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阿姨被书房里喘不过气的压抑吓到,她在南山院的时间不短了,虽然跟秦砚北接触不深,但他各种状态她多少也都见过,今天这么重的毛骨悚然感还是头一回。
她再迟钝,也意识到秦砚北把她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而能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的异性,还会被他以这种语气问的,只有云织一个。
郑阿姨愁苦。
云织估计是三天没登门了,难怪从前天晚上开始,秦砚北就不许任何人过来,她今天也是实在不放心他的饮食,才冒死来瞅瞅,万万没想到正撞枪口。
郑阿姨说要走,实际没敢动,壮着胆颤巍巍又问:“秦总,您看需不需要我给云小姐打个电话,如果她知道您在等她,应该……”
秦砚北坐在工作台后,凌厉眉眼被稀薄的光晃得异常深刻,他声音里的哑意已经在几秒钟里收拾干净,低低反问:“我等谁?”
郑阿姨一抖,忙摆手转移话题:“没有等谁,是我多嘴,我带了宵夜过来,您……”
秦砚北的视线越过她,停在书房打开的门外,延伸的走廊空荡死寂,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和温度。
现在已经快要九点,南山院大门外的监控仿佛静止,不会有人来了。
以前每天会响起的拖鞋轻轻踢踏声,相隔不远那间卧室里听着歌画画的细微动静,以及在他嫌弃她做饭难吃之前,她总会殷勤端上来的宵夜,都像一场他病重时候空想出来的幻觉,本来也不应该存在于他生活的这个世界里。
他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被一个人掌控情绪到这种地步。
她去买的衣服,想送谁就送谁,给他他也不会要。
既然她不想回来,整整三天了无音讯,没限度地继续吊他,那就到此为止。
他不是没有谁就不能生存,何况只是一个至今都不肯完全对他交心的女朋友而已,即使分了又能怎么样。
他的病再重也是他的事,与别人无关。
他不需要她,不是非谁不可。
秦砚北让郑阿姨回去,往后一段时间都不需要再过来。
等门再次关紧,缝隙间透进来的光也熄了,他缓慢站起身,在地上拾了一块玻璃碎片,漫不经心似的握在手里,走到窗边,垂眼盯着底下葱郁鲜活的玻璃温室。
他左手五指一点点收紧,让玻璃尖锐的边缘硬生生往皮肉里嵌。
随着细细血线从指缝里溢出,那些身体,精神和心底不受控制被噬咬出来的深洞里,对某个人蓬勃的需求都被自欺欺人般摁下。
也没什么,疼一下就忘了,该怎么活怎么活。
秦砚北唇线绷紧,睫毛往下压,盖住眼里一切波澜,他突然抬手把窗帘拉紧,让室内彻底陷入黑暗,挡住温室里最后一抹能照到他的光。
云织想逼他主动去找她,根本是天方夜谭,就让她自己好好的面对现实,看看作过头到底是什么结果。
隔天是腊月二十六,离除夕又近一步,青大已经正式放假,只剩下春节期间不回家的少量学生还在学校附近活动,云织就是其中一个。
画廊还在营业,因为年节期间装饰和送礼物的多,生意反而比平常更好,唐遥不在,店员一个人忙不过来,云织索性就去店里画画。
sin的画一直都抢手,不用摆出来就自然有人抢空,现在画廊里经营的多数是其他画师的小众作品。
但随着云织身份公开,慕名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得知sin本人在画廊,才一上午就几乎成了网红观光点。
云织忙得连水都没空喝一口,直到不知道谁说附近可能要交通管制,一群人才不甘心地离开。
云织总算清净下来,一手抱着雁雁,一手握着杯子坐在落地窗边的小沙发上,眯眼看了看中午阳光,眼角余光却不自觉一跳,她反射性站起来,雁雁嗷了一声跳开。
她皱眉看着窗外街角,刚才偶尔一瞥,好像有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那,等她去细看的时候,就已经开走了。
店员随口说:“好奇怪啊,这附近又没什么活动,怎么会交通管制?织织你之前接到通知了吗?”
