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如轻纱洒落街巷。
张老太爷的小儿子睡眼惺忪走出屋室,往茅厕而去,对这清霜一般的满地月光视若无睹。
他身在灌县这样相对平和的地界,自幼便是见惯了月光星辰的,是以当下情景虽然美妙,却也不足以让他停留,只当是寻常。
然而,这般月华如霜,洒落满地的情景,对于如今世间绝大部分人而言,都是梦里才得一见的情景,此人亦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尘借着窗户缝隙,望着窗外月光,内心充满了难言的静谧。
一丝动静也不想发出,唯恐破坏当前的美好。
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
纵然他保持安静,却不能强令他人也跟着都安静下来。
刚走出茅厕里走出来,边走还边拴着裤腰带的青年人眼瞅着某处黑暗角落,感觉那地方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登时心中一激灵,直接断喝出声!
“谁?!”
他大叫出声,被他注视着的那处黑暗角落却没有丝毫动静。
反倒是其身后那一堵院墙被月光投照出的阴影徐徐滋长,衍生出了一副狰狞牙口,黑牙交错着啃咬向青年!
阴狠声音随之响起:“你小子倒是机灵,竟然能看出佛爷我的端倪!
既然看出来了,那便先送你上路!”
在屋中观看到这番变故的苏尘听言,哑然失笑。
——分明那青年甚么都没看到,只当黑暗角落里藏了个人,因而大吼出声,其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惧怕之下大叫出声,没想到真个把藏在暗地里的一伙心佛寺僧人给惊出来了,当场就要先结果他自个的性命!
阴影利齿笼罩住青年,眼看就要交错切割而下,将青年嚼食下去。
苏尘脚下生出一道黑影,无声息穿过了墙壁,接连上那一堵院墙投下来的阴影,随时都能出手控制住暗中使坏的心佛寺僧人。
这青年虽然蠢笨,把祸端招到家中,但比之心佛寺那些僧人,反倒显得蠢得可爱,苏尘只是想借那一伙和尚出手,来试探灌县隐藏的真正隐秘,也没有要让旁人因此送命的心思,是以该搭救还是会搭救。
那副飞腾于虚空中的阴影利齿里,显化出了上师和尚-虚甲的身影,他眼神残忍地盯住下方脸色惨白的青年,自身一气演化的阴影利齿眼看就要将对方嚼食,却在某个瞬间,阴影利齿慢了一拍。
正是这一瞬间突然放慢速度,反而导致青年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奔向老父亲的居处,口中连连喊叫:“爹!有鬼来了,有鬼!”
“有鬼?”
张老爷子从居室内传出了声音。
奇怪的是,除却他所居住的屋子,其余各个房间内住着的张家人都寂静无声,好似根本没有被青年这番动静给吵醒一样。
“该死的!”
虚甲不知青年方才用了何种方法,竟然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自己的袭杀,开始大喊大叫唤醒其他家人,他内心暗骂一声,接着便长啸出声道:“将这座院子里的男丁统统杀了,只留下女子作活口!”
“今晚过后,咱们便占了院子,此间女子任你们挑选!”
“哈哈哈!”
“谨遵上师之命!”
随着上师虚甲长啸出声,院子四角的阴暗地带走出了四个神色阴厉的修行僧,他们身周有诡异气息流动,一气流转四个僧人体魄之间,便让他们陡然间变得与正常人不一样起来!
一者双臂上长出层层黑毛,指甲变作铁钩般尖锐,双臂一伸,其上黑毛便随风漫卷,海草般缠绕向连滚带爬向自己父亲居处门口的青年;
一者周身气孔里冒出黑灰气息,缕缕黑灰般的气息随风飘散,漫淹过这座院落,于是这座院落就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连月光都难以照进其中,使之好似被生生从周遭房屋之间抹去了;
一者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一股股小蛇样的头发,那些发丝往四面八方延伸,穿透房门窗户的孔隙,搜索其中的男丁,若被这些蛇发找到,当场就会被注入毒液而死;
一者能力普通,只是体格格外强壮,三两步走到了青年近前,张臂就要提起青年衣领,另一只手并指成剑,一记剑指扎向青年后心,要将个之心脏当场刺穿!
