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歇本就身体虚弱,哭着哭着便又哭累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日晒三竿,林歇人还没清醒,手脚就已经开始动来动去,把自己往夏衍怀里团。
夏衍直到林歇醒后才睡,此刻被扰醒,也是全凭着本能,就先把往自己怀里拱的林歇给抱紧了。
又过了片刻,两个人清醒过来,夏衍没出声,林歇就又把脸往夏衍怀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对不起……”
夏衍只穿了件里衣,林歇在他胸口说话,气息落在衣服上,一片的热。
可夏衍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哄人,而是说:“先前已经说过了。”
语气淡淡的,要不是手还紧抱着林歇不撒开,听着还真像是对林歇冷下来了一般。
林歇察觉到,仰起头问:“是生气了吗?”
夏衍反问:“我若命不久矣还死死瞒着你,你突然间知道了,可会像没事人一样就这么过去?”
林歇代入了一下,瞬间怂了。
何止不会就这么过去,怕是会疯掉。
夏衍终究是舍不得让林歇委屈,自己内心都快炸了,一看林歇怂得安静下来,还是忍不住用上了平日里哄人的语气。
他摸了摸林歇的后脑勺,说:“你让我再气一会儿。”
因这语气,林歇的胆子也大了几分,颇有些得寸进尺:“那……那‘这一会儿’,是要多久啊?”
夏衍差点没被气笑,故意说:“很久。”
可事实就是,就算要很久,他也不会本末倒置,一直朝着林歇摆冷脸。更何况经过先前林歇那一番剖白,他心底对林歇隐瞒自己的难过与不满早就随着林歇发泄出来的不安与害怕消散了大半。
醒来后故意这副模样,与其说是余怒未消,不如说是想让林歇记住,以后不要再这样对他。
林歇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可她还是说:“那你这期间,能不能别不理我,别不和我说话,别不给我带吃的。”
夏衍:“那我这气与不气,不都和平日里一样吗?”
林歇想想也是,就退了一步:“那你生气的时间能短一点吗。”
夏衍简直想把怀里的小东西欺负死,他忍着,问:“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总不能无缘无故就让我消气吧。”
也是。
林歇不说话了,夏衍没等来林歇哄他,便又问:“怎么不说话?”
林歇小小声:“你说的,也挺有道理的,本就是我不是,而且……”
林歇的声音越来越小,夏衍没听清,问:“而且什么?”
林歇这才捻着夏衍的衣襟,重复了一遍:“你生气的模样,我也喜欢。”
夏衍简直要拿林歇没办法了,他把林歇往上抱了抱,让林歇与他头低着额头:“小骗子。”
林歇乖乖地把这个称呼应下了:“……嗯。”
夏衍半垂下眼眸:“你要再有事瞒我骗我,我真的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来。”
林歇丝毫没被吓到,反而有些好奇地问:“什么让我讨厌的事情?”
夏衍知道林歇看不见,可还是闭上了眼,怕眼底的情绪泄露丝毫。
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不想告诉你。”
林歇嘀咕:“你这算不算有事瞒着我?”
夏衍抬手就朝着林歇的臀部打了一巴掌,林歇缩了缩身子,没好气:“知道了知道了,你还气着呢。”
说到最后,反倒是林歇理直气壮了起来。
陈晋要是在这,应当是能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把夏衍剜死。
两人姑且达成一致,这才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林歇毒发之后便什么都顾不上,也就这会儿才有机会问起:“陛下那边如何了?我又出现,他必不会就这么放我走了……”
夏衍安静下来。
林歇察觉到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夏衍告诉她:“顶替你的身份,进入皇帐的那位,死了。”
林歇的表情瞬间便空白了,好半天才回神,脱口而出一句:“为何??”
为何会死?
怎么会死??
