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没有说话,慢慢等着林歇回神。
半响,林歇的大脑终于解析完了这短短五个字的意思,可她还是侧身朝着夏衍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夏衍替林歇梳好闺阁姑娘的发式,把人抱到床边坐好,自己也坐下,这才说道:“靖国公,安明德。”
又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也不是夏衍说错,林歇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他还活着?可我明明已经……”林歇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语气却很肯定:“我杀了他,虽然我当时看不见,但我能确定,他的脸是真的,体型和声音也没错,难道这世上还有天生就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夏衍:“声音可以模仿,体型只要大致相似,后期还是可以通过锻炼来进行改变的,至于容貌……”
夏衍握住林歇的手,把玉明阙带回来的,关于阴楚巫医能将人脸彻底改变,以及那些巫医手上,有靖国公容貌图纸的事情告诉了林歇。
“长夜军往京城送信,我也让我手下的人伺机潜入阴楚宫廷,寻到了手中有靖国公容貌图纸的巫医,那名巫医亲口承认,自己确实替一个男人换了靖国公的容貌。且就在确认后不久,京城来信,说发现了靖国公的踪迹。”
靖国公若还想在京城内搅弄风云,就必然不会离开京城,长夜军和君葳姐弟不用说,夏衍甚至还去信让镇远侯府与北宁侯府一块寻人,多方联手,要在京城这块地界找到靖国公,并不难。
林歇听完,闭上眼:“所以我杀的不是他,我上当了。”
夏衍将林歇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他存心算计你,想让你放心离开京城,你又满心想杀了他,自然会落入他的圈套,这不怪你。”
林歇睁眼:“京城那边可还有别的什么消息?”
夏衍看林歇眉头微蹙,满脸的懊恼与冷肃,便打了个岔,说:“有,在靖国公可能没死的消息到京城之前,京城长夜军的信就送到了这边,问你联手靖国公世子与景央郡主,意欲何为。北宁侯也来了信,问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还问你回不回来,还说你若是不回来,他可以亲自过来北境,与你再好好谈谈。”
堂堂侯爷,陛下心腹,面对林歇这个一字不留就离家出走的侄女,除了询问和亲来商谈,竟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林歇:“……”
林歇心里的焦虑还真就因夏衍这几句话给缓和了。
其实要不是发现靖国公还活着,林歇多半会因为京城那边的来信头疼死。
林歇想保镇远侯府与长夜军那些前辈的性命,如今的谋划就是最好的办法,偏偏长夜军那些前辈便是死也不会离开当今陛下,结果就是各自立场发生冲突,林歇不得不瞒着他们,暗中行事。
太后一死,计划出了差错,他们对林歇的图谋有所察觉那是迟早的,林歇在杀了靖国公后这样干脆便走了,也是不愿被前辈们抓着质问。
至于北宁侯府,林歇虽然知道自己就这么走了,一定会惹来林渊的追问,却没想到林渊会这么低声下气。
这和她最开始想的不一样。
她知道北宁侯府会因为曾经的事情对她心怀愧疚,可她已经不在意了。
这种不在意不是心怀大度的原谅,而是释然后的割舍。
她也知道自己的遭遇错在自己隐瞒在先,若叫不认识她的人来评价,没准也会骂她一句矫情活该,可人总是会渴望能在不解释的情况下被亲人谅解,哪怕林歇表现的不在意,她心里也未尝不曾有过“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只要如今表现得好,叔叔他们一定会接纳自己原谅自己”的想法。
所以一次又一次,林歇心里不是没有堆积下难过和失望。
那点情绪很小很少,却又如同夜间的萤火虫,盈盈闪烁,刺得人眼睛酸胀。
直到林歇割舍掉从小就存于心中的挂念,林歇整个人都轻松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就像她曾对夏衍说的那样,若人在这世上总要有人陪着才能走下去的话,那一个也就够了。
有夏衍,够了。
至于叔叔婶婶大哥安宁那边,只要她表现稍稍热切一些,想必他们的愧疚也会慢慢减退,时间一长,过往种种自然也就淡忘了。
等一切归零后,她就可以离开侯府,无论去哪,哪怕是解不了毒魂归黄泉,心里至少还能有夏衍这么一个牵挂。
可如今看来,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林歇摇了摇头,把困扰都摇走后,问夏衍:“那你给他们回信了吗?”
夏衍:“当然回了,不然怎么叫他们查靖国公的下落。”
林歇问:“他们怎么说?”
夏衍却说:“你先问问我是怎么回的。”
林歇心底浮现些许不太妙的预感,但还是如他所愿,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的?”
夏衍:“我先回信给你叔叔,跟他说你在我这里,然后把靖国公的事情告诉他,他一直因为过去的事记恨靖国公,也怕靖国公再要害你,得了消息自然就不会再着急来北境找你。而是留在京城,调查靖国公的下落。”
“至于长夜军,我是在确定了靖国公还活着之后才回信,问他们是要陛下死,还是要陛下活。”
林歇眼皮一跳,夏衍这是在往长夜军最脆弱敏感的神经线上踩啊。
林歇,小心翼翼:“你只说了这一句?”