院子里的局势瞬间变得凶险诡异起来。
苏尘立身于窗边,眼看一道发丝缠绕而成的毒蛇钻进窗户孔隙,昂着头颅冲自己嘶嘶吐信,他眉心忽然冒出一只猩红眼仁!
那眼仁将目光集聚于毒蛇蛇头一瞬,蛇头便猛然爆裂开来!
而就在苏尘悄无声息以猩红眼仁爆掉一颗蛇头的当口,张老爷子从居室内传出了有些混沌、似是刚刚睡醒的呓语声:“真的有鬼啊?
在哪里?让我、让我看看……”
澎湃如海的气息,忽然从某个方位奔涌而出,刹那间漫卷了整个院子!
苏尘内心悚然而惊,后背浮起了一层白毛汗,眉心长出的那只猩红眼仁倏然回缩,于此同时,随着那股气息漫卷至屋院各处,一只只金色竖眼便从墙角、从房梁上、从窗户上等各个方位长了出来,紧紧盯住了房中的苏尘!
那股浩瀚深沉的气息,漫淹过苏尘周身。
苏尘隐藏下去的猩红眼仁,在这一瞬都有了要竞相睁开的冲动,与那浩瀚深沉的气息产生勾连!
唰唰唰!
他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但亦知当下情况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是以心念一动,一层龙鳞便穿透了包裹周身的黑膜,又在身上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层,隔绝去所有的气息,隐蔽去自己周身寄藏的眼仁的存在!
尸龙鳞片隔绝了所有气息,连自身携带的灾厄气息也尽数归无。
是以,若人肉眼相看苏尘,便会发现他此时形象甚为诡异,乃是一个被密密麻麻紫青鳞片包裹着的‘人’。
但若是以神通法门来看他,又会发现,他好似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羸弱无力的老者。
而那些长在屋内各处的金色竖眼,在苏尘周身气息收敛的瞬间,便不再盯着他,转而在屋内各处扫视起来。
屋顶上,猫妖虚灵同样不敢动弹。
一只只眼睛从屋顶脊兽身上长了出来,默默注视着她。
尽管那些竖眼除了注视着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她本能地感应到了莫大的危机,是以蹲伏在屋脊上,与那些脊兽默默对峙。
似她与苏尘这般,还只是被‘监视’,而院子里那些起了歹心的心佛寺和尚,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院墙各处、水缸之中,脚下的地砖之上都长满了金色竖眼。
每一枚竖眼中都射出了一道道金光!
金光迸发,一种独属于金属器物的气息便一股脑涌入苏尘的鼻翼,那一道道金光也如神兵利刃般锋锐,从各处横扫而过,便将院子里五个心佛寺僧人演化出的神通纷纷斩落!
明明那些神通无迹可寻,融于诸气之中。
可是金光扫过,亦精准将之从诸气中剥离,如站瓜切菜般将之切成粉碎!
立在院子里的五个和尚,僵持了一瞬,便如同积木被推倒般,肢体内脏哗啦啦散落一地,鲜血铺满了地砖。
那屁滚尿流的青年看到种种变化,已经被吓得昏倒在父亲的房门前。
四处长满的金色竖眼略略扫视过屋院各处,确定没有危险以后,便倏然回缩了。
竖眼印记从各处消散,一缕缕金气在屋内弥散一阵,忽忽往张老爷子睡觉的居处汇集而去。
苏尘犹豫刹那,终究收束了脸上一部分鳞片。
于是,面孔上就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数十只猩红眼仁,眼仁竞相转动着,跟着将‘目光’集聚向张老爷子的居室。
眼前的一堵堵墙壁变成透明。
显出各个屋室里沉沉睡着的张家男男女女,显出了一间居室内的张老爷子。
他靠在床头,有些惊惶地看着门口,一副想要下床去外面看看,又不敢去看的样子,与白日里苏尘见到的那个爽朗宽和的老者好似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造成张老爷子如此惊惶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因为先前小儿子的喊叫。
——苏尘之所以敢作此判断,是因为屋外那些不速之客尽死了以后,张老爷子便没有再出声多说什么。
他像是知道屋外的人都被斩杀了,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并无大碍。
更主要的是,让张老爷子较为慌张的主因,在于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一双眼睛的黑眼珠是浑浊的青白色。
这位张老爷子,此时没有了视力!
