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军入主华京,大刀阔斧地接手了京城的政-权,因为萧瑾和楚奕之早已将京势力整合清洗了遍,故而双方的权力交接相当稳当,并没有再生波澜。但即便如此,在这改朝换代的要紧关头,华京依旧风声鹤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唯恐殃及池鱼。
苍军脱胎于镇北大军,法令严正,军纪严明,得势后所做的第件事便是复仇,为那埋葬在塞北之地的累累白骨洗刷冤屈。整整三日,袁苍下令处置了十数名奸佞之臣、上百名皇室宗亲,景国皇室血脉正统只剩下远在封地的摄政王王项,以及囚于牢狱的容华公主王凝。
而这三天里,袁苍的智囊团几乎为此吵翻了天——倒不是不知晓如何处置容华公主,而是没想好要赐什么死刑。
直到容华公主的第男宠袖香,提出要见苍军的首领。
“他见我做什么?”彼时,袁苍尚未登基,正在收拢京的势力,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长公主府的应事务都是由奕之负责的才是,我与容华长公主素昧平生,从无交集,他不见奕之却要见我,这是什么道理?”
“许是想以长公主的罪证换取赦令。”萧瑾道,“长公主府除了昌顺帝赐下的面首以外,还有不少被强掳入府的好郎君。他们多是寒门子弟,志在青云,未必愿意困于长公主府邸。那面首许是畏惧大军压境,故而有投诚之意,你斟酌番,或可用。”
袁苍闻言,忍不住低咳两声,纳闷道:“泽光,你、你不是说……容华长公主是那什么……咳咳,完璧之身吗?”
以淫.荡荒唐出名的容华公主既然是完璧之身,这实在让人忍不住去深究,其是否深有苦衷?
萧瑾叹了口气:“她或许另有苦衷,秉性本洁,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曾做过恶事。你要知道,她曾手刃楚太师,也曾广纳男宠令楚兄担负帏薄不修的污名;她曾收受贿赂,祸乱朝纲,想要让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的朝臣,单单是迈过长公主府的门槛都要缴纳银子;她剥削民脂民膏,公主份例禄二千石,可她每月却享有十万银的妆粉钱,这可都是从她封地里搜刮来的,做不了假。”
“可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袁苍心也觉得莫名,他与容华长公主素昧平生,可他却总是忍不住探究这个人的过去,仿佛冥冥被牵引了样,“那么多的钱,堆起来都可谓是金山银山,她个足不出户的公主,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这些钱又花在了何处?”
“贪心不足蛇吞象,不过人心尔尔。”萧瑾淡淡地说着,却又话音转,“不过你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不妨见见那名面首,他既然是容华公主的身边人,多多少少也知道府内银钱的去向。如今天下百废待兴,不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袁苍觉得萧瑾的提议可行,可他自入京之后便直惦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先生”,死死拖到现在都不肯称王称帝。容华长公主是要处置的,但不是现在,比起先生的安危,其他的切都必须靠后。只有确认先生安全了,他才能空出心思来处理其他的事物。
“让他等着吧,总会轮到他们的。”袁苍想起先生,想要探究容华公主过去的心思就不由得淡去了些许,“眼下的第要事还是要先找到先生。泽光,别的事情我可以听从你们的意见,但唯独在先生事上,我是半点都轻忽不得的。”
“我明白。”萧瑾忍不住叹气,先生先生,那不知面貌身份的先生早已成了袁苍的执念,只为了当年的雪送炭之恩。
那位先生在袁苍最为绝望的时刻给予了他线的光明,在袁家满门惨死、军饷被克扣、圣人听信谗言斥责镇北大军“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的当头,是那人朝袁苍伸出了援手。可以说,袁苍的生之所以没被仇恨彻底毁掉,都多亏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先生”。
“你给的线索太少,只有个私章和几本兵书、几张布图,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查探到消息的。”萧瑾道,“前些时日,我收到世交相赠的副画作,那画上的落款正是你给我看的私章的图样,只是那图样并非墨铺盛行的样式,所以我猜应当是自刻的私章。”
“竟如此好运?!”袁苍讶然,迫不及待地追问道,“究竟是谁?”
萧瑾轻叹:“你可曾听说过‘白衣佛子’?”
白衣佛子——对于此人,萧瑾并不希望袁苍与其相识,毕竟白衣佛子的身世虽然鲜有人知,但在士族却并不算什么密事。
袁苍起义之后,严家也为此出了不少力,倘若袁苍因“先生”之故而插手那段陈年往事,难免会横生龃龉,这并不是萧瑾想看到的。
以袁苍对那位“先生”的敬意与尊崇,但凡那位先生有丝半点的野心,都可能会让他满盘皆输。
萧瑾其实听袁苍说起过往事,他说过,四年前的冬天是白骨如山的无间地狱,因为你从未在任何个冬季看得见未被白雪掩盖的土壤。
萧瑾闻言,不解,问这是为何?袁苍却是闷笑,笑着笑着就捂住了脸,哑声道,因为雪都被热血融了,全部都渗进了地里,敌军的血,战友的血,土壤是红的,烫得人心尖发疼。还有些人,是被活生生饿死、冻死的,人还有气呢,可摸,身子却凉了。
袁苍说得凄厉,萧瑾却蓦然记起那年的冬季,华京城的梅花开得极艳,人墨客竞相往来,挥毫弄墨。昌顺帝昏庸残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少人心忿忿,作诗嘲讽,行怒斥,可却无人敢将之搬上台面,有人跟风附和了两句,便自觉得傲骨铮铮,洋洋自得。
“我无能,也没志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当先生送来那批军饷,那些跟着我的兄弟在那个冬天里第次吃上了饱饭,穿上了暖和的衣服,那时的我未及弱冠,屏退了左右,个人待在帐篷里,抱着冬衣哭得形容狼狈,不能自已。”
“……先生之于我,就如同那件冬衣。”
件或许做工粗糙,却针脚细密、温暖厚实的冬衣。
自那之后,袁苍的前路越发坎坷,很是吃了番苦头,可那从未谋面的“先生”却像明月般,照亮了尘世冷寂黑暗的夜晚。
袁苍时常会给“先生”寄信,因为不知先生的身份,那些手书多半都是通过前来送粮之人的手传递过去的。先生从来都不给他写回信,却会在他黔驴技穷之时赠他兵书,轻描淡写地圈出足以应对局势的锦囊妙计;在他不愿伤及百姓故而备受掣肘之时,先生会赠予他堪称机密的兵防布图;在他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次又次地送来救命的钱粮,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没有先生,就没有如今的袁苍——他若没有身死,只怕也早已被仇恨的烈火焚烧殆尽,初心难复。
“你是说,白衣佛子很可能就是先生,他这四年来便直居于长公主府?”
