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风轻,醉芙蓉悠悠摇晃枝头。
顾临越负手而立,等那粉紫色裙摆尽数消失在远处照壁后,他敛回眸光。
满簇满簇的芙蓉,似乎突然不怎么美了。
或许姣花照水的本就并非芙蓉,而是人。人离了,景也就缺了赏味。
“愿卿锦绣长乐,琴瑟百年”,是顾临越曾经给她的话,经隔一世,再亲口说给她听,心境不比当初好多少。
那时他要她舍忘,还说什么互不思量,可事实上呢,他自己又何尝做到过。
那些话都是自欺欺人,只如今这句是真的。
他难长命,唯恐辜负她,此生依旧如是。盘根错节的事变他全会安排妥善,独望她留在锦官,一生喜乐。
他打定的便是这主意。
故今日一别,恐再无相逢。
小手炉内的暖炭余温正散,慢慢不热了,顾临越却仿若不觉,始终握着。
跟随他十余载,九七头回从他神情中感到一丝夷犹不定。生母绝情,他是茕茕孑立,哪怕昔日在病榻百死一生,他也从来淡漠平静。
彷徨这种情绪,九七从未想过会在他脸上见到。
九七欲言又止,默默陪他站着。
*
那日回去后,和他的事,楚凝没对谁提过。
她还是沈家的外孙女,那个为一纸婚约闹离家的国公府二姑娘。
日子一如既往,她会辰起读书习字,温一温丹青功夫,闲来就窝进沈叙白的书房,玩戏棋盘,或是他珍藏的那把七弦琴。每夜临睡前,又要到东苑赖着,枕在姥姥膝上,缠着要听古旧的奇闻趣事,祖孙两个凑在一盆暖炭旁,时而悄话,时而乐呵。
生活看似是恢复了往时光景。
但照那本诗册练字时,她偶尔还要出一会儿神,见木施上挂着的狐氅,她会忍不住,抱来腿上,摸一摸那圈雪白的狐狸毛。
真实的触感让她清醒记得——他出现过。
这是一段……还算得上奇妙的相识,和一个年长她不少、只见过三四面的男人。也许只因为她从深闺出来,与异性没有过多少来往,才轻易地好感深刻。
就像莺雀偷偷飞出樊笼,见过外面的春天。
可她不是随心肆意的人,只当那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仍在笼中。
不过难舍的情绪不多,她总是惦记着婚事而犯愁。
……
有一日,楚凝摘了一小篮半含半放的柰花,每朵蕊中都纳有纱囊,里面装着小撮茶叶,她昨日置的,想等入味了焙干研末,用来点泡香茗。
听说娘亲生前最是爱喝,要更香醇。
她搬来张小圆凳到院里坐着,晾纱囊。
见天光明媚,想了想,又跑回屋里抱出狐氅,仔细悬到竹竿上去晒,就跟衣裳也会受凉病倒似的。
云萝便在那时端着盘蜜饯进到院里,告诉她沈叙白回来了。
“这就回了?布行无事吗?”楚凝回眸。
云萝摇头答不知,给她蜜饯,抬手替她抚平整竹竿上的狐氅:“沈二爷在中堂待客。”
竟是有客上门?
楚凝拣出一颗甜梅,好奇:“什么人?”
又非三十年前的沈家,成日都有阿尊事贵的,如今商户而已,谁还乐意来?
云萝回西苑时路过,望见停靠的马车似乎是明府的,随后有一个白衣男子下车。她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就被人驱远了,不让再靠近。
“看着不像是明小少爷,那人要高些……”还要清减些,仪态可能和那位顾四爷有几分相似。
但云萝没说,怕提起此人要勾起她心事。
“总之沈二爷吩咐咱们留在西苑,先别过去那儿。”
若真是明家人来,怎么不喊她去?
