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懿渐渐找到生活的重心。
早上七点起床,去楼下便利店吃种类固定的早餐,开保时捷上班;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小睡三十分钟,然后去公司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慢跑半小时,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下午五点半下班,也许会加班,但是晚上九点之前一般能回到公寓;和同事保持正常社交,周末继续上长笛课,也学会打台球。
周末,甄懿开着车,接通蓝牙,“喂,秦颂?我在开车。对,现在去上长笛课,学术论坛十点钟开始?好,我现在过来,你帮我占个位置吧。”
他在前面路口拐了个弯,重新导航。
因为路况不好,他有点迟到了。他猫着腰从玻璃门进来,一边羞臊地说着抱歉,一边碰着陌生人的膝盖穿过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
“论坛主题是什么?”甄懿随口问。
他抬眼望去,主讲台上已经放映着巨大的pp,肝癌相关,右下角附着主讲人名字——斯蒂文霍克,是美国专攻肝癌方向的泰斗级人物。
他突然有点恍惚地想起自己当年的那句玩笑话,药丸可不可以做得像小糖豆一样呢?
论坛开始了。他定了定心神,打开手机笔记本。
中场休息时间有十分钟。
甄懿接到公司的工作电话,聊了两句,情况比较复杂,只得又避开人群去会场外打电话。
绕进竹林,甄懿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是刚刚给专家倒水的工作人员,似乎是随行的亚裔学生。她很年轻,穿优雅俏丽的白色裙装,化着得体淡妆的脸扬着,笑声清甜,时不时有几句打趣撒娇,似乎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两人眼神交汇,甄懿抱歉地点点头,裙装女人也温和地笑笑。两人各自打着电话。
末了,甄懿率先离开,女人望着他背影看了一眼,对电话里说:“我刚刚看到个漂亮男人,看着根本不像生物医学方向的,我敢保证,刚刚会场里有三分之一的目光和注意力根本不在老师身上。我还想去要个电话号码呢。”
电话那头男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杨,你在干什么呀?”她娇滴滴的。漂亮女人是惯于撒娇和被宠爱的。
然而这个男人不为所动:“我在整理数据。”
“你还要几分钟才到啊。”
“二十分钟。”
他声音很冷淡。
轿车后座,遮光帘紧紧地阖着。从纽约到加州再到旧金山,跨越太平洋,将近十个小时的飞行后,他又降落在这片土地上。来不及倒时差又睡眠不足的裴杨脸色阴沉,灌了一口浓缩咖啡后,继续敲击膝盖上的笔记本,整理exel。
显示屏变幻的光线笼住他的脸,无数数字符号从他的眼球上掠过,像夜里启航的水鸟。
第一天论坛结束后,裴杨安排了昂贵的花园餐厅招待导师斯蒂文和同学白罗。
斯蒂文今年将近六十了,体格高大健美,头脑依然像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样聪明灵活,甚至过目不忘。他并非学术狂人,跟年轻人一样,喜欢漂亮餐厅和极限运动。至今未婚。
“杨,你看起来似乎还没睡醒。”斯蒂文打趣他。
“斯蒂文,不会有人在三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和论坛轰炸后还能保持清醒。”裴杨格格不入地穿着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有点脏的限量版运动鞋,头发有点凌乱,看起来像是球场上刚下来的高中生,青春漂亮得一塌糊涂。
“很少见你这么穿。”白罗眨眨眼睛,自然地赞美,“这样好帅。”
“我没有时间熨衬衫和西服。”裴杨灌了一口冰酒,并向斯蒂文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原谅我的衣着不得体。”
