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宅出来时,天已全黑。温折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点了根烟,悬于指尖。
弄堂的春夜很安静,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昏黄的灯下绕着成群的飞虫。
朝生暮死,明知是火坑却仍要往前飞,不死不休。
董舒的嗓音似还在耳边回荡。
“你若仍要这么一意孤行,我阻止不了你。”
点完一支烟,温折迈步走出弄堂。这儿四通八达,一般第一次进来的人,不绕一会出不来。
说起这一茬,不免就要想起某位代表人物,温折眸中涌现浅淡的笑。
当年沈虞也不是没做过尾随他回家的蠢事。本想跟踪他,最后却把自己给跟丢了。
他顺势给了她一个教训。把人绕晕后晾在巷子里,再从后头吓她,自此之后,沈虞吓得三过巷口而不入。
出了巷口,有一排小商铺,中间错落着酒肆和小摊。
而沈虞最喜欢吃的馄饨店,也在这儿。和学校后门那只馋猫一样,一吃到好吃的,她总是头也不抬,这时候揉一把毛绒绒的脑袋,可能还会撒娇打滚。
馄饨店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从开店到现在,不知道多少年了。似乎温折自有记忆起,这家店就开在这儿。
他走至店外,朝店老板颔首。用着久久未曾说过的苏城话,要了碗馄饨。
“打包。”
“好嘞。”老板利落地拿起漏勺,抄起一勺皮薄肉厚的小馄饨,丢进浓汤中。
等到馄饨煮好,老板一抬头,原本没注意,缓了几秒,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你是…你是小折?”
温折颔首:“是我。”
“哎呦,你这,你这高中毕业就没来过了吧?”老板局用围裙擦了擦手,“我还以为叔叔的馄饨不好吃了,怎么一次也不来了。”
“还有那个常跟你后面的那个小姑娘。”老板又往后看了看,看到空落落一片,遗憾地叹口气:“也没来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小姑娘,漂漂亮亮的,说话也讨喜,看她吃东西都开心。”
絮絮叨叨间,老板动作利落地把馄饨舀起,淋上一勺滚汤,手上开始放着调料:“你们…”
但话没说完,温折却提醒道:“不要葱,多点香菜,少量醋。”又淡笑摇头:“麻烦了,她毛病有点多。”
老板理解地点点头,“女朋友?”
温折侧头,弯起唇,难得调侃了句:“老板,聊了这么久,还没猜出是谁要吃?”
“除了那个馋猫,还有谁?”
老板恍然,一连哦了好几声,“你们还在一起?”
温折点头,“是。”
“我们还在一起。”
“好。”老板打包好馄饨,连连点头,呵呵直笑:“真好。”
温折接过馄饨,正欲离开,老板喊住了他:“以后常来啊。”
“记得把女朋友也带上。”
他回头。
“好。”
想着温折说的回来给她带好吃的,晚上沈虞只浅浅喝了几口粥。
这一等,等得望眼欲穿,等得粥都要消化了。
她拖着腮,开始胡思乱想。这一回老家,就急急往外跑,也绝口不提带着她,可不得去私会秘密情人去了?
想着想着,沈虞鼓起腮,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又蓦得觉得自己像个没出息的望夫石,索性不再想,摸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阅。
突然,她视线一顿,目光停在顶端刚刚跳出来的消息上。
来找她的,是沈虞多年未曾见面的高中同桌,邓苏苏。在苏城一年交的朋友,基本在回京城后便都断了联系,便是当初最亲密的邓苏苏,也只在逢年过节时会发个套的祝福。
邓苏苏:[小鱼,看你今天发的朋友圈,你回苏城了?]
傍晚在机场时,沈虞拍了张苏城机场的照片,发了朋友圈。
小鱼:[对,来苏城出差]
邓苏苏:[怎么回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沈虞有些心虚:[这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邓苏苏嗔骂:[还好意思说,你这没良心的,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行了,矫情话也不多说,咱们约个时间见面吧]
沈虞连忙回答:[好好好,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邓苏苏:[我都可以,反正我时间自由]
最后具体时间尚未敲定。沈虞再怎么无法无天,到底还是鼎越的实习生,温折没发话她总不能随处乱跑。
邓苏苏表示理解:[我白天都在苏中,你得空便来找我吧,正巧,我带你逛逛校园,现在苏中和以前比,变化大着呢]
沈虞回了个好的表情包。
说来也巧,邓苏苏毕业便回了母校当老师。高中时那个上课偷看言情小说的女孩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名一本正经的语文老师。
聊完后,沈虞放下被握得滚烫的手机,呆呆看着某一点。
邓苏苏作为她的同桌,一定对那位初恋的信息了如指掌。可以说,这次见过面后,她就能知道他是谁。
但沈虞却并没有想象中期待这件事,反而满腔都是近乡情怯的瑟缩。
正在纠结间,门外传来叩门声,打破了沈虞的沉思。
“温折?”
