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夕阳落在窗台上,林歇收回手,坐在床边,轻声道: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有些太难回答了。”
床上呆呆望着屋顶的夏媛媛闻言看向林歇,对上林歇眼睛上那一条月白色绣海棠花的缎带。
若夏媛媛总是生病就算没用,那林歇这样离了人就寸步难行的瞎子又算什么?
夏媛媛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气从肺部涌上,让她翻起身,剧烈咳嗽了起来。
林歇顺着声音抬手,轻轻拍着夏媛媛的背,等夏媛媛缓过气,她想收回手,却被夏媛媛一把拉住。
“对不起。”
夏媛媛刚刚咳嗽得有些厉害,声音听着十分沙哑。
见林歇不语,脸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夏媛媛忍不住湿了眼眶,又一次说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歇:“我听你解释。”
夏媛媛慢慢躺回到床上,只是手没松开林歇,神态也不似之前那般茫然悲戚。
夏媛媛想了想,说道:“我母亲虽然缠绵病榻,但她依旧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务,甚至能因三哥惹恼了她,便拍着床榻与三哥吵架。我三哥虽不爱说话,却是这府里最有主见的,父亲不在,母亲管着后院,于是前院,便由他一人支撑。我五弟和六弟,两个虽然年纪不大,但都有自己的脾气与想法,五弟爱财,六弟好文,虽都不像是将门出身该有的模样,但他们也都坚持着自己的目标,与母亲兄长做抗争。夏夙从小便在我家住,因是隔辈,经常被人瞧不起,说是寄人篱下,可她也从不惧怕,甚至养出了以羞辱人为乐的喜好。”
“他们就像是这世间的太阳,耀眼而又灼热,朝着自己的目标大步向前。”
“可我却……咳咳咳咳!!”
夏媛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门外的夏夙想要进来,被夏衍拉住了。
与其让她一直在心里憋着,不如让她说出来,至少痛快。
林歇拍着夏媛媛的背,等她咳嗽缓和了,接着听她哑着嗓子说:“可我却无法像他们一样。”
夏媛媛:“我这病从小就有,我也一直以此为借口,想着不是我不愿上进,而是我的身子不允许,可等母亲也病了,看着母亲就算病中也依旧风行雷厉喝着药训人的模样,我这才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借口罢了,我注定成不了他们那样的人。”
林歇听着,见夏媛媛不再言语,便知道她是说完了,于是林歇说:“这天上又不是只有太阳。”
夏媛媛一愣:“什么?”
林歇:“你说他们是太阳,你成不了他们那样的太阳,因此觉得自己没用,不如他们,是吗?”
夏媛媛想了想,确定自己是这个意思,于是点了点头:“嗯。”
林歇:“但这天空并非只有太阳,不是还有月亮吗。”
“太阳也总有要落山的时候,那时月亮便会出来。你说他们都在大步向前,唯独你留在原地,若他们都留在原地,唯独你大步向前的话,你是否也会困惑,自己为何不能停下?”
“并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就是对的,你无法前行,那就停下好了。”
夏媛媛抓住林歇的手紧了紧:“可是这样的话,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如果无病无灾,一事无成也算无功无过,可我这般病弱,给人添了麻烦,却又不求上进,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是别的人说这样的话,林歇只当她无病呻吟也就过去了,可夏媛媛说这样的话,林歇知道,她是认真的。
如果不是觉得自己成了负累,夏媛媛待人处事的方式不会这么温和到近乎包容。
林歇想了想,问:“你家这么多‘太阳’,会热吧?”
夏媛媛:“什么?”
林歇:“他们会争吵吗?你的母亲,三哥,弟弟,还有夏夙。”
夏媛媛缓缓点头:“会。”
一大家子都太有主见了,相互摩擦,争执在所难免。
林歇:“在你面前也会?还是说会躲开你?”
夏媛媛眼底苦涩:“会躲开,他们怕我被吓到。”
林歇:“那就让他们在你面前解决争端。”
夏媛媛愣住,随后摇头:“不可能的,他们就算在我面前起了矛盾,也不会当着我的面吵起来。”
林歇双手合十:“那不是正好吗,让他们为你克制怒火来面对问题,总是吵架能吵出什么结果来?”
夏媛媛回想了一下,确实,家里矛盾不少,但每次吵架都没有结果,都是过了就算了,可哪会真的就这么算了呢?
不满总会累积,慢慢的,家中所有人的关系都变得不算特别好。
夏媛媛:“可以吗?”
