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议会被鸡毛蒜皮的小事堆满的第五天, 议会文件处的办事员从罕见的、财政部浩如烟海的议题下,发现了一份标有机密字样的、来自国防部门的报告。
一连五天都埋头于“芝麻绿豆”议题分拣的办事员疲乏的神经, 几乎在瞬间便被鲜红的“机密”字眼而刺醒。他猛地站了起来,甚至不顾上同样在分拣议题的同事对他冒失行为的大呼小叫,拿着这份机密档,便匆匆走进了秘书室。
秘书室内,原本正在整理“赫尔南多贪腐”线索的秘书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了一眼机密件的内容,瞳孔也不由放大。过于快捷的,来自联邦的国书令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确保晶体仍在正常的工作,才敢又重新读了一遍。
“联邦的国书?”
原本已经计划好要开始攻讦赫尔南多的韩涯接到报告顿了一瞬, 他看着手中的资料,沉吟片刻后打断了秘书长的建议。
韩涯说:“这不是坏消息,不如说,这是比攻讦赫尔南多更好的, 足以使太子殿下一劳永逸的机会。”
“暂时按下赫尔南多的案子,我去向太子殿下报告,在得到下一步命令前——”
韩涯微微笑了起来:“什么都不必做。”
帝国议会大厦外,坐在花园喝茶的黎里同步收到了来自友人的信息提示。
她略扫了一眼终端上的信息, 便不动声色地划过的屏幕。
坐在她身边的楚逸捕捉到黎里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 端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自己自第七星域归来后难得休息的朋友, 试探问:“殿下是收到什么好消息了吗?”
她问得小心,把握着分寸, 黎里却不太在意这些。她大大方方地在楚逸面前晃了晃终端, 笑着说:“是的, 我以前的朋友顺利到家了,看到他一路平安,我很高兴。”
见到黎里毫无距离地亲昵分享,楚逸那点从楚檀莫名其妙地问话中升起的警惕,不由自己控制地如流水般散开。她温声回答说:“是先前的故事中殿下提及过的,来自宁县的朋友吗?我听说过一些故事,您与他的友谊颇为深厚。”
黎里闻言放下了原本端起茶杯的手,她想了想在宁县时发生过的事情,最容易被但是的士兵记住并带回来当做故事传播的——“是说我拿走了吴琰的宝石给我朋友买飞船的事情吗?”
楚逸笑着点了点头,她向黎里解释:“这件事是由但是迎接殿下的侍女官回禀陛下的,所有人都说您是极重感情的皇女。”
黎里不置可否。
如今说她重感情是因为她做得出色,如果她还和原著的赵里一样,那么此刻人们再提及那件事,就不会是她重视感情的佐证,而是她出身宁县,身上染透坏习了。
来到王星一年,她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很多。这些想法半被迫半主动,推着她一路向前,踏进风暴的漩涡,走到如今的位置。
黎里看了看时间,她起身向楚逸告辞,并且感谢她今日的招待。
楚逸同样欠身向黎里行礼。她注意到,比起她一次见到的皇女,如今的黎里的礼仪已挑不出毛病。她看起来彬彬有礼,优雅美丽。如果不是她那双黄玉色的瞳孔中依然盛满了无法被这颗王星驯服的野性,楚逸几乎要以为她从未被抛在宁县过。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楚逸不自觉地开口说:“殿下,与我们第一次相见来比,您好像有些变了。”
有些变了,这话楚檀也说过。
黎里起身带回了自己的帽子。
她调整那顶贝雷帽,听到楚逸的回话转过瞳孔,俏皮诙谐地说:“有吗?要是变得无法再得到你的偏爱,那我可是会遗憾的。”
楚逸忍俊不禁。
失言的懊恼被黎里三言两语化去,楚逸感慨:“您真是最好的言语家。”她向黎里行礼:“愿您的一切,都会向着更好的未来前行。”
黎里定定看了楚逸一会儿,扬起唇角笑道:“谢谢,承你吉言!”
