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森.瓦奥莱特,奥比斯帝国的第一公爵,名门中的名门,权贵中的权贵。
身为一个年纪轻轻便独挑大梁、从已逝父母的手中接掌瓦奥莱特家族权利的少年贵族,尼尔森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不识时务的蠢货。
他并不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他很明白,在极端情况下还拉着人问东问西完全就是一件拖后腿的事情。
但是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只能被动遵循他人指挥的经历对于尼尔森来说也很陌生。在蜜莉恩离开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米舍里的宫殿。
尼尔森小心地将蜜莉恩摘下的白蔷薇护在心口,他抬眼扫视米舍里的宫殿四周,很快便发现了漆红色的矮房。
说句实在话,那房子实在很显眼。在一众黑白灰的建筑物中,那唯一的红色就像一杆鲜艳的旗帜,如浑身沐血的骑士般沉默地伫立在峥嵘的大地上。
尼尔森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举止恢复了从容,这才迈步朝着红矮房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去打量,红矮房前只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他没有佩戴口罩。
这个发现让尼尔森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蜜莉恩为什么要那么叮嘱,但如果真的撞见了异常,无法将白蔷薇送达的尼尔森很难不为蜜莉恩感到心焦。
尼尔森朝着黑斗篷的人影走过去,将手中的白蔷薇递了过去。
他在靠得极近的情况下压低声音道:“公女殿下摘了一朵红月季离开了花园,让我带着这朵白蔷薇来找红矮房下的黑斗篷。”
尼尔森推断红花与白花或许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暗语,但他记得蜜莉恩提到了“违反规矩”,如果不将情况交代清楚,或许会导致事情发生偏移。
身穿黑斗篷的人低垂着头颅,看不清脸,听见尼尔森说完,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却不接尼尔森手中的花。
只见他转身提起一盏油灯,示意尼尔森跟上。尼尔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沉吟了片刻,还是遵从了斗篷人的指引。
两人走进了红矮房,穿过一间简陋的生活起居室,来到了储藏食物的地窖。斗篷人不知拉动了什么机关,尼尔森便看见地板竟缓缓裂开了一个向下的通道。
原来红矮房只是外部的伪装。尼尔森面不改色地跟在斗篷人的身后进入了隧道。隧道内部燃着油灯,看样子并没有密道常见的缺氧或是含有毒气的情况。
实际上,大部分贵族的城堡都拥有以供逃生的密道,但这往往是只有族长才知道的秘密。如今,迪蒙公国藏匿的暗影,终于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尼尔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地道中的环境,虽然密道昏暗,但尼尔森的影子刻录过瓦奥莱特家族的血缘魔法,可以通过影子召唤死士,因此他并不慌张。
走了一段不算短暂的路程,尼尔森估计是为了避免外界的声音干扰,他们终于踏在了平缓的地面上。
尼尔森踏下最后一节台阶前,周围还是一片昏暗,在他踏下最后一节台阶后,“啪”地一声,四周突然变得敞亮。
尼尔森有些诧异地抬头,却发现这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圆桌会议室,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四方座椅上居然坐满了同样身穿黑色斗篷的人。
这些人的斗篷与最开始的黑斗篷有明显的不同,鎏金的纹路似乎昭示着某种神秘的意向。然而尼尔森无心深究,他的目光被他正对着的壁画给吸引了。
一行端正冷肃的文字被刻画在穹顶的上方,会议室的四角摆放着四座雕像,分别是手持大剑的骑士、手持权杖的魔法师、手持天秤的女神与手捧书籍的学者。
[我们拯救(save),我们保护(protect),我们反抗(resist)。]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方,又以较小的字迹铭刻了几段略显晦涩的法则,字迹被人镀以了金色,在烛光下反射出庄重的色泽:
[1、缄默是守密人的美德。]
[2、工作时请戴好你的斗篷,但不要佩戴口罩。]
[3、红色是危险;白色是悼唁。持红花而来,是隐秘之敌;持白花而来,是告死之人。]
[4、持红花者,前往苦痛之坑;持白花者,前往卢奇菲罗。]
[5、归来者请以明镜映照自身,人类有且只有两只眼睛,可少不可多;人类有且只有一个鼻子,可少不可多;人类有且只有一张嘴巴,可少不可多。]
[6、苦痛不会让人微笑,鲜血不能让人祈祷。]
[勇敢与自我,求知与牺牲——隐秘为进化而舍弃所有,人类为黎明而奉献全部。]
语句仿佛暗语一般晦涩难懂,但粉饰太平的表象之下又好似潜藏着难以言喻的苦痛。
尼尔森微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法则的最底部还刻着一句话,就在距离最后一句话很近的位置。
这一行字没有被镀以金色,凌乱而又潦草,底色是已经泛黑的红色。若是仔细观察,周边甚至还有零星斑驳的圆点血迹,仿佛在极近的距离飞溅了上去。
就像是在回应“隐秘为进化而舍弃所有,人类为黎明而奉献全部”这句话一样,那个刻下这行字的人也是在极端混乱的情况下留下了驳斥之语。
尼尔森几乎能从那一行字中感受到凌厉的锋锐之气,他仿佛看到那个人在失去理智、彻底陷入疯狂的前夕,满怀不甘地留下这一行字,随后自尽。
——[我们没有不同,我们可以不同。]
……
密语之间——迪蒙公国用来惩罚皇家子嗣的特殊禁闭室,如今尚且存活的恶魔之子,基本在成年前都去过这间特殊的禁闭室。
望凝青当然也去过,在她将排行第三的恶魔之子,也就是斯蒂恩.迪蒙的同胞妹妹给埋在花园之后,她被亚巴顿大公责罚,并独自一人在禁闭室内待了七天。
记忆中,密语之间的内部没有任何的光照,只有几个只能用于通气的管道口。但那管道口只有拳头大小,被关在其中的人也无法通过管道爬出。