他看不见了!
‘是因为使用了那些金色竖眼,造成了他的失明?’
‘还是——他本就是个盲人,只是因为有那些金色竖眼的加持,他才能看清外物,才能像是个正常人一样?!’
两种不同的猜测,指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苏尘内心有些紧张。
他看到那些金气纷纷归回张老爷子自身,而随着金气回归,张老爷子双眼里的青白色迅速褪去,变作了正常黑眼珠。
其神色恢复了镇定从容,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神龛边,恭恭敬敬为神龛里的塑像上了一炷香:“多谢二郎真君保佑,多谢二郎真君保佑……”
上过香后,其才走出门口,将趴在自己屋门口昏倒的小儿子抽醒了。
几个巴掌下去,小儿子张方一脸懵然地看到老父亲沉着脸低头盯着自己,其还未声言,老父亲先怒声道:“你这混账羔子,半夜里不在自己屋里睡觉,跑到我屋门前来做甚?!”
是啊,我跑到这里做甚?
张方脑海里一片混沌,仔细思索,隐约想起自己起夜去上了个茅厕,从茅厕出来后,见今夜月光极美,便蹲在台阶下看了一会儿。
而后,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这段记忆在张方脑海里甚为清晰。
但却让其心生出困惑:自己何时会有这般闲情逸致,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偏要去赏什么月光了?
月亮再圆,能换俩烧饼?
张方虽然内心有些疑惑,但脑海里的记忆摆在那里,便只当自己一时犯了痴病,讪笑着向父亲道:“阿爹,我……”
“莫要再说了,滚回自己房中睡觉去!”
张老爷子抬手打断小儿子的辩解之词。
而张方也乐得省事,匆忙忙跑回了自己的居室内。
并未注意到,墙角阴暗处,几堆血淋淋的肢体与脏器。
张老爷子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待到小儿子的屋内传出鼾声以后,他方才转回屋室,取来水盆、口袋、清扫工具,将院子四角堆积的血肉清理进口袋内,这些事情他似乎做过多次,步骤都很娴熟。
这时,随着一阵推门声,苏尘走出了自己的屋室。
房顶的猫妖师姐见此情景,顿住了要回屋的脚步,看看苏尘会如何与这位老者交涉?尽管她未曾如苏尘那般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从当下老者的举动,亦不难推测出,先前院落各处生长的竖眼,与这位老爷必定脱不开干系。
听到背后响起的开门声,张老爷子头都没抬,继续将地上的内脏碎块铲进口袋内,其已经知道苏尘从房中走了出来。
“贫僧本想施以援手,未想到老哥哥自己能解决此事。
当下也不好继续装作睡觉,便走出门来,想与老哥哥聊一聊,不知老哥哥可愿赏光?”苏尘双手合十,温声说道。
张老爷子这时方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苏尘。
其神色平和,配合一手的鲜血,给人以说不出的诡异感,乃开口道:“大师能在天眼之下不漏邪相,若非是真正赤子素胎,亦是怀有了大威能,远远超过我之天眼所能目照之辈。
如此,老朽又有何赏不赏光的?
倒是大师,能克制己身,未有损伤我这一家老小,我该感恩戴德才是。”
张老爷子此时言辞之中,分明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般敌意,并非是针对苏尘,而是针对所有来到他们灌县的外来者。
苏尘能够猜出个中几分原因,也不好辩解什么,说‘自己与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别人岂能凭你三言两语就相信。
因而只是叹气道:“贫僧从未有过任何损伤他人之心思,自问双手间亦不曾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
不过这般言辞只能嘴上说说,老哥哥不必信我。
为免打搅到老哥哥一家人,我们何妨去外面聊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