楚逸看着黎里行远,她前两天刚从皇帝那儿弄来了特别通行证给自己从第七星域来的同学。如今那名没有任何头衔的第三军校学生正在花园门口等着她。
楚逸看到黎里更为随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露出的笑容是不带克制地张扬,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小小的羡慕。
她抬手正欲呼唤侍女来,自己的贴身女官却先低首向她低语了几句。
楚逸有些微讶的抬眸,她古怪道:“太子殿下,他——召见我?”
女官微微颔首,表示确真无遗。
楚逸便有些无话可说。虽然她的确曾经差点就成了太子妃,但她认为她和赵锡之间一切曾经可能存在的缓和温柔,应该都在当初他激烈拒绝皇帝提议,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的时候没了。
从她成为皇帝最看好的“太子妃”起,她和赵锡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这个时候,她都已经打算彻底与太子划清界限这会儿,太子为什么又突然要见她?
楚逸满心古怪。
在楚逸琢磨着赵锡的想法时,黎里带着韦岫回了自己的地盘。
巨大的飞行器停在空中,仰头看着它的韦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很别致的建筑。”
黎里道:“这玩意比赵锡的行宫都贵。”
韦岫目光微变,她感慨道:“真是富丽堂皇的‘花园’,不愧是殿下的宫殿。”
黎里忍笑,她带着韦岫进入飞行器,解释说:“这地方挺好的,因为原本是军用,所以安全性很高。虽说是歪打正着,但皇宫里,应该没有比我这儿说话更安全的地方。”
偌大的飞行器里甚至没有过多的侍女。
黎里生活简单,大多数的房间都被她做主封住了,她宫中唯一的侍女也只有打扫的职责。飞船自备信号的屏蔽器从来没有被关闭过,韦岫坐下时,黎里得去亲自倒那杯迎客用的茶。
韦岫感慨:“看来殿下在帝都过得也不轻松。”
黎里从冰箱里取了果汁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递过去是说:“所以我一开始才会马不停蹄跑去第四星域。”
她把果汁杯放下和韦岫接着说:“王奕的消息,国书送到了。”
韦岫松了口气:“那还真是个好消息。”
黎里也这么觉得,这五天来她天天盯着楚檀也累的够呛。如今国书送到,一切事宜眼看即将尘埃落定,黎里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甚至玩笑着与韦岫说:“晚上要不要一起溜出去玩?皇宫有门禁,咱们住吴琰家就行。”
因为第七星域的事,吴琰正在家里接受吴秦将军的再教育呢。帝国曾经统帅对于儿子的能力感到了不满,正迫不及待地开展第二次针对性教育。昨天韦岫与吴琰通话时还见到了对方垮下的眼角——听说是连上了三个小时的自由搏击课,吴秦将军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儿子是指挥系的学生,而非特种作战系。
考虑到做梦都想从家里逃出来的吴琰,韦岫玩笑道:“好不容易让他有机会逃出来,再回他家住估计能让小侯爷发疯,咱们直接通宵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国书,眼看即将送走黑尾人鱼这颗隐藏炸弹,黎里和韦岫都起了玩闹的心思。
正在黎里打算干脆叫上君瑶一起,再给吴琰下道召令解救他时,韦岫忽然接到了信号。
韦岫在帝都中可没什么熟人,黎里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韦岫看了看信号来源,她接通后脾性温和地说:“爱丽姐,你好呀。上次给您的药膏还好用吗?”
虚拟的屏幕中是一位王宫侍女。
她瞧起来有些年长,眼角也生了皱纹,看起来并不如其他的王宫侍女一般过得如意。如今她神色紧绷,对韦岫说:“韦小姐,我记得你是皇女的朋友对吧?”
韦岫不明所以,她看了一眼黎里,慢慢颔首说:“没错,我是受殿下邀请才有资格入宫的。”
那名王宫侍女急迫道:“那你最好早点离开!”
韦岫慢声说:“爱丽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名王宫侍女似乎也不能说更多,她只是强调:“快些走吧,皇女身边并不安全。”
韦岫尽量安抚着对方情绪道:“爱丽姐,你突然这么说,我很难明白愿意,您要知道,即便我想要离开,也得有合适的理由向皇女辞行才行。”
“这样。”韦岫提出了一个建议,“我去见您如何,顺便再带上些药膏,你和我简单说说,我们商量下我离开的借口。”
那名王宫侍女显然对韦岫好感很高,她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黎里问道:“那名侍女戴着赵锡宫中的标志,你怎么认识太子宫中的人?”
