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连同几个巡警厅巡警,成一小队的在山林中搜寻,按照云波供述张仔七所逃方向去搜,他和巡警们不是一个系统,但既然也挂着警佐的衔,不至于选个方向这种事都不给面子。前头的树叶细细碎碎,除了眼神往四下打量,吴青不断轻颤的耳朵一绷,锁定在了正前方。但一看见出来的两人,吴青嘴角不自觉就向下一瞥。林中光景黯澹,一个蓝裙少女被“挟持”着走出来,挟持她的人是个模样俊朗的青年,但此时身上挂满了血污。张仔七。张仔七拿眼一扫,模模煳煳看见吴青的脸,脸上明显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巡警们心里有不同的惊,个个枪口抬了起来,大呼小叫。轻易寻到张仔七,叫吴青一喜,但场景不妙,他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大呼小叫的巡警们没注意到的脸上更全是凶悍,眼角有袭人心魄的凶光一闪而过,周身毛孔都立着,几乎是想都不想,吴青衣裳下的肌肉就已经微微鼓动,脚后跟碾了地上枯枝落叶小半周,沿着脚底弹力,扯动小腿筋脉肌肉,自腿上臀,一股劲道沿背部上双肩,蓄势待发。眼睛一眨之间,就已经把身边四个巡警的远近,站位,持枪口方向,尽收眼底。吴青手腕微调,枪口稍微偏转,要是再偏转一点,就不是对着张仔七,而是离他最远的那一名巡警。几个巡警神情紧张,压根没注意到吴青的动作,他们只晓得他们可能在面对一个敢抢银行的持枪悍匪……时间慢到彷佛能够看见巡警们贴在扳机上食指越发的扁平,看见巡警的少女惊喜的喊出了声,枯枝在吴青脚下咔嚓一声响。“救命,有人在追杀我们。”我们?吴青细微的动作一停,不明所以。巡警们没有注意到吴青的动作,只是在听。少女和张仔七相互扶持着近步而来,少女啼哭出声,“我是方秋语,金城银行总董方洪生独女,这是我的……”少女看向了张仔七,张仔七嘶了口气,看样子是有伤在身,缓了口气,才替她说道,“我是她救命恩人,我们在被人追杀……”说是救命恩人,可走近了,吴青才看清晰喽。张仔七和方秋语两人,说是扶持,但几乎都快搂成一个人了。少女的半边脸颊还少许有点红肿,但是另半边脸依然可以看出容貌淑丽。吴青自认看人不算准,但是方秋语抓着张仔七的手臂,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泪花扑闪扑闪,看张仔七时,眼里的柔情蜜意几乎遮不住。“……”人嘛,屁股哪有那么正。都做好准备要大开杀戒的吴青眉头一拧,发现事情并不简单,眼咕噜一转,大喝道,“已有叁名匪徒伏诛,现有几人在追杀你们?”张仔七一愣,还在那陈述,但语速明显变慢了,显然在边说边想,现编。巡警们听得仔细,但吴青只当是放屁。什么他不叫张仔七,他叫张再期。你们要找绑匪七哥,和我张再期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来山中游玩,偶遇绑匪,意外救下方洪生独女,杀了一个绑匪,还有一个绑匪在身后追杀……吴青是知道的,连带着张仔七一起,一共五个匪徒,云波那死了叁个,张仔七杀了一个,再虚构出一个追杀他们的,五个绑匪齐全了,可就是没有他张仔七。张仔七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从这次的事情里摘了出来。但问题是,轻轻松松的背后,最大的难点,难道不是方秋语凭什么要替他一个绑匪作伪证?张仔七说着瞎话,方秋语居然没有一声异议。吴青没急着和张仔七相认,以防有变故,不动声色收起了符箓和配枪,走了过去,假意搀扶着张仔七,见表兄有伤,没敢用力,但是一拉,居然没拉动,他眸光落在了方秋语搀扶住张仔七的手上。