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新的校服衬衫,不好意思像妈妈开口要的新运动鞋,还有新的学校和班级。
甄懿衬衫袖管里靠着上臂的地方还绑着吊丧用的黑布,整个人瘦得有点脱相,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时候声音有点轻,好像没睡醒,不过在一众满脸青春痘和皮肤粗黑的青春期男孩儿里,他白净清秀得太出挑。
第一节语文课后,有同学问他:“你为什么要在高二转校?好奇怪啊?是犯错被退学了吗?”
“不是。”甄懿显得很不配合。他其实还在原来的高中拿一等奖学金。
他把一周课表抄在课桌上,新的水杯接满水放在右上角,一切似乎和之前没有不同,新的高中生活就这样不咸不淡不能说愉快地开始了。
下午第四节课铃声响过,紧接着是晚餐和持续到晚上九点半的晚自修。
甄懿向班主任请假,回了一趟家。
妈妈坐在新家的桌前,餐桌上摆着一条红烧鱼还有番茄蛋花汤。原先的晚餐总是三菜一汤,可是现在少了一个人。
米饭,盐,冰箱里的啤酒,主卧的衣柜,妈妈的床,它们的二分之一已经随着父亲离开了。
“妈妈。”甄懿还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喊她。
他不敢进来。
“宝宝,过来吧。”妈妈对他招招手。
他才终于走过去。
“日子不会很难。”妈妈给他搛块鱼肉,哭了好多天,鼻音很重,“我换了工作,宝贝换了学校。我们得开始新生活。但是记住,你的爸爸,我的丈夫,是在工作的路上意外去世的。他一辈子都想让我们幸福快乐,他是好男人,好父亲。所以,我们偶尔也聊聊他吧。”
甄懿一边吃鱼一边掉眼泪。
他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的。
后来,在学校里遇到了糟心事情,成绩波动或者人际关系紧张,他都没有和妈妈说,他自己就处理得很好。
只有一次,张峻半夜里上完厕所,突然就好像梦游似的躺在了他的床上。
甄懿吓得一动不敢动,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微弱恐惧地喘息着,好像从黑暗里会伸出某只多毛的粗壮的手,那么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手臂、肩膀、脖颈,甚至是脸和大腿上。
如果他尖叫,宿舍里正打着呼噜的男同学会帮他吗?
还是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是睡一张床而已,怎么那么事儿逼啊?
这么过了一夜,张峻似乎只是认错了床,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甄懿的情绪崩溃了。
他偷偷请假回家,没有告诉妈妈。打车回到家里的时候,玄关处放着双女士中跟黑皮鞋。
甄懿愣住,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发现夜班回家的妈妈和衣躺在床上,身上的衬衫和包裙都有隔夜的褶皱,脚上的薄丝袜破了好大一个洞,狼狈得要命。
他走近,发现她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痛苦地呢喃着,在睡梦中尽情地向自己去世的丈夫诉说思念和生活的琐碎。
一个房间里只能有一个崩溃的人。
甄懿在家里喝了杯水,又给妈妈烧了壶热水,没有停留,又回了学校。
这件事情,甄懿直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都没有跟妈妈提起。也一辈子都不打算提起。
他本能地想把和张峻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剔除掉,一百多天,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教室里近乎离群索居的学习生活。
可是当他再次看到张峻的时候才知道,长大并不意味着战胜一切。时间也有它的疏漏无奈之处。
他对于张峻依然有本能的恐惧,不是来自于肢体暴力,而是来源于不容拒绝的语言绑架。
甄懿不可以说不,否则就会被贴上很多标签。
“甄懿?”裴杨的声音从手机里响起,“怎么了?”
“没什么。”甄懿回过神,看了看他们的第一双情侣鞋,笑容温淡,“好看。”
“我想送你鞋子,但是我的同学说,第一件礼物最好不是鞋子。”
“嗯?”
“说是坏兆头,会送恋人离开自己。”裴杨顿了顿,很笃定地说,“这是封建迷信。”
“嗯。”甄懿笑着说,“你不要信。”
甄懿挂断电话后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最近还好吗?”
“好啊,我学会打麻将了!赢钱赢得手软,不出意外,你妈能给你赢套房子的首付回来。”
“妈,小赌怡情。”甄懿无奈,“大赌伤身。到时候把你儿子都输掉,给人家洗盘子去怎么办?”
妈妈撇嘴:“哪可能哦?”可是一旦想象自己的儿子蹲在后厨洗盘子的样子,就觉得有点心梗,不可细想,“那我少搓麻将。对了,家里老母鸡下了蛋,我托人给你捎过去,超市里的蛋少买,哪有自己家下的蛋好呢?”
“好。”
“妈妈还看中一套旗袍,阴丹士林的嘞,像曼玉穿的,好像电影明星。”甄妈妈美滋滋地说,“银盘扣,真的好看。”
“妈,买呗。”甄懿说,“我给你买。”
“我多大年纪咯,不好意思穿。”她害羞地说,“穿给谁看啊,总不能天天照镜子。”
甄懿很想说,妈妈我回来看你,可是话到嘴边,千回百转,试探着:“妈妈,我和裴杨又联系上了。我,我带他回来一起看你行吗?”
