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织是盲抓的,没注意自己一把就握上了太子爷的手。
她明白腿受伤的人要移动一下多艰难,自己跟他的身高体型又很悬殊,所以一门心思只想把他扶稳了。
拿画笔的细腻五指,跟匀称有力,苍白修长,带着一道狰狞烧伤的手扣在一起,大小差了几个号。
她越是努力抓紧,彼此皮肤之间就越是摩擦出潮湿的热度。
程决已经看傻,震惊张着嘴。
云织怕自己表现不好,又伸出另一只手,把秦砚北的小臂也扶住了。
这样一来,他的手臂自然而然被抬高,衣袖稍往上窜了窜,烧伤就露出来更多,贯穿手腕。
云织视线不由得落在上面,清楚看到了疤痕的惨烈,在这么一个外表无可挑剔的人身上,加倍刺眼。
云织很内疚。
按奶奶说的,秦砚北当时只是恰好在附近,根本不是身陷火场,要不是去救她,不至于被火烧成这样。
她报恩理应更尽心,至少也要弄明白,秦砚北身边是不是真的没人照顾,要是没人的话,不管他态度多恶劣,她都应该坚持帮他。
云织这边做着决定,那道凛冽的声线就砸了下来:“你还要摸多久?”
风雨欲来的危险,寒意往骨头里刺。
云织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越界了,喉咙一窒,有些惊恐地微微睁大眼。
她双眼形状本来就偏圆,像某种温顺漂亮的鹿,偏偏眼尾略有上挑,在秦砚北的视角里,又添了不自觉的撩拨神态。
无辜而引诱。
秦砚北额角轻跳着,牙关缓缓压紧。
他掌心已经被磨蹭得升温灼烧。
秦砚北表情没什么改变,散淡坐着的姿态仍然漫不经心,但沉在黑暗之中的半张脸明显罩了层霜,那种浸到本能里的上位者压迫感,比之前更甚。
云织忙把手松开,往后错了一步。
她转身张望,看到墙边停着一辆轮椅,必定是秦砚北来的时候用的。
云织抱歉地朝秦砚北俯了下身,太子爷眉心稍霁,以为她终于肯安分了。
然而云织不吭声地去把轮椅推了过来,还顺路在备品区找到了一次性手套,仔细戴好以后,温缓地低下头说:“秦先生,你相信我,我能扶住你。”
她假期去敬老院照顾过老人,有些腿脚不好的,她都可以搞定,没那么弱。
云织又把一双手伸出来给他看:“而且我戴上手套了,不脏。”
她这一次离秦砚北更近,不等太子爷有机会动怒,就轻轻勾上他的臂弯,把他从沙发边搀起来。
秦砚北是可以反抗的,他要捏住一个小姑娘的脖子根本轻而易举。
可惜程决已经被眼前发展惊得神志不清,眼见天仙那么吃力地去扶人,他身体自动做出反应,上前就配合地把秦砚北手肘托住,顺着云织的动作,把这位平常他连边都不敢沾的阎王,成功送上了轮椅。
云织鼻尖有了汗,跟程决感激地笑:“多谢。”
她又轻声问:“秦先生的车在哪,能麻烦带我去吗?我想送他上车。”
程决昏头了。
云织握着轮椅扶手,站在秦砚北后面,她身上那抹很天然的山花气息更鲜明,从上至下把他笼罩。
他的药效马上要过了,从刚才开始,太阳穴的神经就在不断抽缩,牵连着身体各处,搅乱心绪,涌上难忍的燥,看什么都带着戾气。
但她气息压下来的时候,他似乎得到了某种纾解。
没办法言明。
以至于秦砚北没有第一时间收拾身边这两个麻烦,反而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靠了些,缩短跟云织中间的距离。
二楼到地下车库有直通的电梯,云织推着秦砚北离开那刻,酒吧目睹全程的那群人对她只剩下崇敬。
等电梯降到底层,程决才后知后觉地腿发抖,没胆子去看秦砚北的脸色。
艹他这是被蛊了?!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给美人计带路?方便她攻略太子?!
云织远远看到秦砚北的车了,之所以好认,是其他各色豪车宁可一个挨一个挤着,也不会去跟那辆深黑轿车并排。
她再次对程决笑:“多亏你帮忙。”
程决越觉得她美,越是吓得脸色发白,靠啊他这回信了,这不是天仙,就是情报里难搞的那个高段位小妖精。
司机跑过来接,面对云织一脸懵逼。
云织把秦砚北送上车的后排,给了他一张纸,接着在车门外低下身,双手撑着膝盖,清澈看他:“秦先生,纸条上是我的手机号码,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作为交换,”她合情合理问,“方便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吗?”