韦岫说:“碰巧,随便逛逛的时候遇见的。她似乎因为月光藻的原因生了皮肤病,一直藏藏掖掖的。”
“毕竟是太子宫中的侍女,即便再边缘,也不知道哪天会帮到我们。所以,我想了点办法,给她找了能治病的药。”
“联邦植物过敏,王星见得少不知道,但我们第七星域作为流放地对于这类疾病都习惯了。”
黎里闻言愣了一下:“月光藻过敏?”
韦岫回答:“应该是月光藻,当然同类的植物也有可能,毕竟药膏生效了。怎么了?”
黎里道:“不,我只是,有一点点奇怪……”
她和韦岫说:“我和你提过我刚来时,楚檀对我下的局吧?赵真宫中的侍女。在赵真搬离皇宫后,她宫中的侍女就被派去赵锡的宫中了。”
韦岫点了点头,她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碰上的这位,就是当初受楚檀指使的那位?”
黎里点头,她慢慢说:“她居然还活着……,楚檀竟然还让她活着。”
韦岫也觉得这和他们了解到的楚檀的行事作风不符合。毕竟楚檀可不是什么会怜悯下层人民的好领主。韦岫试探道:“会不会是楚侯留着还有用处?”
黎里困惑:“还有什么用处呢?她活着,若是有天被赵锡发现了,还会曾为他曾经谋害皇室成员的证据。即便那名宫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韩涯与赵锡的能力,要借此动摇楚檀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也不是难事。”
“百害远超一利,他怎么会毫无动作。”
韦岫也摸不准了:“总不能是忘了?”
楚檀身上的谜团太多。
黎里想了一会儿就决定不再去考虑这些。
韦岫让她穿上披风跟着自己去见爱丽,这名侍女一定知道什么关于黎里的事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们也要弄明白为什么她会要求韦岫抓紧时间离开。
总之,今夜他们也是没指望休息了。
“王星还不如第四星域。”韦岫出门前嘀咕了一句,黎里看了看帝都黑压压的天空,深以为然。
爱丽住在离赵锡宫殿最远的偏殿角落。
这里年久失修,除了地位低下的年长宫女,几乎无人问津。
爱丽原本不住在这儿,她生了治不好的皮肤病后,便从侍女长的位置掉了下来。没有人会在乎年长的、又身患恶疾的宫女,她差点连宫中都要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是韦岫给了她药的话。
因着恩情,爱丽想要报答。
皇女不是什么好枝,尤其是她在听到了楚议长的女儿与侍女长的争执后。
爱丽走在漆黑的花园里的隐秘角落,宫中的女仆总是比它的主人更明白它的薄弱处在哪儿。
夜风吹得她褐色的头发乱飞。
她匆匆掖了掖发角,总算是瞧见了韦岫的身影,她招呼着韦岫,却见到了韦岫身后带着的人。
爱丽顿住了。
即便尚且隔着三四米,她依然认得那双在星空下依然能辨出浅黄色的眼睛。
侍女本能地想要逃走,韦岫已然追了上来,她握住了爱丽曾经因过敏而发红的手。
“爱丽·阿尔克。”年轻的女孩说,“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殿下比我更需要你的帮助。”
在侍女略显僵硬的身躯前,韦岫塞进她掌心一只天鹅绒的袋子,侍女微微用力,便能感觉到袋子中的身份卡与宝石。
“帮帮我们。”韦岫真诚说,“听说殿下是您亲自从宁县接回来的,从这点来说,她几乎能算是您找回的孩子。帮帮她吧,然后去休个假,去我和您提过的我的家。”
“我不会害您的。”
侍女仍有些犹豫。
她低声说:“我感激您,所以才给了您通讯。您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对我——”
韦岫不置可否。
黎里看了一会儿,她摘下了帷帽,皇室的相貌在星空下令侍女忍不住想要屈膝。
她看着侍女,说:“告诉我。然后我救你离开,或者我现在与韦岫转身就走,留你在这儿,等韩涯反应过来,再动手除掉你。”
侍女被吓到了,她颤颤巍巍:“殿下。”
黎里尽量耐心:“告诉我,我好救你。”
幽暗的角落很冷。
