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入了九月,南方渐渐起了凉意。从江南至京城的运河今日风平浪静,一艘商船在河面平稳的行驶着,船夫在船尾掌舵,河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秦可此刻站在船舱上的甲板上,双眼望着远处,似乎在眺望着远处的秋景。
“姑娘,起风了,仔细着凉。”丫鬟杏桃上前,给秦可轻轻的披了件斗篷。
“无碍,船舱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秦可身边还站着年岁稍大点儿的丫鬟清莲,清莲给杏桃使了个眼色,杏桃便转身退了下去。
“姑娘,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好在一路都很顺利,如今距离京城应还有三日的路程,我们马上要靠近渡口了。”
秦可轻轻点头,问:“两岸风景如何?”
清莲替她仔细看了看,细细道:“如今九月,两岸山坡的树叶已有些变黄,西边有一片枫林,想来等天气更凉些,红的便彻底了。”
原来站在甲板上的小姑娘看似望着远方,一双眼中却无半点光芒,听着清莲的描写,秦可才淡淡的露了个笑:“可是有桂花?我好像闻见桂花的香味儿了。”
清莲笑了:“姑娘鼻子可真灵,不过不是两岸的桂花树,是二夫人昨日从一农夫手上买来的,估计杏桃正在插着呢。”
秦可明白了。
“清莲,你去替我倒杯茶吧,我有些渴了。”
清莲有些犹豫。
“没事儿的,我就站在这,哪也不去。”
清莲看一眼河,诶了一声,转身走到船舱那边,但并未进去,而是招手唤来一个船上的伙计,低声交代几句后,自己依旧站在船舱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清莲,不敢有一丝松懈。
姑娘眼睛瞧不见,这又是在船上,她不敢,也不能留姑娘一人。
秦可在清莲走后,试探性的向侧边转了转脸,耳尖微动——水声、船夫的吆喝声、走动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是真的,她是真的回到了十四岁,初入京城的路上。
秦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初时的惊讶、茫然、震撼,在此刻统统化作了慢慢破土的喜悦。
她回到了十四岁,还未入京,是不是说明,一切都还算来得及?
秦可并记不清前世的每件事,或者说,有些不敢回忆。那些事情像是一戳就破的幻影,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真实,仿佛就在昨日。
庆国公谢家。
是秦可这次北上的归宿。
秦可的母亲十六年前嫁给了当时只是一个寒门进士的父亲,好在父亲后来被提拔为江南知府,便与父亲从京城搬到了江南,此后一住便是十五载。
直到去年,一场火灾,秦家原本还算气派的宅子化作废墟,父母亲在紧要关头将秦可推了出来,两人却双双遇难,一时之间,惊动了整个江南和京城。
也就是这个时候,京城庆国公府来信了。秦可的母亲是庆国公府的表姑娘,如今秦可母亲出事,庆国公府便预备接秦可进京。
来江南的是谢二夫人刘氏,谢家三房里面唯谢二夫人膝下只有一子,商议后便打算将秦可接回二房。只是当时正值盛夏,庆国公府太夫人因暑气病了,做儿媳妇的此刻自然是要守在榻前,一来二去,就耽误到了九月。
秦可细细的回忆着从前在谢家的日子。
谢家太夫人一共三个儿子,皆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儿女,二舅舅和二舅母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秦可的二表哥,名唤谢洵,在府上第三代里也排行第二,此来江南,谢洵正好跟着大哥外出历练,便没有一同前往。
想到谢洵的大哥……
秦可睫毛微颤,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谢曜,谢家长子,庆国公嫡出,在四个表哥里年岁最长,行事也最是稳重,太夫人心尖尖上的长孙。而上辈子,在四个表哥里,秦可也最怕他……
秦可的思绪忽然被清莲打断,原来是船身晃了一下,清莲一个箭步从不远处冲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秦可的手臂。
虽然瞧不见,但秦可却能感觉到清莲的紧张。
复杂的心绪已经平缓的差不多了,秦可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好清莲,不教你担心,咱们回去吧。”
清莲诶了一声,扶着秦可就往船舱里走。她知道,姑娘如今表面看着是没事儿了,但老爷和夫人的伤痛哪来这么快就淡忘呢。她只愿姑娘去了谢家,一切顺利。
船靠了渡口,需要去补给采买一些吃食。
秦可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小小一只,乖巧的很。
笑声和脚步声从甲板传来,是二舅母的声音:“阿芫可醒了?是不是有些晕船?”