夏衍这才把他从其他长夜军那里得来的消息,一一讲给林歇听。
那顶替未央的长夜军在皇帐里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番交谈。
陛下的意思是,他愿意对未央突然失踪擅离职守一事既往不咎,也可以当清缴秀隐山后未央再次下落不明之事没发生过。
可未央毕竟是长夜军的前统领,陛下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在外面晃荡。
正巧陛下也有心将登基后两年来一直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未央收入后宫,于是陛下就拿出了两个选择给未央。
一是入宫,在最后的日子里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且她本就有功,皇帝愿许她最后的荣华富贵;二是就地自决,这本该就是长夜军的宿命。
无论生死,未央都是皇家的暗卫,没有快死了就能例外的道理。
陛下并不像靖国公挑拨林渊时说的那般冷血无情,除开偏执,他也确实是个贤明的君主。林歇作为长夜军,身负多少皇室秘闻,他这么做,从情理来看,也是对的。
只是林歇没想到,顶替自己的那位,会选择死。
夏衍也没想到,很多人都没想到。
可若是将自己放到假未央的处境来想,便多少能清楚了。
——未央死了,真的未央能活下来,彻底逃脱未央的身份,长夜军的压力也能小很多。
于是她便选择了死。
长夜军的生死观便是如此,不是他们有多不惜命,而是他们——特别是那些从小在长夜军长大的前辈们——对死的衡量很多时候都是“值得”或者“不值得”。
这是他们从小便受到的教导,早已深入骨髓。
先前知道林歇不可以动用内力,他们还是由着林歇动手了,不是他们不在意林歇的身体,而是想以此减少折损的人员。
如今,替林歇去死能给长夜军换来喘息的机会,减轻朝臣对长夜军的厌恨,又能让一个顶十个的未央活下来,她觉得值,于是她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不少前辈们想通之后就都释然了,偷偷去把尸体偷换回来,以免时间长了缩骨功失效,露出端倪。
但那些个能接受诈死逃脱,心性还没被长夜军的规矩浸染透的后辈们就没这么洒脱了,就连林歇也有些自闭。
往日出任务损失了人手都会在意一阵子,更别说这位完全就是替着他们去死的。
只可惜她没能自闭太久,因为林渊来了。
彼时林歇正在穿衣服。
林歇名声虽差,可也不能真的叫两府以外的人知道她昨夜夜宿在夏衍这里,不过昨夜混乱,夏衍又是悄无声息地把林歇给带过来的,所以无人知道她在这里。
刚刚又叫长夜军的人假扮林歇过来“看望”夏衍,接下来,林歇只要再光明正大从这里走出去就好了。
夏衍原是全然不懂女子衣着打扮要如何的,如今却能不假他人之手,替林歇绑好胸前的系带,梳理好头发。
只是绑系带的时候手劲太大,差点把林歇给勒着,被林歇踹了一脚。
夏衍几乎寻常地受着,还说:“反正也无人知道你在我这,为何不一直留下。”
不说林歇心情不好,他不愿林歇这个时候回林渊那边去,就算林歇心情很好,归心似箭,他此刻也隐隐有一种将人扣下,关在身边的冲动。
不想让她离开,每一刻每一瞬,他都想将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牢牢地看着。
然后什么都不再去管,什么都不再去问,只有他们两个,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是死……
借着为林歇转身拿斗篷的动作,夏衍暗自深呼吸,将一切尽数压下。
林歇却是早就习惯了接受自己快死的事,就算是让夏衍知道了,也一切如常,摇头道:“出了昨晚这么大的事,你为了留下看顾我,装伤没去皇帐那边,如今事情料理的差不多了,陛下定是要来看望你的,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这待下去。”
夏衍为林歇披上斗篷,系好系带:“走得动吗?”
林歇点头:“走得动。”虽然浑身都残留着昨夜毒发后的不适,但只要不是四肢痉挛不听使唤,她便能好好从这里走回到林渊那里去。
正说着,便有人来报,说林渊来了。
夏衍第一反应便是:“我去见他,你直接回去。”
林歇:“……”
夏衍把林歇斗篷上连着的兜帽给她戴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且还有脸问:“有什么问题吗?”
林歇好笑:“你该不是真看不出来,叔叔是专门来找我的吧?你还说你去见他,让我直接回去,你这是怕气不死他怎的?”
林歇有毒发时候的记忆,自然也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林渊那里是暴露了的。
只是此刻再说起林渊,林歇的表现有些出乎夏衍的意料。
他以为她会很不自在,或者紧张,尴尬。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在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夏衍抬起林歇的下巴,林歇头上的兜帽随着她仰起头的动作滑下,露出那张略显的有些苍白的脸。
夏衍细细端详。
林歇也任由他看着,不解:“干嘛呢?”