男人嗓音清淡:“是我。”
沈虞连忙跑去开门,打开门的同时上下打量男人一眼,又凑上前,嗅了一嗅。
温折往后退一步,“闻什么?”
“闻你身上有没有女人香。”沈虞抱臂,还欲往下闻。
温折不再躲,反而似笑非笑:“那你闻到了?”
“嗯。”沈虞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挪一步,鼻尖从男人颈侧往下移,“的确有一股香味。”
“女人香?”
沈虞表情凝重,又皱了皱鼻子:“不太像。”
“那是什么香味?”
沈虞:“想把你吃了的香味。”
温折一听,轻拍了下沈虞的脸颊,咬唇低笑:“知不知羞的?”
沈虞却滑不溜秋地从他放在背后的手里勾来打包盒,“我说的是这个。”又挑衅地瞥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
她转身,拎着饭盒往桌上放,打开后,馄饨还在汩汩冒着热气,鲜气沁人心脾。
沈虞深吸一口气后,眼睛蹭蹭发亮,“好香!!!”
温折靠墙,斜斜站在门口,看着沈虞被热气缭绕的莹白脸颊,眼中藏着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浅淡笑意:“喜欢吗?”
“喜欢。这味道,感觉很熟悉。”沈虞埋头,吃第一口的时候还被烫了一下,疼得直抽气。
温折看得直皱眉,“慢点,没人和你抢。”
沈虞早就被美味驯服,头也不抬,理都懒得理他。
“你这样子。”他揉了揉眉心,“很像我一个故人。”
哪怕吃着东西,但沈虞也惯会提取重点,她警惕地抬起头,眯了眯眼:“故人?”
温折面不改色,“哦,说错了。”
“故猫。”
“猫?”
温折:“我以前喂过一只猫。”
“吃东西和你很像。”
沈虞拧起眉头,半晌,怼了一句:“你才是猫呢。”
她继续埋头吃,没再理他。却见,温折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意味深长的语气:“也行。”
“毕竟猫最喜欢吃小鱼。”
他嗓音轻轻淡淡的,很难想象,会是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般充满暗示意味的话。
像是有一把火,从脖后烧到了耳尖,瞬间,沈虞耳根涨得通红。
这人。
怎么回事。
为什么出去一趟回来,突然就变得这么轻浮!!!
沈虞咽下口中的馄饨,抽了张纸巾擦嘴,默默转移了话题:“我约了高中同学。”
“谁?”
“高中同桌,女的。”
温折放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
“你见她做什么?”
沈虞当然不会说实话,转了转眼珠答:“老同学见面叙旧啊,还能做什么。”
温折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咬字:“叙旧?”又毫不留情地点破:“说说旧时光,再叙叙前男友?”
沈虞自是心虚地否认:“哪有!”
温折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沈虞脊背都有些发毛。半晌,道:“知道了。”
温折这次出差,确有要事。
绿园科技那个项目,已经在苏城投入创立。这对整个鼎越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大项目,现在到了关键期,连温折都要亲自来跑一趟。
温折自也没让沈虞闲着,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便出发去了绿园科技的产业园进行实地考察。
这期间,上上下下的环节繁冗交杂,应酬也多如牛毛。
沈虞作为和袁朗一样随行助理,来来去去地跑腿,累得话都懒得说,更别提还有出去游山玩水了。
还是算快的情况下,忙了一个多礼拜,事情才堪堪告一段落。
而沈虞和邓苏苏的见面也约在了明天。
“明天?”温折本来正握着手机看文件,闻言掀起眼睑瞥她一眼。
沈虞点头,“对。”
“在哪?”温折淡淡问:“结束我让李宗去接你。”
“在苏城高中。”沈虞道:“我朋友在那当老师,吃完饭她会带我在那里逛一逛。”
温折没说什么。
“知道了。”
第二天,沈虞起了个大早,仔细地化妆换了衣服,忙活到中午,在约定时间前赶到了和邓苏苏定好的中餐厅。
“小虞,在这儿!”
