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固然可以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血婴是鬼,盐警是人,立场已定,杀它,天经地义。
也许血婴没有主动害人的心思,但是已有盐警死在它手上,这是血仇。
它也许是装的,先前就是想借胎还阳,此时装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不过是觉得自己已经死定了,倒不如故作姿态,兴许能叫人大发善心,放了它一马。
而且兴许有投胎转世呢?了结它,许是善事。
可这些吴青都没说,他接过日月乾坤刀,
“道义不堪……那就我定主意,为人腹诽我担了,你欠我一次。”
虽然是看着刘建虎,但常英知道这话也是对着他说的。
吴青怕力道不够,一刀剁不死血婴,赤禾刀压着日月乾坤刀刀背,利刃破开空气,重重落下去。
青焰呼啸卷血水,刃到魂分,鬼消焰散。
温热感的无形业力顺着刀尖流入吴青身体,房屋剧烈抖动,角落女人尖叫着,老医生茫然着,常英刘建虎目光收敛。事已毕,再多的感慨也没意义。
道理同血婴身影一起杳然远逝,再来说吴青这个活人此举能得的益处。
实际上没多少益处,除了让常英和刘建虎各欠自己一次,就是吴青想着看看能不能在常英和刘建虎,这两个三级高手面前,做一次主,拿一次主意。
之前的那些理由,吴青能想到,常英与刘建虎也能想到,而且他们最终肯定也会做出和吴青一样的决定。
他们是盐警,杀鬼,是他们的职责,这点不因鬼怪的品性而定。
他们之所以迟疑,乃是有一定的道德负担。
想嘛!要是真像猜测的那样,人家好好的,不杀人,不作怪,没招你,也没惹你,还乐于助人,在家里嘻嘻哈哈唱着歌,就有一堆人闯了进来,一副不杀掉你就不罢休的姿态,这群人多可恨啊?
吴青,常英,刘建虎就是这一群人之三,而吴青所了解的,盐警们大都是守序阵营,哪怕有之前的一堆理由,杀了血婴,他们也有可能堵心。
他们就迟疑了,但最后肯定会杀了血婴的。毕竟自己同僚死了好几个呢。
人命没那么不值钱,尤其是自己同僚的姓名。
趁着他们还没完成天人交战,吴青抢先拿定主意,两人不会觉得吴青越权,只会感谢吴青。
兴许会成为一个契机,吴青以后能经常性的拿主意,这对他的任务有好处……虽说绝大概率不会这么乐观。
而吴青自己的道德问题……
他是个思想觉悟很高的人
大是大非面前,明辨黑白、坚定立场、勇于对错误言论说不,谈什么自己个人道德?还有没有点觉悟啊?
呸!
只是他道德到底有多少,很难讲而已。
除此之外,亲自动手,是还有件事吴青想确认下。
按照缉私二队的资料,一只鬼怪,根据实力的不同掉落诡物的概率大概是两成到五层。但加上这只血婴,死在吴青手里的鬼怪,都已经有十来只了,三级鬼怪五层的概率掉落诡物,吴青再脸黑,也该掉落一个了吧?
没有,地上只有一滩黑血。
去哪了?业力嘛?吴青猜测。
常英和刘建虎倒没有奇怪,对他们来说,杀鬼怪,掉诡物就和打牌九一样,连续掉落不奇怪,没掉落也不奇怪。
这一会的功夫,房子的抖动也结束了,地房间内多出了五名盐警和两个陌生人。
血婴死亡,邪术幽地失效。
五名盐警,两个站着,三个躺着,躺着的三个是尸体。
两个陌生人,都躺着,都是尸体。
老人,孕妇,巡警,死人,济济一堂。
常英和刘建虎协同幸存的另外两名盐警,收敛三具同僚的尸身。
吴青被常英命令着去看看那两陌生人。
他指着那两人尸体,问林英娘道,
“他们两个就是之前追杀你的杀手?”