夏衍不是没见过林歇这副模样,可自从林歇能看见之后,林歇的一举一动都和以往有了些微的不同。
林歇不仅会仰着头,还会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夏衍,让夏衍心痒难耐顾不上正事,低头蹭了蹭林歇的鼻尖,又舔了舔林歇的唇缝,直到林歇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催促,他才回道:“当然不是,我若只问这一句,恐怕京城里那些长夜军早就派了人来取我性命了。”
如今的长夜军分成了两拨,一波按着林歇的意思诈死逃脱,如今跟在林歇身边,听命于林歇,他们大多都是年纪与林歇相仿的年轻人。
还有一拨是林歇的前辈,他们对长夜军的规矩熟记到仿若刻进骨子里,宁可死也不愿离开皇帝陛下,至今还被困在皇城里。
林歇听后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你可别觉得他们武功不如你就小看他们,长夜军也是在我出现之后才开始直来直往地杀人,在我之前,他们杀人的手段可多了,哪怕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也是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夏衍:“我知道,所以我还告诉他们,我绝无弑君的念头,但只要靖国公活着一天,陛下的情况就只会比你还在时更加糟糕。你若还在,虽然会增加君臣之间的矛盾,但朝臣怕你,不敢有别的念头,如今你在他们眼中已经死了,陛下若再不收敛,这个皇位,他必然坐不长。新帝为了稳固朝纲,也绝不会留他性命。”
“这是‘死’路,活路就是,我们联手,我能保陛下不死,但陛下必须退位。”
林歇:“三叶……十三不会答应的。”
夏衍:“是啊,若能杀了靖国公,无需和我联手便能铲除祸害,那他们自然不会答应。”
林歇:“杀不了?”
夏衍:“你都杀不了他,你觉得何人能做到?”
“那十三她……”
“前日信到军中,她答应了。”
林歇摇头:“这不可能,他们不可能答应,那是皇位,长夜之主只能是皇帝——先皇任命的皇帝,长夜军绝不会容忍陛下与皇位分割。”
因为那简直就是在挑战他们长夜军历来的规矩,比丢下皇帝诈死逃跑还荒唐。
夏衍摸了摸林歇的头,因不想把刚弄好的头发弄乱,所以力道很轻:“若朝堂已然失去控制,陛下的皇权明日便会被颠覆,有这么一把刀悬在陛下颈上,他们想不答应也不行,这已经是最后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林歇微愣:“什么意思?难道整个朝堂,已经落入了靖国公的手中?”
北境远离京城,林歇能知道战况,却并不知道京城如今的形势。
夏衍摇头:“不是靖国公。”
林歇:“那是谁?”
夏衍:“君鹤阳。”
这是林歇怎么都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林歇再一次呆住。
好半天才道:“怎么会是他?”
是啊,怎么会是他,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难理解。
君鹤阳人脉极广,人又聪慧,若非康王太得陛下宠信有意低调,君鹤阳只怕早早就入了朝堂,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林歇离开京城时君鹤阳还在去往檐州的路上,因而林歇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京城后,君鹤阳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林歇不知道,夏衍却是知道的。
在林歇到北境,把事情和夏衍说了之后,夏衍立刻就派了人去檐州,唯恐陛下不顾君鹤阳外祖家的势力,非要君鹤阳的性命。
有了夏衍护佑,君鹤阳没了后顾之忧,就开始利用外祖的门生,又借着太后大丧与昔日在京城打下的人脉,耗费许久四处奔波,终于将自己的父母从天牢里救了出来。
虽康王被贬为庶人,但对君鹤阳来说,只要父母都还活着,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是没等君鹤阳好好松下一口气,他的父亲便在出狱后的第二天晚上服毒自尽,康王妃在牢里就病了,见到自己夫君的尸体更是大受打击,重病在床。
君鹤阳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办理父亲的丧事,还是镇远侯府的将军夫人与老五老六过来帮忙,才没叫君鹤阳彻底崩溃。
之后君鹤阳听了将军夫人的话,把自己母亲送回了檐州养病,但君鹤阳自己却留在了京城。
在夏衍得知靖国公还活着之后没多久,君鹤阳来找了夏衍。
他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不知道多少匹马,就这么把遥遥长途无限缩短,只为来到北境,亲见夏衍。
那时的君鹤阳已然掌控京城之中无人知晓的一股暗中势力,他来见夏衍,只为了告诉夏衍他要报仇,他需要夏衍的力量,他希望夏衍能再帮他一次。
这就是君鹤阳,哪怕夏衍无数次一声不响出手帮他,在又一次需要夏衍的时候,他也不会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指使夏衍,而是亲自前来,郑重其事。
这样的人,在京城拥有一批死忠簇拥,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君鹤阳的计划与夏衍的计划起了冲突,他们各自发现这点之后,居然毫无保留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告诉了对方。
互通有无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不是觉得尴尬,而是发现了不对。
整件事都不太对。
靖国公的目的是皇位,林歇他们原先的计划则是夺取靖国公的成果。
为此他们制造靖国公能对陛下下手的契机,甚至想办法确保了陛下的安危,以免陛下真的死了,长夜军的前辈们将刀刃指向他们。
可结果死的却是太后。
靖国公借着陛下的手,弄死了太后。
这究竟是为什么,谁都猜不出来,直到君鹤阳带来的消息里面提到了康王自杀的原因——
康王是因为知道了当年诏书一事,觉得是自己害了哥哥,害了嫂嫂侄子,承受不住内心的谴责,最终以死求得解脱。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瓜葛,然而稍一推敲,便能察觉出异样来。
——究竟是谁,让康王知道了当年诏书一事?