进到餐厅,沈虞环顾一圈,顺利在窗边看到了朝她招手的邓苏苏。相比高中留着个蘑菇头古灵精怪的邓苏苏,现在的她养了长发,脸带淡妆,看起来知性又文静。
但见着沈虞,邓苏苏夸张地哇了一声,满身知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伸直双臂,朝沈虞扑过来,“美女!贴贴!”
沈虞张臂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两人七八年没见,却也不生疏。叽叽喳喳聊了一整个中午,从地中海的物理老师到一周衣服都不重样的英语老师,再到某个喜欢打盹的,站着也能睡着的男同学,想到哪说到哪,话题都不带重样。
但唯有沈虞最想知道的,最不可能不聊到的那个人,邓苏苏是只字未提。
沈虞渐渐地有些焦躁,但卡在嘴边的话,始终未能问出口。
吃完饭,二人又在商场逛了逛。等到快傍晚时,邓苏苏开车带沈虞回了苏城中学。
沈虞靠在车窗上,新奇地往外望。
“这儿!是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路!我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呢,哪去了?”
邓苏苏摇头,“前几年就倒闭了。”
沈虞有些失望,又朝外探着脖子,“那,后街我们一起吃夜宵的小吃街呢?我们晚上再去看看好不好?”
“那里是危房,拆迁了,现在做了新的楼盘。”
沈虞沉默下来。
“八年了,什么都变了。”说完,似想起什么,邓苏苏又偏头看了看沈虞失落的侧颜,笑着说:“当然,小虞你还没变,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所以才会让人这么念念不忘。”
沈虞受不住地哎呦一声,笑骂道:“少矫情点,鸡皮疙瘩出来了。”
车子驶进校园,邓苏苏找到停车位停了车。正是学生午休时间,校园里十分安静,只在走廊,凉亭稀稀疏疏站着几个人。
沈虞四处张望着,看到熟悉的蓝白校服,嫌弃皱眉:“这苏中的校服怎么还是这么丑。”
“这得分人。”邓苏苏掩唇笑:“你穿都好看。”
沈虞揉了揉胳臂:“鸡皮疙瘩真掉了!”
邓苏苏哈哈大笑。
二人继续绕着校园走。
苏中四处都改建了许多,教学楼也全部翻新,几乎找不到以往的一丝痕迹。沈虞看着陌生的场景,捂住胸膛,有些怅然若失地,轻轻眨了下眼。
在胸腔中沉淀了一个中午的问题,几经辗转,终于问出了口,“苏苏,你知道的,我前段时间出了车祸。”
“车祸后,我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高中时的男朋友。”
她苦恼地蹙紧眉,“前段时间,我经常会梦见他。但每当我醒来,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所以我这次来…”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沈虞抱歉地朝邓苏苏打了个手势,接了电话:“喂?”
温折:“我在苏中门口。”
“你怎么来了?”
温折:“来接你。”
“可我还没…”
温折打断她:“但我已经进来了。”
沈虞:“…哦。”
她挂了电话,结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出的话,瞬间便如破了洞的气球,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一向善言的邓苏苏却没有就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反倒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认真:“小虞,我没有资格告诉你这一切。”
沈虞愣在原地,却听邓苏苏继续道:“那些记忆,那些事情,可能于你来说是一个负担。我不能让你重新陷入那些纠葛中。”
突然,邓苏苏朝远处的方向一抬下巴,笑了笑:“快看,那是你男朋友吧?”
闻言,沈虞扭头,看见不远处的枫树下,温折迈着长腿朝她走来。身姿修长,笔挺绰约。
同时,邓苏苏声音很轻地响在耳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小虞,拥抱新的开始吧。”
沈虞脑子放空,愣愣看着温折朝她缓步而来,又转头看邓苏苏。
“我要去上课了。”邓苏苏朝她促狭地眨眨眼,低声道:“和男朋友继续逛逛吧。”
温折和邓苏苏的会见平淡而寻常,双方眼神只对焦了一瞬,便各自礼貌颔首,生疏而气。
随后,邓苏苏离开。直到走出很远,她的手机突然轻轻嗡动一声。
温折发来了的消息:[多谢]
邓苏苏回复:[不气]
快要拐弯前,她才转身,往后看了一眼。枫树下的男女面对面站立,宛如一对璧人,一如当年。
邓苏苏弯起唇角,笑了笑。
邓苏苏走了,有关前任的消息也扑了个空。
沈虞满脑子空白,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只能找个由头把气撒了。她瞥了眼温折,小声嘟囔:“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你说什么?”
