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挂面的一张脸,眼无神,唇失『色』,略微吊起的眼角透着凶意;偏高的颧骨,锋利的唇线,眉宇间的沟壑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皱眉。虽说五官俊俏,看着也还算赏心悦目,但留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尖酸刻薄,难以亲近。
换而言之,容貌本身并不丑陋,只是掺杂了一些不好的东西,看上去郁郁厌世,令人不喜。
“但这不是素尘真实的脸。”望凝青抚了抚自己的眼角,她的脸被一张看不见的“面具”盖住了。
“当然不是,尊上您行走人世的身份都是由我和司命星君凭空捏造的,相由心生,所以即便五官不同,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灵猫有些心虚地缩在被窝里,低声解释道,“我跟司命星君另外帮您捏造了一张脸,由司命星君梳理您的因果线,用一种不违背天地人和的方式帮您换上这张脸。因为梳理因果花费了很多时间,所以我才会忘记调整您的体质……”
不仅灵猫忙得忘记了,连司命星君也忘了——可见这一仙一猫都天真得很,真的觉得晗光仙君入世失败都是因为脸。
望凝青没有生气,因为她知道梳理因果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果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影响到整个格局。
打个比方,灵猫想要给望凝青换一张与其本相毫无关系的脸,司命星君就必须从根本上改变“素尘”的命格、身世。比如将原本是凡女的素尘挂靠在栖云真人某个离教的师妹身上,又对她的命格动了手脚,这才让栖云碍于情分以及多一事少一事的念头修改了她的容颜。
“所以,到底是什么?”
“嗯……是姽婳颜哦。”
望凝青深吸了一口气,姽婳颜,纯阴之体的一种——世人以为纯阴之体是一种特殊的体质,但实际并非如此,纯阴纯阳之体是一种命格,指代生辰八字极为特殊的人。正所谓“纯阳为神,纯阴为鬼也”,如果说纯阳之体是正道求而不得的绝代天骄,那纯阴之体便是魔道梦寐以求的祸『乱』之源。在修真界,纯阴之体一旦落入魔道之手,那未来百年必定会出现一位魅『惑』众生的尊者。
而纯阴纯阳一般会在身体上出现表征,例如纯阳之体的血『液』较之常人更为炽热,纯阴之体拥有蛊『惑』人心的面貌等等。
姽婳颜是其中一种,但出现在面容之上的表征极为危险,因为非常容易被发现,很可能还未长成便面临摧折。纯阴纯阳的命格本身也是炉鼎体质,可为鬼神之容器,采补可提纯内息,帮助修者破镜,单凭这一点,就连散仙都会对此垂涎不已。
“所以,素尘的生母是发现女儿年纪渐长,姽婳颜越来越明显,快要藏匿不住了,这才孤注一掷地联系了栖云。”
这样看来,栖云真人不愧是当世大能,面对生有姽婳颜的纯阴之体都敢收归门下,要知道这可是能招来无数魔修甚至是散仙的存在。
“说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望凝青一把抓住见势不妙想要逃跑的灵猫,“为什么栖云真人跟师尊生得这般相像?”
望凝青这话说得委婉,因为栖云真人和铭剑仙尊不仅容貌相似、声音、气质、说话的语气也极为神似,要不是望凝青一眼就看出栖云真人修的是无情道,她几乎要以为师尊是下凡历劫来了。
时隔久远,她对铭剑仙尊的记忆早已淡去,可那人却仿佛还清晰如昨。
被倒提后腿的灵猫嗷嗷直叫:“没关系!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和司命星君在这一世里砸入了许多心血,想着一定要助尊上渡劫成功。既然尊上命格容貌都改了,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用铭剑仙尊的残影,唤起尊上的共情。”
望凝青放开了灵猫,也不知道信没信:“共情?”
“对啊。”灵猫苦兮兮地道,“尊上,您想啊,您这样的脾『性』,真的会因为栖云真人偏爱其他弟子而心生妒恨吗?”
“……”望凝青心想,她一个千岁老妖,干什么和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过不去?
“那要是这个人换成铭剑仙尊呢?”
“……”
“……”
“……怎样?没话说了吧?”
铭剑仙尊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和二徒弟都死在他的剑下,他最偏爱的,正是望凝青这个小徒弟。
经历了三次轮回,灵猫对晗光仙君的秉『性』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晗光仙君也是渣得彻底、狗得干净、君子坦『荡』『荡』的一人。她情愁皆断、无欲无求,但这种无欲无求并非天生,而是通过后天培养出来的。
司命星君说过,破题的关键就在于铭剑仙尊——这个溺爱弟子的仙尊,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了自己的弟子,将稀世珍宝奉于掌心,让她看透、『摸』透、玩够,在满足她所有欲求的情况下为她指了一条难以实现的道途,从而让那唯一无法轻易得到的“道”成为了她此生的偏执。
灵猫看着望凝青的背影,心里有些复杂地想着,素尘与晗光完全相反,她是注定强求一切却一无所有的悲情人物。
容华公主因死而苦,云出岫求而不得,宋清婥死于怨憎恚,而素尘则是五盛阴苦。
尊上,曾经唾手可得的全在一夜之间离你而去——这样的痛苦,能否助您堪破虚妄呢?