云织手指紧了紧。
当然没有,只是说不上为什么,“交通管制”跟之前游乐场里的“极端天气”,总有些莫名相似。
店员探头过来,见云织在往外看,注视着某个方向,了然地“噢”了一声:“你也发现那辆车了吧,我在网上看到过,全球限量,巨贵,不知道怀城什么权贵能买得起,在那停老半天了,刚走。”
云织低下眼帘,没什么表情地坐回去。
她本来想追问具体是哪个牌子的车,想想又觉得很无聊可笑,她打算知道什么?是不是秦砚北?
先不说太子爷哪有空来关注一只已经没关系了的宠物,就算真的是他,恰好路过这里,恰好从窗口看见她,再恰好有闲情逸致,找了理由给她解围,跟她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停止报恩,她和他就等于是陌生人。
太子爷抽空来瞥了一眼逗过的猫而已,猫最应该做的,就是当做没有看见。
画廊街角的路口,红灯还在倒数,秦砚北少有的坐在副驾驶,黑瞳紧紧盯着后视镜,看那个灰蓝色调的门扉,从开始到最后,云织一步都没有迈出来过。
几分钟之前,她站在窗边明明见到他的车了,为了防止她追出来在大街上不方便,他立即叫司机开走。
然而,她竟然一只脚都没往外踏。
秦砚北闭上眼,手在身侧攥着,掌心里的伤口刺痛,不断警告着自己不要再来。
她随便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联!
他跟她单方面的分手,也不需要特意通知她!
“秦总……”司机头皮发麻,干涩地咽着。
他很想提一句,云小姐八成就是因为不知从哪听来的“宠物”才离家出走的,这么远远看她,她估计不会软化,可话到嘴边又不敢往外说,紧张问:“照常去公司开会吗?”
秦砚北眼前是云织身处在人群包围圈里,被各种爱慕追捧的陌生人纠缠,后来她又倚在沙发里,脸上不施粉黛,被阳光照得干净剔透,温柔抚摸怀里的猫。
他牙关合紧,像有些脱离控制的血液在冲撞骨骼。
想让那些人消失,想拎开那只多余的猫。
想攥着她手腕,把她拽回南山院,咬她也好,抱住她也好,逼着她听话一点。
秦砚北喉结动了动,冷声说:“照常,下午定好的行程不用推,通知明天飞港的签约仪式取消原定人,我过去。”
腊月二十七,秦氏的太子爷腿伤情况下亲自抵港签约,合作方受宠若惊,紧急把排场铺开。
前后辗转一天半的时间,秦砚北除了公务,其余大多都在拧着眉翻图册,停留超过五秒的就送过来,到返航前,采购的礼物量早已经超过普通行李额。
往返的两天,秦砚北刻意没有过问南山院那边的情况,就算云织这时候知道后悔了跑回去,只会扑空。
胡思乱想这件事,她也应该多尝尝滋味。
等到飞机落地,助理在停车场打开车门,秦砚北薄唇敛着,下颌绷得棱角分明,忍了忍还是低淡问:“南山院有人去过么。”
助理愣了一下,马上回答:“没有,秦总放心,c9那边没人敢去打扰。”
秦砚北一言不发。
心脏上如同嵌着一把利器,早就深深捅入,看不到流了多少血,以为已经麻木不在乎,但在它骤然间继续往里狠扎的那一刻,还是会神经暴跳,不堪忍受。
助理心慌得鬓角沁了汗,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正惴惴不安,听到秦砚北问:“云织在哪。”
他掌握着云织的动向,快速说:“今天青大组织本地和春节期间不回家的外地学生,搞全校联谊,提前过年,云小姐应该是去参加了。”
秦砚北慢慢看向他,漆黑瞳仁像浸了浓墨:“联谊?”
“……是,各个系,各个年级都有,美院那边说,云小姐是院里门面,必须要露脸,”助理问,“秦总,那边接风宴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过去,盛瑞和天航的董事长都在,想……”
秦砚北坐在车里,斩钉截铁打断:“去青大。”
助理愕然:“那接风宴那边?”