他手心有汗,他知道自己冲动,可是当下已经没法儿后悔了。
甄妈妈没听懂,大咧咧的,“来啊,让小裴来,我给他包饺子!好家伙,我现在还记得他一口气吃了七十几个饺子那!”
甄懿一鼓作气再而竭,蔫蔫儿地说:“好。”
“定个日子,没准我那天约打麻将呢。”
“......再说吧。”
他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他还不知道呢。
挂断电话后,甄懿的心情平静舒服了许多。
对于他来说,坏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大早上的,甄懿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她托捎鸡蛋的人就在公交车站,让他赶紧下去。甄妈妈描述了一下那人的形貌特征,是个壮黑老实的小伙儿。
甄懿带上手机和钥匙出门,一路且走且寻,走到5八路公交车站牌下,一个男人提着一篮子鸡蛋,突然转过脸,笑嘻嘻地,“甄懿,来晚了啊。”
甄懿僵住。
好半天不肯说话,只是机械地伸手,示意他把篮子给他。
张峻盯着他:“我阿姨跟你妈认识,听说我周末两地往返,所以托我捎过来的。我也不是什么热心市民,可是听说是你妈妈。”他笑得厉害,“那我不帮也得帮了。”
甄懿木然地眨了眨眼睛,“谢谢,给我吧。”
“挺重的,我帮你提。”张峻依然热络得让人讨厌,“上次我们是不是有点儿误会,闹得那么难堪,这回咱们是不是能好好说两句。”
说话间,张峻很自然地朝他伸出了手,就像他十七岁那年经常做的那样。
甄懿躲开:“没有误会。”他第一次撂狠话,带着刻骨的恨意,“张峻,你被退学,我很高兴。”
张峻脸色青黑,这是他不能提的痛,他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谈恋爱退学,父母接到通知的时候在校长室险些把他打个半死。他父母也就是小个体户,做点生意,没什么钱,退学后东拼西凑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把他塞进一所民办高中,混了一年,考了个垃圾二本。
他在班级里还胸有成竹地说过,等毕业了,就去北京读个体育大学。北体就不错。
“甄懿。”张峻阴鸷地看着他,“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甄懿脖颈涨红,还没来得及说话,肩上就搭上一只手,那人笑眯眯的,好像天生好脾气,“学长,你怎么在这儿呢?”
甄懿侧过头,是他带过几个月的实习生蒋修临。
他个子很高,绝非弱不禁风,在形体上很容易给人带来一定的压迫感。
蒋修临看了一眼甄懿,“哦,是要买鸡蛋。付钱了吗?”他很自然地从张峻手中接过篮子,张峻一时不察,等反省过来,篮子已经在这男人手里了。
“学长,我没吃早饭呢。给我做个荷包蛋吃吧。”蒋修临泰然自若地说着话,完全无视张峻,一只手虚虚地垂在甄懿的肩膀上,等走出公交站,又立刻把手松开了。
“谢谢。”甄懿有点惊魂未定。
蒋修临微笑:“不客气。”
甄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一看,是裴杨打来的电话。
蒋修临手插着裤袋,走在大街上有一种走在私家花园的悠闲从容,瞟了一眼他的屏幕,“学长男朋友吧?”
“嗯?!”甄懿大惊失色。
“厕所隔间可没有什么隔音效果。”蒋修临狭促地笑,“接吧,我送你到下个路口,别谢我,我也不喜欢吃荷包蛋。”
甄懿不好意思地接起电话:“喂,裴杨。”
“我刚刚把你可能用到的论文打包发给你了。”裴杨说,“必要的注释我也写好了,你看看。”
“我一会儿回去看。”
“好。”裴杨随口问,“你不在家啊?”
“嗯。在外面——”话音未落,蒋修临用力拉了一下甄懿的手臂,躲开后面冲上步行砖的三轮车,很轻地说了一句“小心”。
甄懿惊魂甫定,对电话里喂了一声,“还在吗?”
裴杨问:“有人跟你一起?”
“嗯。”
“那我先挂。”裴杨低声说,“回头再聊。”
裴杨挂断电话,反复回忆刚刚电话里那一声“小心”,很年轻磁性的男性嗓音,听声音就知道相貌绝对不坏。
裴杨郁闷地坐在窗台上,没滋没味地抽了根烟,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已经具象化为一个年轻英俊又风趣幽默的男人,周末的早上八点为什么会在一起?刚才靠得到底有多近?他有没有把甄懿哄笑?
裴杨拿出手机,一本正经地发短信:到家了吗?我们可以就刚刚发你的论文讨论讨论。
“......”甄懿乍看到第二句,还以为是自己研究生老师要提点他,陷入了明天周一开例会的恐慌,像个乖学生一样正色道:“您等等,我马上到家。”
“?”裴杨觉得甄懿在生气。
裴杨警惕地竖起了耳朵。(狗狗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