夏衍松开手,又替她把兜帽戴上,问:“我以为你不会想见到他。”
林歇:“你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等我回了去,总是要看到他的。”
戴好兜帽,林歇朝外走去,淡声道:“而且我在今日,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人在这世上总要有人陪着才能走下去的话,那一个也就够了。”
林歇走出营帐,林渊看到朝着自己走来的林歇,微微错愕。
他以为自己会进去见到林歇,他以为林歇如今的身子,昨晚又毒发过,必然是要躺在床上好好休养,下不来床的。
他没想到会直接看到林歇走出营帐的模样,就好像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长夜军都是些死人似的怪物,哪里知道痛。
忘了何时何人曾说过的话突然闯入脑海。
连同昨夜遇到过的那两个长夜军一块,刺激着林渊脆弱的神经。
昨夜那两个长夜军,他们一个审讯手段狠辣,叫人发指,一个浑身是伤,却状若常人。
在这一刻之前,他还是无法将他二哥的女儿——林安宁的同胞姐姐林歇与印象中的长夜军扣在一起。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像是能联系到一起的存在,然此刻,看到林歇没事人一样走到他面前,昨夜那两个长夜军的模样便越发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林歇和他们是一样的。
林歇能做到忍受身体上的不适,把自己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也能面不改色,将人活生生开膛破肚,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可谁也不是天生的金刚铠甲、刽子手。
谁又知道林歇为此熬过了多少磨难。
二哥当年拼上性命助他脱身,他自以为将二哥的孩子当做了亲生骨肉,便是害他受尽折磨差点丧命,又害林安宁坠湖的林歇,他也是不计前嫌接回了府中,虽不曾亲近,可好歹是养着了。
侯府的日子便是再差,那也比寻常百姓人家好上千倍百倍。
可却不曾想,这不过是他可笑的自以为是罢了。
林渊一夜未睡,才从皇帐出来,就赶来此处。
若在往常,他体能充沛绝不至于露出疲惫的神色来,可如今却是一脸的憔悴,叫人心生不忍。
先前在皇帐里,陛下还以为林渊是因为过于担忧妻女才会如此,心下有感,便在重罚他后又将他留下,好生安抚了,才让他出来。
现下见到林歇,从她身上察觉出长夜军的影子来,林渊的神色便更差了。
林歇看不见,却因陈晋不曾给她扎上银针,而能精准确定林渊的位置。
她朝着林渊走去,向其行礼:“叔叔。”
夏衍因为还要装“伤”留在营帐里没出来。
林歇就对林渊道:“我准备回去了,叔叔可要一道?”
林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便点了点头,只是动作僵硬地点完他才想起来林歇是个瞎子,便又飞快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路慢慢地走,林歇是因为身上痛,林渊则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他记得昨夜那个长夜军也是如此,虽然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是动作会变慢。
走着走着,林歇突然便开口说了一句:“先前,伤着叔叔了。”
林渊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事。”
林歇:“那就好。”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林歇淡定自若,林渊却是焦虑不已,终于林渊说道:“昨夜,陈大夫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林歇的身份,林歇的身体情况,还有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我知道,”林歇笑笑:“说来也是我矫情,不愿叫人知道我是谁,却白白让你们误会了这么久,惹得你们如今愧疚,这些都是我自找的,叔叔不必放在心上,也请叔叔将这话传给婶婶。”
一字一句,分寸得当。
林渊有千万句辩驳想要说出,他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自找的,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当过去的事情没发生过。
可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句:“为什么……”
林歇:“啊?”
林渊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愿让我们知道你是谁?”
林歇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这还用问吗?”她压低了声音,“那可是杀人如麻人人厌弃的未央啊。”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坦然道:“我最初回到北宁侯府,也是因为厌恶极了这个身份,在遇到常思之前,我也最讨厌别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但夏衍这样叫她,她便会觉得欢喜。
真是奇怪。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杀人如麻的未央。”
林渊的声音飘到林歇耳边。
他说:“我只在乎,我哥哥的亲骨肉是否真的曾经出卖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作者,在线(又一次)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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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更新,还是把字直接加在这一章后面,没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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