林英娘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两人,一个外号老八,一个外号老九,曾经还挺熟。现在只别过头去,害怕的不敢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
吴青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准备回头记录在卷宗里,然后把议员买凶杀情妇的案子交到余江巡警厅去。
意外卷进了玄秘案子,其中非玄秘的部分剥离出去,交给正常的巡警去办,这也是常态。
……
门外的走廊,脚步声繁重。
冯成贵等一班之前被拦在了诊所之外的盐警,以及让人看了心生晦气的佐治员们,此时涌了进来。
见同僚尸体时的戚色,回首觑看佐治员们的怒色,按下不提。
扫尾工作,打扫现场。
先是盐警们分扮白脸红脸,警告老医生与林英娘不要乱说话。
而后一寸寸的清扫环境,本来是要找技术员来做,但现在要收敛同僚尸骨,一并就做了。
收敛尸体一波人,打扫痕迹一波人,吴青是打扫痕迹。
从杀死血婴的这个房间起,从内往外打扫。
吴青来到房间的床前,细致起见,床底,盖被,床单下,枕头下,全查了一遍。
枕头上有两个歪歪曲曲的红字,吴青勉强才看出来是“春印”二字。
哪家真传道门的?
下一刻就心里就是一哂……怎么会有真传道门这么寒碜?
殊不知他身边藏着表情的林英娘已经吓得魂都要飞了,看吴青面无表情的放下枕头,走开,这才松了口气,使劲攥了攥手心里的小方块。
这间诊所,面阔两间,纵深两间,却分隔出了六个房间,为了保险起见,每个房间都要查一下。
吴青半拉开其中一房间门,一把“枪”在门后正对着自己,吴青霎时一惊,蹬地后纵身,拔枪要射。
门后的持“枪”者却是连连惊呼,“不是枪,不是枪,是摄像机器,摄像机器!”
说着主动把摄影枪横了过来,好让吴青和听到动静赶来的盐警们看个清楚。
黑黝黝,长近一米,尾端一个左轮枪式的转轮,但大很多,这是用来安放胶卷的,握手处还有一个扳机,如果不是“枪”口处的玻璃镜片,看着就是一大号的榴弹发射器。
民国没有榴弹发射器,只是做个比喻。
远处佐治员中的詹仲达也望了过来,他刚才在正盯着盐警们心里在做盘算。
而被他盯住的盐警们,大都因同僚四死一伤而面有戚色。
这次来的盐警拢共二十多个,死了四个,伤了一个……五分之一的概率死亡,任谁的脸色都好看不起来。
滚地蹭了个灰头土脸的吴青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眼房间里头,横拿着摄像枪那人。
带着眼镜,斯斯文文,梳着小背头,看着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色衬衫短袖,背着一个木仓盒,右腕上一个大金表。
光鲜亮丽
现在面目上的神色有一点点的尴尬,一点点的惧怕,一点点的嘚瑟。
好像什么表情都有,又什么都不多。
看得出来,是个生活很优越,但应该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年轻人。
吴青枪口低垂,“什么人?”
对面那个巡警锐利的眼神打得自己头皮发麻,年轻人慌忙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了过去,“记者。”
这年头还没公发的记者证,年轻人递过来的证件后边一个钢印。
四个字围成圈的,启明报社。报社自己做的证件。
吴青接过来一看。
沈义民。
递了回去,漫不经心道,“我听说水西区有个启明报社,里头最敢说话的一个记者,姓李?你认识不?”
沈义民当着面就急眼了,伸着脖子直叫唤,“屁咧,整个余报界谁不知道,我沈义民,沈大记者才是最敢说话的那个?前段时间乞流工厂那事晓得不?爷们报的!哪来姓李的拉破头,我呸!”
乡骂都出来了。
吴青不置可否,笑了笑问道,“北方人。”
“是,冀省人。”
吴青点了点头,头一低,
“我见过的记者,都抗的照相机,你这,有点大了吧?”