程决当场跪了。
这要联系方式的路数还真是够简单粗暴。
车库的灯偏暗,透过车窗之后更是所剩无几,勉强给秦砚北的侧脸勾出一条凌厉的亮线,除此之外,整个人都浸在浓稠阴影里。
他捡起那张纸,上面女孩的字迹清秀,一串号码犹如标准字库里的手写体。
看了一眼,指腹稍稍摩擦而过,就被折了折扔出车外。
秦砚北说:“适可而止。”
车门被关上,司机启动,车身的流线划出暗芒,从云织眼前驶离。
云织垮下肩膀,遗憾地叹了口气,把纸条拾起来,准备想办法问问程决,了解一下秦砚北受伤的情况。
没想到已经渐渐消失的车声,只过了一两分钟就折返回来,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一样,戛然停在云织身旁,轮胎在地面上磨出刺耳的响声。
后排车窗降下,男人冰冷的黑瞳在夜色里像要吞人。
他盯了云织几秒,拧眉说:“上车。”
程决险些一屁股坐下。
云织下意识迟疑了几秒。
秦砚北眉间尽是燥意,淡声嗤笑:“没这个胆子?那就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着车窗就要升上去,让司机开车。
太子爷似乎把仅有的冲动用完了。
意识到秦砚北这人不会跟她说笑,如果现在不去,可能真的再难接近了,云织挣扎以后,壮着胆拉开车门,安静上了车,她占地方很小,温驯地靠在一边。
密闭空间里,原本消散干净的温润气息又一次聚起,比之前若有若无的残留清晰了很多,大方向黑暗中贫瘠的病患供应。
秦砚北的手在膝上握成拳,骨节凸起,十几秒之前,被过度拉扯的神经逐渐有了平复下去的势头。
仿佛溺水将死的时刻,意外得以喘息。
司机在前面小声提醒:“秦总,雪太大了,再不走的话,怕交通受影响。”
秦砚北“嗯”了声,听不出情绪。
车朝着出口开,云织的心脏渐渐不稳,抓着羽绒服问:“秦先生,你带我去哪。”
“别说话,”秦砚北嗓音哑了些,“晚点让司机送你走。”
出了车库,云织才看见外面的暴雪。
进去时候还没这么严重,才一会儿过去,目光所及已经全是白。
或许……这种天气让秦砚北腿疼?所以可能会用得到她?
云织忐忑地呼了口气,给唐遥发:“遥遥,之前的危机暂时解除,现在我跟秦砚北从车库走,他会让人送我回去,雪太大了,你别等,万一有事我再联系你。”
唐遥的回复嗡嗡往上跳,云织知道,她肯定炸毛了,觉得秦砚北是怀城第一洪水猛兽,就算真有恩情,要弄死她也是抬抬手的事。
她望着窗外落雪。
唐遥的担心都很合理,她怕也是怕的,今天之前,她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刚认识的男人上车。
但恩情横在那,没有秦砚北,她早已经死在大火里,哪还有机会纠结这些。
秦砚北身份性格本身就特殊,她要总是那么瞻前顾后,又怎么能靠近他,这恩就永远也报不完了。
暴雪迷蒙视线,裹着轮胎,路上的车都在减速慢行,司机也没法开得快,慢慢悠悠半个多小时才进了南山院的大门。
秦砚北借着夜色沉默地吃了药,配合着云织身上的气息,这会儿已经稳定下来。
车艰难回到c9,风雪声暂停,秦砚北下车前睁开眼,交代:“送她去青大。”
云织愣住。
这就完了?用不上她了?只是一起走了一路?
秦砚北按开车门,别墅车库里的暖意漫进来,司机却要当场哭出声,举着手机,心惊胆战跟他说:“秦总您看看,老赵刚发来的视频,就是青大那片,那边雪更严重,十分钟之前就基本不能通车了。”
司机嗫嚅:“要是一开始就送这位小姐的话,还勉强能走来着……”
秦砚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神经又一跳:“所以怎么样。”
“所以……”司机束手无策,抖着说,“短时间真的走不了,雪越来越厚,车开过去就会陷住,除非这位小姐步行,到半夜或许能走到,不然的话,就只能等等。”
云织生长在南方,来怀城上学两年多,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是第一次知道下雪会让交通瘫痪。
她看出秦砚北现在不需要她了,把拉链拉到顶,说:“没关系的,我步行。”
秦砚北转头。
她在尽力把帽子围拢在脸颊边,这羽绒服也还是空荡,衬得她小小一只,楚楚可怜。
走回去?不得半路冻死,明天跟着暴雪一起上头条。
秦砚北胸腔里的燥死灰复燃。
他唇角敛着,眼底颜色很深,森然瞥她:“……下去。”
云织抱着自己的包,站在南山院c9栋别墅,车库通往一楼厅的入口。
她尽力放远目光,又慢慢抬起头,仰望上方层叠的空间,以及大片通明落地窗外,完全不受风雪侵扰的寂静泳池。
她低头看看脚上沾了残雪的鞋,没有迈进去,脱下来规矩地摆在外面,一双白色棉袜崭新干净,有点不好意思地互相挨紧,轻轻踩在地面上。
一个盘着头发的中年女人匆匆出来,不太敢直视秦砚北,战战兢兢地靠边走,解释:“对不起秦总,雪太大了我走不了,今天妨碍您了。”
等看见云织,她才眼睛一亮,殷勤地拿来拖鞋,笑着说:“宅子里没有小女孩儿的鞋码,您先穿着这双。”
不止没有女孩儿,除了这位阿姨之外,根本连人都没有。
c9里外上下,以云织粗略看来面积要超过千平,好像只住着秦砚北一个,连阿姨也不能多留,留久是需要道歉的。
他受了重伤,现在双腿不能动。
真的没人照顾他?