……
望凝青随着栖云真人来到了天枢派,被掌门收为首徒。
天枢派第三十六代,男为空,女为素,望凝青被赐道号“素尘”。
尘,久也。乍听之下是“灰土”,但其实有久远之意,在道教看来是个寓意不错的字号。
栖云真人收徒这件事在天枢派内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栖云真人身为当世大能,又是正道第一宗的掌教,想要当他徒弟的人可谓是多如过江之鲫,但这么多年来栖云真人都没有收徒。如今他破例收徒,难免让人好奇这名叫素尘的女弟子是何方神圣。
众人不断猜测望凝青的身份,但此时的望凝青却无暇他顾,她正躲在自己的房中,与灵猫掰扯此次轮回的纰漏。
“首先,资质。”望凝青冷静地剖析道,“修真界强者为尊,弱小即是原罪,素尘惹人生厌的最大缘由是她没有本事,却还觊觎着自己不该肖想的位置——正所谓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此乃弊病也,对否?”
灵猫狠狠点头:“可是,栖云真人已经测出了您的资质,这时候再改未免也……”
“这正是我要说的。”自从经历了第三世的失败后,望凝青决定不再随波逐流,必须重掌事态,“栖云真人的『性』子清冷,并非恃才傲物之辈,若我所料不错,他不仅不会昭示我的资质,反而还会敲打一二,警醒弟子戒骄戒躁。而根据命轨来看,栖云真人收下首徒后不久便闭关不出,再次出关已是三年之后——素尘八岁这年,面临了十年一度的恶『潮』。”
“恶『潮』”对于凡人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每过十年,便有一旬期的时间,血月临空,天狗食日。而在这十天里,人与妖鬼两世的结界会变得薄弱,妖鬼的实力大增,血『性』沸腾。那些品阶较低的妖鬼将会失去理智,被兽-『性』主宰,四处寻找血食。
最初,面对这些强大可怕的妖鬼,凡人有如待宰的猪羊,毫无反击之力。后来有修士挺身而出,与凡尘帝皇签订“恶『潮』之契”,这才挽回了败局。从那之后,凡人敬奉香火,仙门镇守山河,此契延续千年,至今依旧存续。
“我记得三年后的恶『潮』,会有大妖螭兽袭击宗门。”望凝青思忖,她如今顶着一张厌世的面孔,纵使不怒不笑也好似看不起人,“生死存亡之际,栖云真人出关,将恶兽镇压封印。而空涯以及素心也是因为这次恶『潮』而失去了家园,兄妹二人流离失所,加入了一个挂靠在天枢派脚下的二流门派,数年后才因资质过人得以进入天枢。利用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将素尘的资质改回平平无奇。”
灵猫听到这里,顿时心生不妙:“您是说……?”
“剑骨难折,但水精琉璃体尚未炼成之前就是一张白纸,魔气入体便顷刻尽毁。”望凝青不自觉地说着残忍的话语,“体质芜杂,修为便难有寸进,左右是螭兽惹的祸,与我等无甚关系。等伤养好了,就说是自不量力,以为自己能与螭兽抗衡,这才遭此灾劫,如何?”