“嘁,那是他们穷,买不起好的,他们那一张一张的照相机能拍几个?看看我这。”
沈义民听了吴青拉家常的语气,那一点点的惧怕早不知道飞哪去了,神气的把摄像枪往吴青面前一提,
“瞧瞧,正经的西洋货,一九零二年卡着毒气弹前进口来的,至今没哪个厂能仿制。”
吴青不置可否。没哪个厂能仿制这话就太过,毕竟现在吴青已经知道乾国仿制外国货的方式不是工业体系。而且吴青在余江租界区也看到过一家电影院。
黑白电影。
有电影,那肯定是有摄像机的。不过是便携摄像机和台式摄像机的区别。
沈义民自鸣得意的继续给吴青介绍,
“一秒十二帧……嗐,和你讲这专业名词做什么,你们又不懂……就是一秒连拍十二张相片……”
“等会……”
沈义民看吴青和看乡下人一样的神气,被吴青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戳了回了心肺里。
吴青比划着,
“那我们刚才做了什么,你拍得很清楚吧?”
沈义民脑子一冷,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倒……倒不是很清楚……真的没那么清楚,这就一便携摄像枪,又没镁灯,哪会清楚?”
吴青伸手,“胶片!”
“那不行,我记者啊!讲究的就是一个揭露事实真像,一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沈义民好像被抓住了痛脚,气急败坏的说个没完,
“为国民之耳目,作共和之喉舌——你们这样搞铁幕,搞欺骗,怎么能行?”
“我们刚刚死了四个同僚。”吴青眼里有冷光闪过。
咔咔咔,几个金属卡扣扯开,刚还满嘴“国民之耳目,共和之喉舌”的沈义民当着吴青的面,从胶卷仓里把胶卷扯了出来,“喏。”
通情达理,没让吴青多费口舌。
没看见吴青身后还有十几个巡警嘛?要是死撑着不给胶卷,沈义民觉得自己多半是跑不出去了。
敢说话,和懂得保护自己,不冲突。
吴青接过手掌大,虎口宽的胶卷带,打量了一下沈义民,眼神落在沈义民背着的那个木仓盒上,咧嘴一笑,一口白牙,
“那里头的胶卷也全交出来。”
“一卷几十块呢!”
“我说,全交出来。”
“妈的,没见过晓得还有备用胶卷的土包子。”
沈义民嘟囔着。他文化人,读书看报,接触到的事多,明白吴青是怕他把录好的胶卷先藏住,拿假胶卷塞摄像枪里头唬人。他之前听过有同行这么干过。
但一般的臭脚巡,哪来的这见识。相机一般人别说自己玩过,见都没见过几回,更遑论他这几百块一架的摄像枪。
心里在气急败坏,动作很老实,麻溜的把交出来所有胶卷,还被吴青搜了身,又被吴青口头警告了一番,诸如说出去要抓你坐牢之类的。这才作罢,将人放走。
对盐警们来说,这起案子的事,首尾算是料理干净了。
但事没完,还有先前袭击了曾阔的三名野生练气士,也在水西棚户片。
可大家心里头都明白,当时都没抓到人,这么好半会的功夫过去了,肯定是早就跑得没影了。
不过又不能因为觉得可能逮不住人,就什么事都不做,大家伙心里头都憋着火呢。
盐警们整装就要从走廊撤离此间诊所。
被人拦了下来,是詹仲达为首的佐治员们,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脸上含笑,
“有件事,我想代表我们一众佐治员们,向各位长官们解释清楚,还望各位长官们给点耐心。”
盐警们躁动了一下,但这边做主的是常英,他站在盐警们的最前头,没说话,但态度表露无遗。
看他要作什么妖。
詹仲达低头,余光瞥在被盐警们抬着的四具盐警尸体上,
“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有怨气的,怨我们佐治员,怨我们过去一周对你们的监视,怨我们对你们的约束……乃至于不少人是将此次案子,多位盐警的伤亡,算在了我们的头上。”
“你还敢说?”
“你还想狡辩不成?……不忍了,我一定要撕烂他的嘴。”
“你到想说什么?”
盐警中有人冷冷问道。
詹仲达把手一摊,不紧不慢,“我想说,你们,可能怨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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