“是,从情报上来看,早在四年前,怀释大师便被请入长公主府的家寺,时常为府之人说佛,非常受长公主的尊敬与爱戴。在昏君发作大臣并将他们赐予长公主时,是怀释大师直从周旋,保护他们不受欺辱。同时他拉拢了原书舍人杨知廉以及兵部侍郎崔九,杨知廉笼络说服被贬谪的朝臣,而崔九成为了长公主府的客卿,拢了不少钱财银两……似乎能对得上了。”
萧瑾其实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唯感到困惑的地方就在于调查太过顺逐,“先生”的身份也并不像袁苍所说的那般藏得严实,有些古怪。
“这个行事风格,倒的确很像是先生。”袁苍心有了谱,这些天来直紧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喜上眉梢,“先生这些年过得如何?”
这话问得有些敏感,容易牵扯上严家的旧事,萧瑾只能委婉地说道:“容华公主非常尊敬怀释大师,直佩戴着怀释大师的雪禅菩提子。”
袁苍愣,却是冷了脸:“……何意?”
萧瑾无奈,持书掩口,道:“你也莫动肝火,要知晓,华京的天曾经分为两半,半属于摄政王,半属于容华公主。”
袁苍霍然起身,这个历经沧桑却还依稀带着少年意气的将军握紧属于父亲的红缨枪,声音冷沉,眼乍现锋芒。
“可是那女子迫害于他?”
萧瑾哑然,他没有料到袁苍仅仅只是听见他隐含深意的半句话语便如此愠怒,就连对容华公主的称呼都变成了“那女子”。
“此事我并不知晓,但怀释大师的师兄曾说过,佛子是想渡她。”
——又是容华公主?
境况,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袁苍忍不住想,那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容华公主到底是怎样的个人?为何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仿佛都有她的身影交杂其?
“若按当今朝堂律法,容华公主应当如何处置?”袁苍问起朝臣商讨的最终结果。
“依众卿之意,容华公主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应当叛处极刑,令其以发覆面,以糠覆口,车裂示众。”
袁苍不解:“为何是车裂?”与车裂同等的酷刑并非没有,为何偏生是车裂?
“你可见过容华长公主?”萧瑾摇了摇头,“你若见过她,便不会这般问了。你须得知晓,长公主风华之盛,世所罕有,便是楚兄憎她至深,偶尔见之却依旧会心生不忍,难以下手。楚兄如此堂皇光明的君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袁苍听罢,却是心惊,别人他不知晓,但他是知晓楚奕之的为人的——那是真真正正、如焦骨红梅般高洁傲岸的君子,他的品行如雪般纯白,即便是摊上了容华公主这般放.荡无奔的妻子,世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惋惜居多,而非讥嘲,这足可见其魅力所在。
这样品如翠竹、心似寒梅的翩翩君子,居然会对杀害曾祖的仇人“心生不忍”,那容华公主该有多美?
袁苍好奇去并不打算深究,转而询问起了“白衣佛子”的过往。对于朝堂政事上的利弊权衡,袁苍并不在意,他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处死亡国公主带来的威望以及好处并不被他放进眼里,他之所以决心叛处极刑,不过是因为她曾冒犯了“先生”,还污了挚友的清名。
袁苍和萧瑾走在华京的街头,正准备前往怀释大师如今的所在地,却忽而听见“咚”的声闷响。
咚——咚——咚——
下接下,声声不绝,锲而不舍。
那是鼓声,又沉又闷的鼓声。
那是面足有井口大小的鼓,比人要沉,比人要高,因此擂鼓的人每锤下都必定要竭尽全力,才能将那鼓声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它代替擂鼓之人,喊出撕心裂肺的冤屈。
——鸣冤鼓。
袁苍跟萧瑾对视了眼,面色都有些沉重,如今朝堂百废待兴,处死的都是祸害乡邻的朝堂奸佞,每落颗人头便有百姓拍手称赞,何来的冤屈可言?莫非有人其心不死,还想光复景国的统治,刻意来搅乱这池浑水?
袁苍和萧瑾顾不得其他,立时朝着衙门赶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的平民百姓。最前头,两名衙役押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但是那白衣男子却无动于衷,明明身形单薄,却拼尽全力地挺直了脊梁骨。
他被反押着双手,嘴角有着被人痛打而残留下来的乌青,可他乌发披散,脸庞微侧,那露出来的半张容颜竟是人间罕有的俊色。
“容华长公主府小侍袖香,有冤情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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