楚凝嚼着零嘴,左思右想不放心,抱着蜜饯盘就往外边儿走了。
中堂四门闭合,到了门前她果然被拦住。
楚凝想见沈叙白,一想到这许多日崔氏都没再来挑事,那位正前来锦官的宣王爷也没风声了,她心里头便隐隐不安。
总是怕她这舅舅做了什么却没和她讲实话。
沈宅家仆都不太敢对她强硬,可人又劝不走,十分为难,只能进去,请了沈叙白出来。
“无聊了?还是午饭有想吃的菜?我让人给你备着。”沈叙白也没给她进,只一里一外地站在门口说话。
楚凝仰仰脖子,越过他肩头往里看。
下一瞬沈叙白就挪了小半步完全挡住她视线:“嗯?”
楚凝瞅他一眼,屋里有张三扇乌木立地屏,人应是坐在屏风后,她一寸衣料都看不到,有什么可挡的。
“谁来了?神神秘秘的,我见不得?”她小声埋怨。
沈叙白耐心:“没谁,舅舅谈桩生意。”
生意?楚凝狐疑:“不是明家人?”
他笑她:“希望明家来?是改主意了?我派人去请明予?”
哪跟哪啊……
楚凝恼羞低嗔:“沈叙白!”
“好了,别不乖。”他揉她头发:“忙过这几日,明崇坊商秋宴,带着你。”
“亏得你还记着。”她嘀咕。
他笑了:“答应你的,我何曾食过言?”
楚凝没被他的三言两语蒙过去,眼神透着不信:“你谈生意,要好多人守门吗?”
“做买卖不就这样。”沈叙白一脸老到:“朝廷拨银赈灾都要遣兵将护送的。”
忽悠,天大的忽悠。
楚凝瘪瘪嘴,不高兴,手上的蜜饯盘一把就塞他怀里了。
“不要了?”沈叙白挑眉。
楚凝偏过脸,说气话:“给你招待生意。”
沈叙白低笑两声,道“行”,而后竟真就端走她蜜饯,返身要回屋了。
在门关合前,楚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没憋住闹小情绪:“商秋宴要去的,赖账可不理你了!还有扇子缺了一柄,得要买给我!”
声没把持妥,略响,里面的人也许能听见。
怕真是一桩好生意,要被她搅黄,楚凝心一虚,扭头便溜走了。
*
那日后,她照旧过得风平浪静。
在沈宅住了小半月,丁点烦心事都没沾边,安逸到她就要把婚诏忘了。
十五那日,艳阳梳破晨雾,难得一个暖秋,气清风也静。沈叙白如期陪她到了明崇坊。
这里是锦官的浮华地,公卿贵胄来往多,名流商贾亦不少,商秋宴开在明崇坊的花戏楼,交过位银便能进到场子里。
戏楼内有乾坤,角柱戏台空高,大堂三面临宾,雅座在左右二层,有篾帘。
那些权贵为彰显地位,雅座早都占走了。楚凝便低调地在大堂择了张边桌,也未可厚非。
人在戏楼,自然是要听曲儿的,且是蜀戏。
他们落座时,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花戏楼梨园出名伶,伴着盖板胡琴的调,听来韵味甚郁。
“这出唱的什么?”楚凝面纱外一双亮盈盈的眼睛直瞧住戏台。
“《花田写扇》,”沈叙白往盏里倒小酒:“落魄书生摆摊花田卖字画餬口,员外家刘小姐一遇生慕,请他题诗白扇。没听过?”
楚凝瞅他:“我上哪儿听?”