不如何。
灵猫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朝着望凝青发出了一声竭嘶底里的尖啸。
……
望凝青有时候是真的想不明白,灵猫为何会像未斩赤龙的女修一般喜怒无常。
“我说错什么了吗?”被尖叫『逼』出房门的望凝青百思不得其解,垂目思索,竟有几番可怜。
想不明白就不想,望凝青如今也没时间安抚窝里反的小宠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望凝青拿着栖云真人给她的亲传令牌,找到了主峰山上的管事弟子,要对方带她去一一拜见门中的长老。也是这时望凝青才知道,栖云真人这次出关纯属意外,坐忘之境半途中断很可能会前功尽弃,因此一回山门,他就刻不容缓地重新闭关。
在天枢派,掌门实际并不理事,只有在宗门出大事时才会出来指点一二,其余日常琐事都由八大长老负责。
“八大长老分为两派,其中,司珍、司膳、司书、司仪这四位长老门下弟子负责门中采买、发放供奉、典藏书籍,教导弟子日课;司法、司器、司祭、司典四位长老则负责惩处犯错的弟子、锻造武器、安排祭祀、以及发布任务。”主峰的管事弟子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虽是外门弟子,修为也不可小觑,态度不卑不亢,面对望凝青这个五岁幼童也没有任何轻视。
“当然,这只是诸位长老司掌的职权,他们本身都有自己的道号,但在宗门内,大家都按职权来称呼诸位长老。”管事弟子顿了顿,虽然觉得没有跟孩子解释得那么清楚的必要,但还是温声提醒,“其中司书、司仪以及司祭三位长老是掌教的师妹,司仪长老负责教授日课,因此是新兴弟子们最常见到的人。她人很好,很和善,也很……温文尔雅。嗯,她有五名弟子,最小的弟子跟师叔祖差不多大。”
管事弟子看了身旁的女童一眼,一个五岁的孩童被人称为“师叔祖”,其本人却并没有流『露』出异样,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不愧是掌教的徒弟,管事弟子心中感叹,为结善缘,便多说了一些人情往来的门道。
“八大长老中,司法长老掌管执法堂,法度不容情面,若是掌门犯错,执法堂也有行使职责的权利,所以千万别犯在司法长老的手里。”
“司膳长老是上一代的末席,修膳食道,修为只有元婴,但他心宽体胖,为人很好,掌管所有弟子的膳食,很受尊敬。”
“等到师叔祖修为高些了,便可以接取门派任务,这一块由司典长老门下弟子负责,但司典长老脾气火爆,与掌门略有不和……”
望凝青认真地听了,管事弟子的修为不高,资质也不算好,但他能混成主峰的管事,本身做人就很有一套。哪些长老重规矩,哪些长老仁意好善,他都一一地说了。这些东西对于望凝青这个掌门首徒来说用处不大,但却是小人物在跌打滚爬的过程中积累下来的智慧。
“感谢。”望凝青点了点头,倏地抬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管事弟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掌门首徒询问名字,要知道这可是有“提拔”的意思:“弟子名唤沈轻。”
外门弟子是没有道号的,望凝青只能将他的名字记下,点头道:“我记住了。”
沈轻带着望凝青御剑而行,第一个拜访的是司仪长老丹芷真人,一来丹芷真人的仙府距离主峰最近,二来丹芷真人是掌教一脉的。
望凝青这才知道,偌大的天枢派也有党派之争,掌教一派,司法一派,摩擦不算多,但唱反调的总有,主要缘由便是掌门之争。据说,栖云真人并不是那一代弟子的首徒,司法长老栖山真人才是,但最后上位的却是栖云真人。
见到司仪长老之后,望凝青这才明白为何沈轻在提及这位长老“温文尔雅”时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因为司仪长老虽是女冠,却做了凡尘书生打扮,青衣绾冠,手持羽扇,颇有几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采。
望凝青如今看上去就是一个眼神很凶的小孩,但丹芷真人却并不介怀,对她的态度极为和善。闲聊了几句后,丹芷真人便朝着身后招了招,唤了一个腼腆羞涩的女童出来,温声道:“这是我的弟子素荧,你们年岁相当,可时常来往。”
素荧,望凝青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反角身边都有跟班,素尘也不例外。
天生仙骨的孩子就没有貌丑的,素荧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如幼兽般灵动的杏眼,憨态可掬,像小老虎一样。她的个头比素尘大,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七岁的素荧足足比望凝青高出一个头来。但素荧却只是站在望凝青的面前,怯生生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妹妹,喃喃道:“我、我是素荧,我应该叫你师妹还是师姐呀……”
“你应该叫我师姐。”望凝青忽悠她,“我是我师父的首徒,我师父是你师父的师兄,所以我辈分比你大。”
素荧恍然大悟,笑出一个『奶』里『奶』气的小虎牙:“师姐,咱们去堆雪人吧。”
望凝青无所谓,堆雪人也好打架也好,她现在只想按部就班地将素荧收归自己麾下。
素荧还在费劲地推雪球时,望凝青已经借助巧劲垒起了一人高的雪雕。因为是“堆雪人”,她就无比实诚地堆了个雪“人”,一比一比照栖云真人雕出来。虽然做工粗糙,只有三分形似,但神韵却足有七分相似。素荧震惊地看着雪雕,兴奋得围着雪雕转了好几圈,对着坐在雪雕肩膀上的望凝青一通夸赞,好似师姐是天仙下凡。
“……?”望凝青被夸得莫名其妙,却又忽而间想起素尘就是在他人的阿谀奉承里左了心『性』的。
她看着素荧,心想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如何捧杀同门,将来必定能成大事。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毫无波澜,只是坐在雪雕上抚掌而叹:“夸,继续夸。”
看来距离猫憎狗嫌也不远了,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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