“放松,杨,我不在意这些。”斯蒂文抽出餐巾,“我喜欢身上淌着汗的年轻运动员。”
裴杨挑挑眉毛,似乎习惯了导师偶尔出格大胆的言论,开始叫侍应生上菜。
裴杨在回酒店的车上睡着了。
白罗坐在副驾驶,频频回头看他,笑着说:“他睡死过去了。”
“睡得像死掉的意思吗?”斯蒂文文有限,理解也有限。
“让他睡吧。”斯蒂文在黑暗中看了一眼他的学生,“我没见过比他还要累,还要不快乐的人......华尔街的证券经理除外。”
“他应该谈恋爱。”白罗意有所指地,扬起自己雪白的下巴,上东区华人圈的社交女王像骄傲的白孔雀,“和我。”
裴杨在下车的时候精准无误地醒过来了。他安排住宿,把斯蒂文和白罗送回房间。回到房间后,他开始泡热水澡。
他突然觉得燥热。心烦意乱地拿过刚刚倒进去的精油一看,似乎有一定的催情成分,而无舒缓功效。
他又连灌了几口冰桶里的苏打水,然后猛地潜入浴缸里。半分钟后,他浮上来,透明水珠从他线条饱满的肌肉上纷纷滚落,有种让人齿冷的性感。他闭着眼睛,被水洇湿后的眉毛和眼睫过分浓黑,唇紧闭着,半晌,又轻轻溢出几声沙哑的哼声。
手在水底下动作着。越来越快。
他的表情有种歇斯底里的痛苦和沉醉。
过了很久,一个冷颤从他腰部向上蔓延。他面无表情地放掉浴缸里的水,又痛痛快快冲了澡。
裴杨下身裹着浴巾出去,坐在飘窗上开始吸烟。三年时间,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变化,双子楼和电视塔依然矗立在南方,深夜的城市像天河倾颓后的一角,永夜一般灿烂着。
他还要在这座城市待五天。
甄懿的长笛课换到了晚上。
虽然班级是全新的,但是依然是他熟悉的老师。
他拎着长笛进教室,本来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了几秒钟。他自顾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他的长笛,随后翻开他的曲谱,只练了六分之一的《水手的号笛》。
“嘿,你练了多久?”一对年轻男女凑过来,在甄懿暂停的空档跟他说话。
“两年。”美人显得兴致缺缺,表达了无声的拒绝,然后开始继续练习。
甄懿面朝着窗外,临风立着,沉默地吹奏着,大开的落地窗露出城市斑斓的夜景。
是支新曲子。《henyullreebere?》。远比之前那首来得熟练。
晚上九点,课程结束。
甄懿拒绝了刚刚的年轻人一起喝一杯的提议。
他坐在驾驶位上,把长笛放在副驾驶座,挑出一首舒缓的轻音乐,顺手拨弄了一下早已不再散发柑橘香气的香熏拨片。
三年了。香熏不再有往日的芳香。汽车的零件更新了几分之几。
他在书里读到忒休斯之船。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船犹此车。车犹此人。
甄懿说不清。
第二天是大晴天。
甄懿起得早,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洗晒床单和被套。白昼越来越长了。天早早地亮。楼上跳绳的小孩儿今年上小学了,似乎整天地为数学和英语发愁。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小时候以为大人很快乐,想不到苦来如山倒,倒还不如做个整天写不出数学题的笨小孩。
隔壁窗台上有个中年男子在抽烟。甄懿听到他昨晚和老婆吵架了。
甄懿看着他熟稔的抽烟姿势,想起一个人,习惯用左手拿烟,右手用来写字翻书,一根烟抽五六分钟,末了,手又蠢蠢欲动伸向烟盒。
甄懿又想,我也是抽过烟的呀,虽然就那么一口。湿乎乎的烟嘴有种奇异而辛辣的香气。他偶尔也想起来,觉得肺里有一瓢热水,咕噜咕噜,快沸腾了。
“秦颂?”他接起电话,“哦,知道,给你带份早餐。还要粉丝包吗?”
甄懿挂断电话,开始换掉身上的睡衣,准备洗脸刷牙。
下班的时候,秦颂车子送去维修,央求甄懿送他一程。甄懿把保时捷的车钥匙在食指上转了一圈,没说好或者不好,眨眨眼睛:“哦,听说嫂子做黄米凉糕很好吃。”
秦颂“嗐”一声,“给你做给你做。就是你别来我家。”
甄懿皱眉:“为什么啊?”