侍女磕磕绊绊将她所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她知道的也不多,毕竟她的身份也只允许她待在外围,如果不是巡夜时恰好听到了楚逸与赵锡宫中侍女长在路途中的争执,今晚太子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泄露。
“太子殿下邀请楚世子暂住。”侍女说,“楚世子控诉说太子殿下这是在绑架宗亲。”
她说的很小心:“楚世子那会儿正在同侍女长争吵,也不一定说得便是真的。她说——”
“她说太子殿下这是在谋杀自己的亲妹妹,她的父亲对此绝不会沉默寡言。我、我就是想着,如果太子殿下真的要对付皇女,那么、那么韦岫就会很危险——”
黎里听完后沉默了。她了解楚逸,楚逸不是会和太子的女官争吵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是故意的,楚逸在试图将消息传出去。也是韦岫运气足够好,她们成为了接到第一手消息的人。
早在第四星域的集训中就展现过自身强运的“天选之子”对侍女说出的这些显然还不够满足,韦岫接着问:“就只是这些吗,还有没有别的?”
侍女努力想了想,楚逸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存在,所以及其反常地大声吵闹,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她这个巡夜人的不小心误入。爱丽仔细回忆后,总算是又找到一句楚逸骂出的话。
她不确定道:“楚世子还说,联邦不会优待敌人,他们的行为是对帝国人民莫大的背叛。”
韦岫:“……”
她还想再问些,黎里却挥了挥手,向这位侍女表示了感谢,同时请韦岫送她抓紧时间离开帝都。
韦岫将侍女交给吴琰派来的人后,匆匆回去见了黎里。
她问黎里:“看来联邦的国书,不是只有我们想利用。”
黎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半晌后,她说:“让我去联邦‘送货’出使,得亏赵锡想得出这种办法。把我送过去,他们便可以对我好不容易拉起的队伍进行清算。下一步,理所当然的,如果联邦发现了赵真的存在,因为我尚且在联邦,也不能就此索要赵真。两方一旦就赵真的归属权拉扯起来,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就难说了。”
韦岫说:“我们本就势弱,要是这会儿你离开中枢,再想进来,机会可没现在这么好。”
黎里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以预见的,赵锡与韩涯一样明白。
赵锡不会杀她,他有他的坚持,所以送走她,是他唯一会与韩涯同心同德的选项。
韦岫安慰她说:“楚侯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黎里摇头,她说:“赵锡绑了楚逸,难说。”
韦岫匪夷所思:“楚檀难道就不能派君瑶来救吗?君瑶一定能安全带走楚世子。”
黎里说:“得考虑皇帝的想法。皇帝原本就属意楚逸当太子妃,太子要和未来的太子妃培养感情,皇帝只会高兴。逼急了,赵锡还会说他愿意娶楚逸——反正只是明面上说说。只要赵锡这么说,楚檀拒绝的立场便没那么足。说到底,皇帝也没那么在乎楚檀的心情,他们之间信任是建立在楚檀势强上的,这也是皇帝为什么想要他女儿来作太子妃的原因——皇帝也想要楚议长的软肋。”
“比起皇帝、比起他的女儿、比起我——”黎里摊开手,“楚檀会同意我出使的,他会说,我相信你能解决这一切,安全地回来。”
韦岫仔细分析了一下,不得不说:“还真是这样。”
她去给黎里倒了杯冰果汁:“那么殿下,你打算怎么做?”
黎里一口气闷了果汁。
她看着夜空说:“我讨厌姓韩的。”
“就算我真的得去联邦——”黎里屈起食指和拇指,用力弹开玻璃杯。她看着大理石的桌面,桌面上倒映出她浅色的瞳孔。在灯光的摇曳下,浅琥珀色瞳孔的深处似有一把刀刃,那刀尖泛着冷光,正欲刺破这些层层积压的厚重石块。
她轻描淡写着说:“我也得在去之前,先送他去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