安娜眼里终究闪过一丝不忍,于是走向前去,轻声唤道:
“先生,克兰公子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
书房中,只传来那个男人一声不咸不淡的,“让他进来”。
“谢谢你,安娜。”
克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进书房时几乎下意识的佝偻身子,脸上转化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却不怎么敢正视书桌前的蒂洛。
那人连眼皮也不抬,继续翻阅文件:“我记得你现在该在密斯卡史塔克。”
“当然,但今天我和几位同院的同学,一同组队去哥大参加了挑战杯,本来我并不抱什么希望,但结果实在不可思议。
我们小组把电灯拿出来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最后竟然力压哥大和密大的机械院拿了第一名……”
克兰讲述着今天的事,尽管贵为索伦斯家族的公子,但他从小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荣誉。
能力普通,性格怯懦,实在没什么亮点,如果不是索伦斯的姓氏,那么扔在人群里也没谁会注意。
这种规模的比赛大概也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说得出口的东西。
主动向父亲分享时,
就像是,在拿到了喜欢已久玩具终于能跟人分享喜悦一样。
只是他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书桌上的蒂洛便淡淡开口打断,“可据我所知,发明电灯的是个叫凃夫的孩子,功劳都是他的才对。”
“您说得对……”
“克兰,把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你觉得这值得炫耀吗?”
蒂洛连眼皮子都没抬起看向他,仍然在低头翻阅着资料。
“父亲,我下次,下次不会了。”克兰额头密集的汗珠再次凝聚。
恐惧,那样的恐惧再次来了。
无论他怎么做,父亲总能一眼洞悉他的内心的想法,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所有一切……
他努力想在这个人眼前想展示的玩具,竟然如此廉价。
不知从何时期,他说话做事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闪失便惹怒父亲。
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还记得我总跟你强调的吗?身在索伦斯家,既然享有了别人努力一辈子都没有的条件,就要承担起相应的义务。
更重要的是,反复思量自己说话和做事前的方式,别给家里抹黑。”
蒂洛·索伦斯说话时语气冰凉,
“你去参加比赛想证明什么都无所谓,但你总该知道,这件由发电机维系的发明,跟国王陛下的意愿恰好相反。
作为我的儿子,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是……是的,人们或许会觉得,我的表现就是您的意愿,首相的儿子既然支持发电机这条路,那就意味着首相在刻意与国王作对。”
克兰话分析到这里,脸色已经是一片煞白,大粒大粒的汗珠往下掉。
“滴答、滴答……”
他的嘴唇被牙齿咬得出了血,却浑然不知疼痛。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做事前三思而后行,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克兰耸拉着脑袋,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面对崇拜的父亲,更是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了。
他缓缓张嘴,心中堵塞已久的一番话几乎到了嗓子眼。
“父亲,为了跟你说这些话我几乎酝酿了一整天,我做这些是想让你用正眼多看我一眼,可您总是否认我做的一切。
刚刚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我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是让你失望的儿子,你总是说我差得还远。
‘克兰,这样说是因为我总是能轻易理解你,只有等到我哪天不再理解你时,你才算真正长大,才有资格继承索伦斯家族的一切。’
你总是会说这些话,但您的儿子从来不像您想象中这么强大,也永远都比不过您,如果父亲您有什么期望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克兰张嘴了半天,终究是将这些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强忍着没有啜泣出声。
这在索伦斯家绝对是最怯懦的行为,他父亲蒂洛大概宁愿他死去,也不愿意见到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哭。
始终低头处理国家大事的蒂洛·索伦斯嘱咐起克兰一些事项,
“在密大要谨记自己的一言一行,别让我听到你借用我的名义去做些无关紧要的事。”
“好的,父亲。”
“还有,关于那个叫凃夫的孩子我倒有些感兴趣,你安排个会谈时间我想见见他。”
“好的,父亲。”
“那位也在密大魏玛公爵家的女儿,记得有空多照料一下,别让她受什么委屈,免得让人说索伦斯家做事不周。”
“好的,父亲……”
直到蒂洛一一将要嘱咐的事情说完,“那么现在,克兰,你还有什么事吗?”
“父亲,没有了,我……我先出去了。”
他连别人家的儿女都这般重视,小心翼翼的呵护生怕受委屈,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正眼看一眼。
这就是他的父亲,人们眼里那个高高在上的首相大人。
克兰强忍着内心的压抑和悲痛,小心的压住脚步往外退去。
也直到这时,蒂洛·索伦斯才像想起什么,放下了手里那堆文件,
终于抬头正视起他的儿子,“克兰,我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特意让你母亲为你煲了鱼汤,我记得你从小就爱喝鱼汤。”
“好……好的。”
克兰慢慢抬起头,抱着复杂的情绪看向父亲一眼,然后慢慢退出书房。
那高坐首相之位的蒂洛,不忘向他嘱咐道:
“不过这么久,大概已经凉了。”
克兰来到厨房后,手掌颤抖地端起已经凉了的鱼汤。
不知是如释重负后的压力,还是百转千回的感情爆发,他的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一滴一滴落入汤里。
就着里面汤里的腥咸灌进嘴里,也尝不出它本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