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六十九
鸿渐为哈巴狗而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翰牛一味吹牛1ha;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鸣的法兰西雄鸡”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价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他虽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话“求事到人家去上下的楼梯特别硬”而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么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气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顽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道和消息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遯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小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愿意借住。遯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没有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傍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领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争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6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6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东装盏电灯。6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一间大房。6先生听太太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馆里有什么新闻。鸿渐道“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么?”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么——”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6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利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6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6先生明白了争也大议论说有美国怕什么英国本来不算什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全是6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道“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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