太子爷疏懒地撩起眼睫,不加收敛的阴戾和野烈带着刃,短促冷笑:“我说过参加?我说过,会让一群只认钱的狗,有机会跟我坐在同一张桌上,在我面前谈什么是飞机?”
助理确实从中帮忙行了一点方便,这会儿嘴唇打颤,半个字都不敢再提,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秦砚北抬腕看表,耐心彻底告罄:“去青大,还需要我重复吗?”
联谊会地点在青大体育馆,学校很舍得下血本,为学生们的个人问题操碎了心,提前一周就开始布置现场。
平常不管什么风格的学生,今天都认真化妆打扮,只有云织还是一身米白的羽绒服,长发随意用发带编了几道,松松垂在胸前。
她主要是来帮忙的,对联谊没兴趣,按院里要求的露了脸就准备偷偷撤退,回去赶画,早点卖了好继续给秦砚北打钱还恩情。
刚拎着包绕去侧门,老师就在后面追上她:“云织,又想溜是吧,联谊这种事本来也不能强求,你再帮个忙,就放你走。”
云织只好乖乖站住。
老师把手里提的一个纸袋递给她:“我这边有事顾不上,你替老师把这个交给江时一,他班里有同学等会儿表演,这是演出服。”
云织略感意外:“江时一今天也来了?”
按江时一的家庭和性格,不太像会参加学校联谊的人,何况临近年关,他居然有这种时间。
老师点头:“我也以为他不能参加,谁知道一看联谊名单,又答应了。”
云织抿了抿唇,没说话,提着衣服纸袋,满场张望江时一的身影,她边往前走边打电话,对方接通后,含笑的清润男声随之传来:“织织,回头,这边。”
云织下意识扭过头,看到江时一白衬衫黑裤,清风霁月站在灯下,惹得旁边一群女生打量,他在弯唇跟她挥手。
她只想尽快完成任务,于是加紧脚步朝他跑过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云织原本放松的神经毫无准备地猛然抽紧,双腿硬是停了一下,差点没站住。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体育馆斜侧面的出口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深色轮椅。
因为场内正在高潮,灯光都集中在中心,那边没有什么亮度,何况无论是轮椅,还是轮椅上的人,都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无意中撞上他沉凛的眼睛,也很难察觉到。
跟云织一起发现的,还有现场负责调度的校领导,反应比云织更吃惊,小跑过去,弯下腰贴心说话。
但云织能看见,那双她看过无数次的漆黑瞳仁,穿过中间所有障碍,直勾勾割在她身上。
校领导自顾自说了几句话,又疾步赶到云织身边,压低声说:“云织,快过去一趟,秦总今天来航空航天院那边有公事,赶巧在礼堂经过,说要见你,你们应该认识是吧。”
云织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遥遥看了秦砚北一眼,礼貌气地朝他点了点头,就像对每一个人她不太熟悉的人。
温和乖巧,疏离陌生。
她轻轻回复:“抱歉,我跟秦总只是见过几面,没有什么私交,像他那样的身份,找我又能有什么事,大概搞错了,我还着急回家,就不过去了。”
秦砚北路过看到她,是又想起什么需要解闷儿的事想让她去吗?
太子爷冷淡的口吻,她到现在还是记得很清楚,他会说什么,嫌她今天打扮普通,嫌她不知道装傻,继续当好一只心思不纯的猫去逗人开心?