密语之间的内部摆满了带血的、仿佛刚割下来的牛的头颅,满室都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但是恶劣的生存环境、腹部的饥饿与刺骨的寒冷其实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最糟糕的或许是那时刻不停、在耳边回荡的絮语,而你却不能休息。
望凝青沉默无言地坐在密语之间的地面上,华丽的长裙与污浊的地板并不相配,她依靠在墙边,想起了一些非常久远的事情。
“如果你不想疯掉,最好拼命、拼命地睁开眼睛。”望凝青看着靠在自己对面墙壁上的以利亚,语气冷淡,不复方才在走廊上暧昧撩人的亲昵。
身穿侍从服饰的以利亚同样席地而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垂着头。他苍青色的眼眸蒙了一层薄薄的云翳,看不出多少情绪。
听见蜜莉恩的话语,他涣散的眼瞳这才轻微地转动了些许,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活人该有的生气。
“在这里,不能睡着。”望凝青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冷气,此时密语之间的温度低得有些吓人,就连吐息都变成了冰白的雾气。
望凝青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沦落至此,早知道以利亚会接过了那朵红花,她也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在那两朵花彻底枯萎之前,我们不能出去。”
密闭的黑暗空间容易勾起人心中的恐惧,但想到那刚才在密语之间外止步的怪物,这恶劣的地方反而能让人暂时松缓一口气。
但是,这也不过是将短痛变成长痛了而已,两人最终到底能不能熬过去,望凝青心里也没有底。这个世界比她预期中还要更加危险,不逊曾经的浮屠地狱。
如今的情况也只能寄希望于尼尔森那边了,如果尼尔森不掉链子,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望凝青没有跟以利亚交谈的性质,好在以利亚也并不想与她交流。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虽然彼此立场相驳,但望凝青对于气运之子还是有些信心的,能被法则与天道选中的气运之子无一不是意志坚定之人,想来以利亚也是如此。
望凝青料想得不错,但她却不知道以利亚的经历远比她所知道的要多得多,而他的那些过往,随便挑出一件都是会令人万劫不复的坎坷。
每一次轮回重来,每一次循环往复,实际都在以利亚的灵魂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口。以利亚不在意,但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他或许有所成长,但他其实还未能完全跨过那些摧毁了他人格的苦难。
当黑暗与寒冷降临,随之而来的便是灵魂上的伤疤被一点点地撕裂,那些结了痂的伤口,撕开后依旧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望凝青正想闭目养神进行冥想时,却突然听见了一声闷响。她睁开双眼,却看见以利亚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嘴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喘息与低喊。
身形修长瘦削的青年死死地攥着心口处的衣料,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痉挛,他将食指骨节咬在自己的口中,却无法止住悲鸣般的低喃。
好痛啊。以利亚神志模糊地想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气令他想要呕吐,但空荡荡的胃袋却只能泛上酸水,让他不停地干呕。
好痛啊。他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了落在地上的头骨,谁的头骨?谁的?是我被肢解的手,是我被焚烧的尸体,还是在血池中沉浮的我的某一部分?
好疼,好疼。他听见了耳畔细细碎碎的低语,听见了嘈杂了流水与笑声。我在哪里?在那满是海水的囚牢里,还是在布满死尸标本的地下室里?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神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沦落于连神明都无法踏足的地狱?
豆大的汗水自额头滚落,以利亚颤抖地抱紧了自己的身躯。圣书上说,自杀是对自我的施暴,自杀者在死后注定会落入地狱。
以利亚曾经将圣书中的一切都奉为真理,但他不知道,还有怎样的地狱能与眼下的境况的相比?
他心中埋藏着那样深沉、隐秘却又不敢言说的渴望——即便不能回归神明的怀抱,他也想得到永久的安息。
“以利亚.塞维尔.伊登!”
浑浑噩噩中,骤然拔高的声音宛如一道闪电,蛮横不讲理地将他拽出了混沌的泥沼。
“不要睡,也不要听。”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隔绝了些许嘈杂的声音,“现在,照着我说的做——”
活人的肢体温暖且柔韧有力,以利亚早已忘记自己多久不曾接触过活着的、同类的躯体。
然而对于在泥沼中沉沦的以利亚而言,哪怕是一丝属于生者的温度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他在短暂的迟疑后,终是伸手回抱了那片暖意。
被他抱住的人沉默了刹那,却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
“按照我说的去做,以利亚……”
“现在,放空大脑,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去思考那些声音表达的语句……”
他们拥抱彼此,在这个冰冷、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的神弃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以利亚是个很矛盾的人,因为他本身已经四分五裂,很难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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