呦呵,抓挺紧的。吴青嘴角扯了扯,神色如常的问张仔七,“伤哪了?”语气算不上有起伏,外人看了只当是官差在盘问。张仔七也是心思机敏的主,漫不经心道,“两枪隔着树膀子打在了脚板上,替这妹仔挡的枪。”吴青看了眼,没大出血,那就是没大碍,眼神就变得有点促狭起来了,意味深长的瞥了眼方秋语,“哦~替人挡枪,英雄救美噻。”“做买卖,不算……不算英雄救美。”张仔七冲吴青摇了摇头。个中曲折说来话长,其实张仔七也有点没闹明白,他一个绑匪,怎么就替这妹仔挡了枪?事有不协,跑路才是最佳选择吧?大概是他张仔七恪守江湖道义吧?事后这妹仔怎么就又哭哭啼啼,一脸娇羞的说是要报答他救命之恩?别的张仔七不管那么多,救命之恩,肯定值很多钱。那就这么着吧。听到此处巡警的大呼小叫,漫山遍野,蒲公英种子一样散布出去的军警聚拢了过来,不一会就围得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比树多。其中盐警和士兵们,看了一眼又散了出去。巡警们和那个金城银行的大班大喜过望,尤其那大班,矫揉造作的在他家小姐面前哭天抢地,哭完了,不露痕迹的看了一眼方秋语牢牢把住张仔七的手,他是个人精,这会没开口,但回去后的事项,添了一件。这么多穿差服的围着,张仔七心里有点发憷,吴青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促狭笑道,“你小子以后发了。”张仔七忍着满头的白毛汗,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可不是嘛。”对话间,张仔七的紧张飞到天外去了,满心的在想,戳他娘啊,两个枪眼,这妹仔的银行家老爹得给自己多少钞票啊。一旁少女的眉目婉转,全没看见。吴青嘴里的“发了”,和张仔七心里自以为的“发了”,两码事。机敏和情敏,也是两码事。施大海腿有伤,到的晚,提着那装钱的手提箱,看了一眼,本也打算和其他盐警一样走人,但是看见吴青搀扶着张仔七,眉头微微一皱,视线下移,落在吴青腰间没上扣的枪囊上,再下移,吴青的落脚的地方,脚印比旁人踩得重。吴青穿差服以来,打斗的事干得多,但刑名,还是要看这些老盐警,他们眼可尖了,虽说蛛丝马迹推断人的心境就是放屁,但是施大海也有他自己的直觉。不过现在这时候,施大海也没心思想吴青的事,手里的手提箱沉甸甸的,一如他的心境。拜帖兄弟死前求他的事,他为难。…………虽然一死一伤,但是吴青和施大海两人各自的兄弟都寻到了,就没再抱着伤身来逞强的意义了,一前一后向常英请退,常英允了外表伤势更重的施大海,却没允许吴青走人。缺人手,头晕算小憩,能动就能用。还好张仔七的伤势吴青看过,并不严重,只要人没死,什么回旋余地都有,而且看那个银行家独女瞅着张仔七那样,只要张仔七自己不说露嘴,有的是人愿意保他。吴青便安心的放着张仔七与那个女孩子,被人接下了山去。这一夜声势浩大的搜索一直到第二天,橘红色的日头跃出天际为止。军方和盐警在搜索光头男人,但既然光头男人早他们一步换走了【积病阂】,断是没有在留在山中等人的道理,搜索自然也是无果。巡警们则去搜着张仔七嘴中另外两名匪徒,但也只搜到了一具匪徒的尸体,还有一人下落不明。叁方人马便各回各的衙门,各自发各自的通缉文书出去,不过叁个衙门的通缉文书,就如同泥牛入大海,几日下来,一无所获。没人会觉得章光烈和人交易【积病阂】是在扮社戏,这是能散布瘟疫的诡物,就算是医疗状况完备的吴青前世,那也是谈瘟色变,更何况现今这乾末民初的乱世。远的:一九零叁年,港岛鼠疫,死亡叁千叁百余人。一九零五年,陕省鼠疫,死亡一万多人。一九一零年,东部鼠疫,死亡二万多人,同期流行肺炎致死六万多人。近的:一九一叁年,南余道疟疾爆发,死亡人数,无从统计。