陛下虽恨康王,却始终将诏书之事藏得死死的,让康王和康王妃以为陛下只是为了抹掉丑闻,另一个知道这事的林歇已然离京,君鹤阳自己也不会说,那就只有最开始将此事告诉林歇与陛下的靖国公。
林歇本以为靖国公是冲着镇远侯府来的,可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个时机并不算好,因为夏衍在阴楚打仗,这个时候将诏书之事告诉陛下,陛下就是要对镇远侯府做什么也有心无力,且还失了制衡林歇的把柄,林歇必然会来杀他。
简直得不偿失。
可若靖国公别有所图呢?
在这件事中,最倒霉的是谁?
那自然是康王府,陛下动不了镇远侯府,还能拿夏夙和康王府泄愤。夏夙失了太后护持,便没什么用了,所以靖国公的目标不会是夏夙,那就只有康王。
靖国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康王死。
而最终的目的,是要激怒君鹤阳,让君鹤阳仇恨陛下。
“他把你当第二个未央了。”夏衍说道,低垂的眼眸中藏着刺骨的寒。
那时营帐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君鹤阳推敲明白,竟笑了:“安明德对庆阳长公主可真是爱护得紧。”
一字一句,带着意味深长的嘲讽。
以安明德近妖的才智与心机,要想谋夺皇位,何须耗费这么大的功夫,可他不愿后世史书上说长公主是逆谋夺位,于是他养了一个未央,让君臣之间矛盾激化,等着敌对的情绪到达顶峰,他便会让未央死,让失了未央的陛下被朝臣推翻,即时再让长公主理所当然地上位。
可未央跑了,所以他又盯上了有实力有胆量的君鹤阳,他想逼君鹤阳反,后再用勤王的名义,趁乱杀了陛下,推长公主上位。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让长公主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营帐内寂静了许久,然后还是君鹤阳,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句:“你们原先的计划也不差,可惜你们的对手更加厉害些。”
论谋划,靖国公简直就是怪物。
夏衍却嗤之以鼻:“若他真的厉害,就该想到你我之间会这般坦诚,他还是失算了。”
君鹤阳问夏衍:“如何?要不要放弃那两个小的,改来投我?”
夏衍也干脆:“除非你答应,能保陛下不死。”
这是他与长夜军交易的筹码。
君鹤阳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烈酒,安静了许久才开口道:“虽然安明德才是真的害死我父亲的幕后主使,但是……”
但是若不是陛下,他的父亲不会死,可若不是他父亲的错,陛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纠葛不清,他能理智批判,可他的情绪却由不得他掌控。
他的父亲死了,他再也没有父亲了,他的母亲也因此重病,他的家没了。
他不觉得自己对陛下这位曾经待他宽厚疼爱的叔叔真的一点情分都没有了,但他也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与其和夏衍分道扬镳,得了那个位置,然后继续纠结在要不要让叔叔偿命的困局里,倒不如不让自己拿到选择的权利——只要他得不到那个位置。
最后,君鹤阳答应夏衍,只要靖国公能不得好死,他就不会和君葳君蕤抢夺皇位。
夏衍得了君鹤阳的答复,便就放心了。
君鹤阳看夏衍放心的模样,嘲笑道:“这么信我?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夏衍摇头:“你不想要那个位置。”
毕竟是一块长大的,他了解君鹤阳,知道真相后,君鹤阳要杀陛下的心就开始动摇了,他会因为自己的动摇而痛苦不堪,可火力集中到了靖国公身上,仇恨再落在陛下身上,就有些不足了。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归根究底,陛下才是最无辜的。
君鹤阳听了夏衍的话,苦笑着朝夏衍举起了盛满烈酒的碗:“你向来话少,我当你该懂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夏衍走过去,端起自己的碗和他碰了碰:“反正大体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靖国公,必须死。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
因为这章信息量太大,怕你们会看晕我改了好几遍,还特地推迟了一个小时,结果还是迟到了QAQ
一百个红包大家收好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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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光的火箭炮!(亲亲抱抱举高高(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