沈虞话风一转:“我说,我们继续逛逛吧。”
春日的午后,慵懒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暖融融的花香气。安静的校园里,时不时有学生走过,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又激动地扭头耳语。
沈虞友好地朝几个小男生笑,几个青涩的高中生瞬间红了脸,有个戴眼镜的,还差点被同行的人绊倒,被四周男生哄笑着调侃“瞧你那点出息”,糗得脸红了个半边天。
温折安静地看着沈虞的小动作,眯了眯眼,将人一把拉到身边,面无表情道:“你能好好看路吗?”
“我没看路吗?”沈虞疑问。
温折沉沉吐出一口气,索性不再说话,将人按着肩膀往怀里带,同时回头淡淡扫了眼那几个躁动的男生。
几个还在窃窃私语的男生,瞬间噤声,再不敢乱看。
“这在学校呢。”沈虞按住他搭在肩上的手,春日衣衫轻薄,男人灼热的掌心透过衣料,似乎直直侵透皮肤,她不太自在地别过脸:“你注意一点影响。”
“影响?”温折缓声重复,额角抽了抽。
那个当年把他按在墙角肆意强吻的女流氓,什么时候在意过影响。
偏偏沈虞还假装正经,“不能带坏小孩子。”
温折:“……”
绕过高大的教学楼,沈虞仔细地辨认着位置,又指着眼前的楼,道:“这儿应该是我以前读书的楼。”
“你在哪?”
“对面那栋。”
“哦。”沈虞若有所思地点头。
心中腹诽,温折和她前男友竟然在一个楼读过书,说不定两人还认识。
这世界可真小。
走过教学楼,又经过操场,前方是一片竹林,竹林间绵延一条小道。
熟悉的场景。
这是走了这么久以来,唯一和梦里一样的场景。
沈虞的心跳不受控地快了起来。
她下意识偏头,看了眼温折,而男人盯着那片竹林,突然问:“过去看看吗?”
“去,去吧。”
越往里走,越安静。斑驳的阳光透过竹林,撒在地上,一片清凉。
沈虞:“这儿往里走是侧门。”她介绍道:“以前要是迟到,可以从这儿翻进来。”
温折弯了下唇,“你很有经验?”
沈虞听出他语气中的奚落,正要回嘴,突然,目光凝在已经被高高围起来的围墙上,“啊”了一声:“这儿都被封起来了。”
不仅封了,围墙旁边还竖着个立牌,上面还用红字写着:[禁止翻墙]
沈虞无语凝噎:“什么啊,真是抹杀学生天性。”
她气鼓鼓地跑到墙边比划了下,发现这是个可望不可即的高度后,惋惜地叹了口气。温折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动作,忍住到嘴角的笑意。
一阵风吹来,树叶摩梭,围墙边的枫树传来沙沙的响声。
沈虞还在盯着围墙发愣,突然,脚踝边传来毛绒绒的触感,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橘黄色的影子从脚边飞速窜过。沈虞吓了一跳,七魂去了六魄,尖叫出声,支撑不住身体就要往地上倒。
直到手腕被男人拉住,温折扶住她的腰,固定住她的身形。
“别怕。”他温声道:“是猫。”
猫?!
猛地回忆起什么,沈虞靠在温折怀里,低眼往下看。正看到一只通体橘黄的胖猫,黏黏糊糊地往温折脚边窜,它口中不停地“喵喵”叫,似乎在苦恼怎么吸引男人的注意。
梦境中的场景如水般倾倒,沈虞顿觉一阵眩晕,无数光影在脑中重叠,脑袋疼得像是快要炸裂一般。
温折拧眉:“怎么了?”
“没事。”沈虞摇头,“就是有点晕,等会就好了。”
几分钟之后。
沈虞靠在老枫树下,目光复杂看着蹭在温折脚边异常亲昵的橘猫,眸色依旧惊疑不定。
“你以前…经常来喂猫?”
温折瞥她一眼,“是。”
“但很多人都会来喂。”他淡笑:“不然怎么长这么胖。”
男人的回答滴水不漏。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学校喂猫的人从来只多不少。
沈虞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缓缓放下心来,沉沉地吐出口气。
她真的是魔怔了,才会在刚刚那一瞬间,产生那么荒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