这是在怨他近来带她玩少了。
“怪我。”沈叙白笑着啜一口酒。
楚凝手托着腮,歪过头继续听戏。
那小生声如玉石,正唱到白扇上题的诗——“春风吹得春花动, 春去春花怨春风。”
她便想起前些时日,自己也有一柄白团扇,在岁园没的,用来交换小手炉了。
当时秋意浓,芙蓉好,人……
“有想听的没有,稍后我给你点一折。”沈叙白提起折扇碰了碰她额发。
楚凝倏地回神,及时打住。
“那我要认真想想。”她清眸亮起一些。
一折子戏还未唱罢,楼内客已坐满。
戏楼敞阔,他们这桌在角落,实在不起眼。二楼雅座的贵客倒很是瞩目,尤其都显摆地将篾帘卷高了,堂客一抬头便能瞧见是哪家的富贵人。
只有最右那间,竹篾卷帘孤僻垂着,垂到了底。
帘后有影子,半明半暗的,看不清人。
掷了重金却不想出风头,还真稀奇。
楚凝没多想,先留意到另一头篾帘卷得最高的雅座,楚曜和施项衡那拨小子翘着腿,在那嬉皮笑脸。
后一瞬,那继弟便和她对上眼了。
兴许是被明予敲打过一回,楚曜没表现出挑衅,抖着腿看去了别处。
……晦气。
楚凝抿抿唇,敛眸拨着手边空盏,兴致跌了大半。惊讶是没有的,她早知道楚曜这群人最嗜好凑热闹。
不多时戏终,伶人谢身退幕。
管事的懿娘笑吟吟,领着姑娘们呈着一件件宝贝登了场,客座顿时闹腾声足起来。
“今日有不少名士大家的书画真迹,”沈叙白摇着折扇,笑看她:“但你想要东宫那位的,可没有。”
楚凝瞥他,她何时想过了,那人的太难得。
“有也要不得。”她示意他往雅座看,楚曜一伙人就在那儿。
沈叙白眉略扬,料想对方会找茬。
他笑叹,语气似真似假:“要不要得不好说,我这样的舅舅,保不准倾家荡产也要买你一个开心。”
楚凝好气又好笑,踢他一脚,让他清醒些。
商秋宴在锦官自来名气大,年年只一回,宴上竞卖的皆是有市无价的宝。除书画外的其他宝贝今年也有不少,比如四面象耳衔环的琮式瓶,松石绿釉多宝盒,翎纹玉凤石……
价高者得,这是商秋宴历来的规矩。
台上每个姑娘拖着的都是真宝贝,楚凝却都不想要,一来没多大兴趣,二来也是怕楚曜故意挑事,要竞她的价,白白费一拨银子。
竞卖一件一件来,懿娘都会详细介绍。在场都是家底厚实的,或一掷千金讨美人欢心,或是与人相左好胜心作祟,总归这价三两下就被叫到了千两。银钱在他们眼中,是比路边的石子儿都不值。
楚凝只安静看戏都忍不住心疼了。
心疼银子。
她长吁短叹,压着声怨怼这些纨绔子弟,不知柴米贵,不知父母恩,实在不像话。
沈叙白听得笑出声,说她自己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怎么思想如此老成。
“真没想要的?这点积蓄,舅舅还是有的。”沈叙白提醒她不要后悔。
楚凝回答不要,又哼道:“有这闲钱,不如多买几盘糖烧蜜饯赔给我。”
上回真拿她的蜜饯“招待生意”去了,她还记着仇的。
沈叙白笑说日日都给她来一盘儿总成了。
两人方聊至此,台上呈出最后一件新物。
是一柄扇子。
团扇,银丝玉面作底,柄骨鎏金,镀镶宝玉,扇面贴绒绢花,绣染的是芙蓉,几朵□□,几朵粉绛……那样相似醉芙蓉。
扇画之上还题有“长乐”二字。
懿娘说,制扇的金玉都是世无其二的稀品,就且不提,单凭扇画绝妙的工笔,看得出是出自圣手,可惜未有署款,若否是千金也难买。
这柄团扇没有姑娘能拒绝。
台下的娘子们都坐不住,缠着身边人念欢喜。
楚凝愣愣望着戏台,人一下乱了。
团扇她少了一柄,芙蓉在岁园看的。
长乐……是他的别辞。
一别如斯,终未再逢,却在商秋宴上让她见着这个,这样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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