林歇歪头轻笑:“别小看自己啊,你是家中唯一特殊的那个,这个特殊不是无用,相反,你的作用才是谁都无法取代的。”
门口响起叩门声,是大夫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了。
林歇扶着夏媛媛起身喝药,等把药喝了,夏衍与夏夙才“姗姗来迟”。
实则二人是在听了医室里林歇与夏媛媛的话后跑去商量了一下。
最后决定顺着林歇安慰夏媛媛的话,串通家里其他人,给夏媛媛制造确实如此的假象。
当天回到家中,夏媛媛主动要求大家一起吃饭。
夏媛媛的包容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要求什么,所以大家都很给她面子。
家中母亲与兄弟几个都得了夏衍夏夙的通知,知道可能要在餐桌上演一出“握手言和”来,让夏媛媛知道自己并非无用,免得夏媛媛总揣着心事对身体不好。
可真等上了桌,挑起了事端,一个个全都把“演戏”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将军夫人首当其冲就和自己儿子语调冷静而又平缓地怼了起来,因为病弱的女儿在,她始终忍着没拿拐杖动手,夏衍也是如此,说话字数明显少了,但也没直接起身走人。
老五老六阴阳怪气嘲讽对方谁也不让谁,夏夙本是在看热闹,结果因为姿态太过悠闲反而被牵扯了进去。
一桌六人五个都是暴脾气,克制着不拍桌吵架,说到最后理所应当的就要起身散伙了。
这时夏媛媛拿着筷子夹起一片鲜笋,放到母亲碗里,又给自己哥哥盛了碗汤。
于是将军夫人与夏衍两人默契地坐下继续。
母亲大哥没走,下面三个小的哪里敢早退。
一桌人压着怒火说着说着就触底反弹了,将军夫人开始叹气,夏衍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老五老六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了,开始扯旧账,结果发现旧账也没意思得很,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他俩能为这点小破事搞得针锋相对。
夏夙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点的。
等气氛缓和后,镇远将军府第一次出现了“好聚好散”的场景,当夜将军夫人院里传下指令,让厨房恢复中午往书院送饭的惯例。
众人就算心里还有些别扭,自欺欺人说是演着哄夏媛媛的也就过去了。
只是等迟点谁与谁还想坐下好好谈的时候,该谈崩还是会谈崩,没有夏媛媛压场,谁都不想忍着对面那混账东西。
夏媛媛还是体弱,然眉宇间隐藏着的愁苦已然消散。
而作为正真解决问题的人,林歇的名字,也被镇远将军府上下给记住了。
又是一日阳光明媚,林安宁突然被画社的人拜托来教场边帮忙。
林安宁性格本就爽朗,很少拒绝别人什么,于是便带着最近心情有些蔫蔫的君葳丫头一块赴约。
等到了地方,林安宁才发现教场边竟来了不少人,有东苑的,也有西苑的。
林安宁被西苑画社的姑娘拉到树下,摆好了姿势,可很快画社姑娘又上来,围着林安宁走了几圈,又是调整林安宁抬头的高低,又是摆弄林安宁微抬的双手,嘴里念念有词:“有些不太像啊……”
林安宁觉得奇怪:“什么不太像?像什么?”
这时,东苑一个画社的学生拿来一条长长的缎带,说:“让她戴上这个试试。”
姑娘拿过缎带想要往林安宁眼睛上系。
林安宁抬手拦下,她看着这条眼熟的缎带,回想对方刚刚的举动和话,又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不妥。
她把缎带狠狠往地上一扔,然而质地轻飘的缎带并没有扔出她想要的气势,因此心中越加憋闷,说出的话语也从生气变成了委屈:“你们什么意思!要找林歇就找林歇去!我不是她!!”
说完林安宁跑出了人群,边上等着的君葳也看清了状况,她发火撂下狠话,随后便追着林安宁去了。
“安宁姐姐!”君葳在教场旁的林子里追上林安宁,拉住林安宁不停地安慰她,还说:“看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林歇。”
林安宁别过脸,虽然心里知道这件事和林歇没关系,是那些人脑子有毛病找不到林歇就来找她,还不事先说清楚,拿她当猴耍,可她实在心绪难平,便没有开口阻止君葳。
于是,几日后的一个早晨,林歇起身,听到了连翘的声音。
“姑娘,半夏病了,今天由我陪你去书院。”连翘的声音很小,带着想要自然,却怎么也无法自然的别扭。
林歇没说什么,只在梳洗后去了半夏屋里,确定半夏是真的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这才让连翘先去叫了大夫。
林歇也没让连翘就这么扶自己到门口坐车去书院,而是坐在半夏屋里,等着大夫来了把脉问诊。
最后确定,半夏是感染了风寒,吃几服药好好休息,或许能熬过去。
熬过去。
是了,他们榕栖阁能寻来什么大夫,不是秀隐山也非寻医阁的,寻常风寒对他们而言,确实不算小病。
“开药吧。”林歇说。
大夫开了药方子,林歇拿过后加了几个字在上面,让连翘去抓药。
连翘接过方子,迟疑道:“可是姑娘,你再不出发就要迟了,府里可没人会替你向书院请假。”
林歇转头朝向连翘。
明明隔着缎带,连翘却有种被人看透的慌张。
谁知林歇突然勾起嘴角,说:“好,走吧。”
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