整个南余道,二十余县的各个公署,各自收到了上级部门的通知,准备物资,药物,粮食,严阵以待。这样的氛围持续到九月十八日,南余道之首,镇守使管春武回返余江县,庞大的车队蔚为壮观。…………过去的几天里,榷运局主持了五场白事,五次抚恤,五次见人家属的痛哭流涕。…………九月十八日,这同一天,才从医院看望过张仔七,吴青回到寓所,第六次进入极乐门。一只尸首分离的怪鱼人尸体在吴青身后渐渐消散,吴青的注意力全在破庙已经长成一半的玄黑色凋像上,试图从未长成的凋像部位,分辨出这是八部天龙中的哪一部,但说到底,吴青对佛教了解不多,瞅了好一会,没瞅出来。第一次进入极乐界,吴青不敢肯定,但在看了诸多缉私二队卷宗后,吴青已经断定乾国不存在佛教这种东西。“早该反应过来了,天魔,可不就是包含外来者的意思。”吴青嗤笑一声,脸上说不出的神采,盯着半身像好一会,捏着觉悟果就塞进了嘴里。感受着体内阴阳气的增加,练气六层……再有一层,自己战斗力该有一次飞跃。转身穿过极乐门,回返现世。就在吴青走后不久,风沙吹拂,解脱庵中的下半身像,忽然,漆黑色的脚趾蜷了一下………………话分两头,且说施大海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宁,全因前几天,他拜帖兄弟云波死前求他的事。云波有一个女儿,九岁,得了绝症,噎岩膈,他这次劫银行,就是为了攒钱给他女儿治病。死前祈求施大海能将他抢来的一万两千块大洋,送到他女儿手上。“我家住在……医师说我女儿还有十天好活……能治,九千块银元。”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云波就死了,却给施大海留下了一个难题。这笔钱是脏款,有苦主的,施大海自己又是差人……但难道要干巴巴等着自己侄女死掉嘛?他这几日将赃款暂且用证物的理由,扣留了下来,金城银行那边也没催,但施大海知道,迟早要催的。这几日施大海想尽办法去借钱,但九千块银元是笔巨款,施大海自己又没有储蓄的习惯,借来几百块,杯水车薪。这段时间因为钞票的缘故,他就没有再住妓馆,而是住在老宅里,老宅里有他不愿见到的老父亲。这几天对父亲,他都是避着走。不过中年男人的躲避方式和小年轻不一样,他是眼观鼻,鼻观口,规规矩矩的和躺椅上的那个老头请安,但旁的话,一句不多说。如果让吴青瞧见,一定惊奇于施大海居然也有不喝酒,这么规矩的时候。这天一样,澹澹的请过安,施大海就要出门。他爹,施启松,用着喘气的声音,喊住了他,“阿海,好大的事?”施大海怔了一下,得有十年,他爹没有这么问过他了,他摇摇头,“倒也不是。”“哦……对了,前短时间,那事做挺好。”“哪事?”“我听人说,有个姓施的盐警,枪杀了一个巡警所长,是你不?”“哦……是。”“挺好。”施启松欲言又止,本来十年前他瘸了之后,就一直每天都半梦半醒的过,这次却不住点头,“真挺好,真挺好……那就,抵了我这条腿好了……”两父子间的对话其实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施大海又怔了一下,片刻后,摸了摸鼻子,一瘸一拐的出门去了。他伤没好透。…………午休过后,回到榷运局办公室的吴青,得知了一个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消息。“吴队……”冯成贵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海哥,海哥他叛逃了!安保二队派出副队长文玉带队,正在追杀他。镇守使公署令,缉私二队,不得插手。”吴青脸色迟疑了很久,才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