“我觉着我老婆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秦颂拎起包,用手弹弹他蓬松柔软的头发,“我估计她要给你张罗对象了。”
甄懿一哆嗦:“那我不去了。可是凉糕你不能忘。你上次给小宋吃了,咋没有我的份呢?”
“诶哟还咋上了,小破孩儿等着吧。”秦颂催他取车。
怎么还叫他小破孩儿呢?他都快三十岁了。
秦颂家住老居民区,没有统一小区规划,也没有专门的车位。巷子又窄,甄懿开得满头大汗,觉得自己接了个黄米凉糕都没有办法补偿的苦差使,正要劝秦颂自己走几步得了,车屁股后面传来砰的一声。
被撞了。
秦颂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二话不说下了车,冲到追尾的那辆白色宝马前。惊慌失措的女司机降下车窗,下意识锁上车门,立刻说:“我文不好,我打个电话!”
秦颂心想,得,还骗人是外国友人,他干脆站在边上,等她打完。
“我不小心把人家车给撞了。”白罗有点想哭。她也就心血来潮想开车兜风,没想到钻进这小破胡同,一晃神就把人车给撞了。
甄懿也熄火下了车,站到秦颂旁边拉他胳膊,劝他冷静。
“好家伙,你那么贵一辆保时捷呢。”秦颂嘟囔。
甄懿看女司机有点面熟,雪白瓜子脸,杏核眼儿,长得很有几分古典美人的样子,顿时想起来,似乎是竹林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儿。
白罗紧张地攥着手机:“诶呀,你别骂我了。”她声调软绵绵的,像撒娇,“我怕死了,他们现在两个人围着我这辆车呢。嗯,我不开车门,我等你过来,你快点来哦。”
“不要,我不要你朋友过来。”白罗吸吸鼻子,锲而不舍地,已经忘记打电话的初衷,“裴杨,你就那么忙啊,我偏要你过来,不然我打电话给老师。”
秦颂嘟囔:“操,这特么还跟男朋友煲起电话粥了。妹妹,快点行不行!”他突然觉得甄懿抓住自己小臂的手变得很凉,“诶,你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到甄懿傻乎乎站在旁边,直勾勾看着这个女人,更准确的说,是她手里的手机,魔怔了似的,一眨眼,漂亮大眼睛里雾气迷茫,眼见着就要落泪。
“???”秦颂吓傻了,“没事儿,她有男朋友,我还有嗓门巨大的老婆呢,我立刻把我老婆叫来,绝对不输阵仗。”
白罗听到这话也没反驳,美滋滋地充满少女情怀地笑了一下,“抱歉抱歉,就来了。”
甄懿咬住下唇又松开,唇瓣殷红,他轻声问:“他很忙吗?”
“啊,他是很忙的。”白罗落落大方,“不过我叫他,他肯定会过来。他很迁就我的啦。”
甄懿直起身,淡淡笑了一下,说不尽的落寞,又温柔无害地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要给交警大队和保险公司打电话。”
“这事,我不私了。”
白罗很生气地又给裴杨打了个电话。
裴杨不耐烦地接起来:“又怎么了?”
白罗很委屈地说:“他说不私了。裴杨,怎么办呀?你快到了吗?”
“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喂,你好。”裴杨强压怒气,尽量保持风度,却控制不住尾音向下带着戾气。
“裴杨。”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
这个声音无数次唤过他的名姓。大学的实验室,小酒馆,冬令营的营地,旧保时捷的车后座上,小公寓的窄床上,人迹寥寥的雪山上,攀着他的肩,吻着他的耳,让他心烦意乱,让他情窦初开。
也让他自作多情。
甄懿只能听到淡淡的呼吸声,又喊了一声,“裴杨,你现在还不打算和我说话吗?”
他很委屈,他才想哭,他要抓着裴杨的手,看那辆被撞坏的保时捷,要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能这么干干脆脆一走了之。
可是现在,他已经糊涂了,他带着哭腔问:“裴杨,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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