还是不见面最好。
现场这么多人,她怕他说伤人的,她情绪会受影响。
云织对着秦砚北后退了一小步,隐约看到他神色沉下去,眼睛锐利,要把人割肉蚀骨。
她低了低头,还是照常朝江时一过去,把手里的衣服纸袋递到他手里。
江时一接过,却没有太快松手,反而扯着提手的棉绳往自己这边一拉。
云织略有失神,没能及时反应,往他跟前稍稍踉跄了一下,几乎同时,耳边传来他叹息的声音:“织织,我上次说的没错吧,秦砚北从来没把别人正经当人看,你能想通,我真的为你高兴。”
云织处在喧嚣里,周围都是乱糟糟的人影。
她耳中吵闹,仰脸迎上江时一的目光,郑重说:“学长,希望你搞清楚,跟秦砚北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为我高兴或者生气,毕竟说到底,我报恩,和你无关。”
江时一幽沉看她,唇动的幅度很小,自语一样,轻不可闻地问:“那如果,和我有关呢。”
礼堂音乐声掀起,跳舞的人潮包围过来,云织没心思去分辨他的唇语,跟他错开身,加快脚步挤出去,跑向另一个出口。
离开之前,她不由自主回眸看了看,轮椅已经消失了,就像没出现过。
晚上七点,青大礼堂外的小停车场,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最暗处,像重伤蛰伏的兽,即使无声隐匿,那些看不见的血流和沉重喘息,仍旧在夜色里赫然清晰。
秦砚北半阖着眼靠在后排,几近凝固的寂静里,他手指上缠绕的一条女款项链已经断裂,本要送出去的礼物,无力地滑到脚边。
胸口在衬衫下缓慢地起伏,每一次流进身体的氧气,都仿佛带着无数倒钩,从咽喉开始切割,流遍五脏。
她以前是怎么看他的?
眼里总浮着一层温软的水光,无论怎样拒绝,永远饱含热情,不管相隔多远见到他,都会跑着过来,笑眯眯弯下腰,发梢有时候会擦过他的手,有点赧然和胆怯,轻轻叫“砚北”。
不是像几分钟之前,如同在看一个从未熟悉过的陌生人,再也找不出一丝他想要的温度。
她奔向别人,拿着装衣服的纸袋,所以她专门买来,根本不是给他,而是要在他面前,亲手送给其他人?!
这个女人究竟想做什么,她的演技就好到这个程度,能把不爱装得天衣无缝么?!
云织不可能这样。
织织不可能不爱他。
她不会是单纯跟他闹到这个程度,那天必定还发生了其他什么。
秦砚北动了动冰到透骨的手指,打出一个电话,几句话被磨砺得有些刺耳:“去查,家宴晚上,我不在云织身边的时候,有谁接近过她!”
司机在前面缩着,尽量降低存在感,这个时候才敏感地直起身。
他犹豫了几天的话到了嘴边,又害怕真是太子爷亲口跟云织说的,那不是完了。
片刻后,他还是下定决心,如履薄冰说:“秦总,有件事……家宴那天云小姐下车走的时候,说了句话,当时风大,我也是在她身后才正好听见,估计你可能不知道,而且我看她的样子……”
司机如实描述:“她也不太在乎你到底知不知道,好像,很心灰意冷似的。”
秦砚北视线瘆人。
司机咽了咽,复述:“她说,她不是你的宠物。”
到这一刻,某些还在悬浮的废墟发出巨响,完全倒塌,碎片扎满心脏。
“宠物”这个突兀的字眼,等同一个标签,对秦砚北昭示着那个晚上发生过什么。
他当时亲口讲出的话,以及秦震带着俯视和调笑的那些轻蔑言语,全数回到耳边,场景也随之被扯回到那条走廊。
也许是某个角落,也许一墙之隔,云织在那个陌生的偌大宅子里,无依无靠,孤零零听着她男朋友的不在乎。
他能想象,她一个人咬紧唇,低着头掉眼泪,自知得不到他的感情,所以万念俱灰,坚持要从他身边离开。
他却问她,你作够了没有,要是下车,就再也别想上来。
秦砚北手机震动,刚才拨出去的电话打来回复,但是已经不需要听了。
他挂掉,攥紧手机,手指反复几次才点开小织女的,她朋友圈有一条三分钟前的更新,只有两个字:“结束。”
秦砚北低声笑了一下,眼底堆积了许久的血丝却像把他笼罩的网,即使万般挣扎,再也无处脱身。
“开车。”
司机小心问:“秦总,您去哪。”
秦砚北闭眼,侧脸覆着苍白的霜,手心伤口隐隐发出比割破时更深的刺疼。
“去接我女朋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