一个家人,朋友,或是护工,都不能近他的身?
这样看来,奶奶说的情况大概属实,云织心里有点闷涨,望向秦砚北的侧影,但只看到他冷峻悍戾,不通人情。
从进c9开始,秦砚北就没再跟云织说过话,云织也找不到机会打扰他,她像闯入巨大陌生森林的麋鹿,只能跟着阿姨上二楼进房。
阿姨敬佩地悄悄问:“你是秦总的女朋友?”
云织摆手否认:“我只是想报答他,来照顾他伤势的。”
阿姨似懂非懂地点头:“总之你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秦总的书房卧室在三楼东边,你尽量不要过去,免得他不高兴。”
她压低声:“尤其今天。”
今天怎么?他生日?
云织顾不上好奇别的,追问:“他的伤究竟怎么样?平常谁在管?”
阿姨说:“我只知道秦总是差不多两个月前出的事故,腿伤得很重,但住院期间一直封锁,出院的时候就坐轮椅了,他不允许别人太接近,只有方医生负责三天给他换一次药,不过看今晚这情况,他肯定来不了了。”
阿姨出去后,云织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贴在门口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在c9,她看似跟秦砚北只隔一层楼,实际感觉比住一个小区的两头还远,她绝对相信,要是有人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个月碰不到面都是正常。
但今晚是他换药的日子。
唯一能照料他的医生来不了。
而她,专程来报恩的,被大雪困住不能走,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
房间里太热,云织脱下羽绒服,里面穿着一条米色羊毛裙。
她进浴室洗了手,打开自己的包翻翻,庆幸地在隔层里找到一个点外卖送的一次性手套,还没拆封。
秦砚北不让碰,说不定是有洁癖,到了人家家里,更应该注意了。
云织捏着这个珍贵的手套,屏息出了房门。
阿姨去哪云织已经找不到了,只能循着她说的位置走上三楼东侧,一扇门没关严,缝隙里隐隐透着光。
云织的拖鞋偏大,走起来有些踢踢踏踏地响,她放慢脚步,紧张地敲了两下房门。
她想问一问,秦砚北需不需要她帮忙换药。
书房里,秦砚北靠着椅背,注视对面墙上的大屏,屏上分成数个小格画面,右上角的男人正在语速飞快地报着数据,声音清晰从音响中传出。
为了今晚精神状态不失控,秦砚北极力集中在公事上,视频会议对面的秦氏高管们个个谨言慎行,唯恐哪里出错。
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秦砚北抬眸,从缝隙里看不到外面是谁,但蓝色大号拖鞋露出了一点边缘。
郑阿姨。
秦砚北按了下眉心,随口说:“进来。”
他视线转回大屏,没有往那扇门再偏一寸。
而下一秒,门即将被推开的前夕,视频会议里正在兢兢业业汇报,操作鼠标点着页面的某位副总,电脑屏幕中间霍的跳出来一个广告弹窗,画面限制级,不堪入目。
副总惊得一顿,立即去关,怎料现在的小广告极其恶毒,画着叉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关闭,鼠标往下一点,反而直通不良网站的页面。
刺激画面倒是没有同步给秦砚北播放,但传出来的响声却如雷贯耳,响彻整个秦氏高层视频会。
是女人放浪谄媚的叫声和呼吸。
副总命都快吓没了,手忙脚乱,虽然这次及时关掉,但已经响过的声音不可能收得回来。
就在婉转的尾音里,云织趿拉着不合脚的大号拖鞋,出现在秦砚北的门口。
秦砚北盯着云织,目光如刃。
……她刚听见什么了?!她以为……深更半夜,他在书房开着大屏,音响发出这种声音,是在看什么东西?!
云织确实听见了,可本身对这种声音陌生不敏感,当时也没心思多想,她全神贯注都在秦砚北的身上,只当是电影的音效。
所以她极其自然的朝秦砚北问:“秦先生,请问可以让我帮你吗?”
秦砚北按住桌沿。
云织长发垂在胸前,羊毛裙很薄,恰到好处地裹着腰身。
她感觉到秦砚北的异样,以为是被嫌弃,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一次性手套,于是细长两指夹起了那个做成正方形的塑料小包装,上面印着的字远距离看起来模糊不清。
她笑眯眯,还朝他晃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带了这个,不会弄脏你这里。”
秦砚北本已冷却下去的掌心勃然升温,近于逼视地看着云织。
月黑风高。
大雪封城。
她在听到他书房里传出了那种声音之后,娇滴滴站在门口,还捏着这样暧昧的东西给他看,到底……
是要来帮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