清莲:“姑娘应是醒了。”
阿芫是秦可的小名。
秦可连忙从床上站起来摸索着想往出走,门开了,刘氏立马出声喊道:“阿芫快坐!你莫起身!”
下一瞬,二舅母温暖的手就握住了她的,应是半月前,秦氏抵达了江南,看见秦可的第一眼便潸然泪下。
“都是舅母的不是,早该接你的,可怜的孩子……”
秦可半年未见亲人,也哭成了泪人。
那些事虽然才刚刚发生不久,但对于现下的秦可而言,却好似已经隔了漫长的时光,她握着秦氏的手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化作了一声:“舅母。”
前世,舅母也是待她这般好的。
她有三个表舅母,但只有二舅母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女儿看,秦可也一直寄住在刘氏膝下。
刘氏并未察觉外甥女的异常,她温柔的拍了拍秦可的手背:“这是最后一次停靠渡口了,再有三日,阿芫就能回家了。阿芫有什么想要的吗?舅母命人去给你买回来。”
秦可微微摇头:“船上东西很全,我什么也不缺。”
“阿芫放心,等到了家,你是同我住在一个院子,府上人口虽多,却也不必人人都识得,只需要记住太夫人和几个长辈即可。还有你的四个表哥和表姐,都盼了你多时了。”
秦可微笑,细细听着秦氏又将谢家的情况一一说了一遍。
但其实,对于谢家的关系,她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大夫人王氏为人端庄贤惠,虽有两分贵女的傲气,但心却是好的。也只有那样的母亲,才能教育出谢曜那样的君子来。
想到谢曜,秦可心绪又有些杂乱了。
出事那日,她站在偌大的城楼上,生平第一次瞧见了黑色之外的颜色,可……那都是鲜血的红色。
再后来,她心灰意冷之际从城楼一跃而下,彼时正在同禁军厮杀的谢曜闻讯赶来。
秦可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她初见光明的视线里看到了一个身穿铠甲手执长剑的男子,从漫长的永巷一路冲向城楼,无视了一路的□□刀剑。
从旁人的口中她听到了他的名字——谢曜。
是大表哥,可大表哥究竟为何要那样做?
是为了救她吗?
她不过是寄养在庆国公府的一个表姑娘,大表哥平日虽多有照拂,却并无更深的交往。他可是谢家最骄傲的长孙,为什么要拼着命来救一个并无太多交情的表妹?
秦可想不通。
但她记得,她从城楼坠地的那一刻,谢曜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阿芫?”
思绪再次被拉回,秦可回过神来,刘氏拉着她的手笑道:“想什么呢?”
“在想舅母方才说的澜伊表姐。”
秦氏笑了:“敢情我说了那么多,你就记住你澜伊表姐了?”
秦可点头,她当然记得表姐,那是秦可黑暗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光芒。
不,谢家的所有人都对她很好,舅母此刻以为她紧张的安慰让秦可再次坚定了那个事实——她真的回来了。
三日后,京城码头。
京城漕运甚为发达,码头上川流不息的来往货船和商船,一时间,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庆国公府的船来了!”
众人流水似的忙活了起来。
说到庆国公谢家,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浩浩荡荡的纤夫行至渡口,帮着船夫一起将船只稳稳的停在了岸边。与此同时,码头不远处几辆车马上也下来了几位华服玉带的贵人,为首的那个男子面色焦急,有来往的百姓认了出来:“那不是谢二爷嘛!”
的确是谢家二爷,已经半月未见到夫人的二爷此刻焦急万分,他身后站着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那便是秦可的二表哥,谢洵了。
父子两显然都有些紧张,很快,侍从和丫鬟围着秦氏和秦可一同上了岸,谢二爷和谢洵也走了过来。
夫妻见面,谢二爷明显有些激动,但眼下显然不是夫妻叙话的好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夫人身后的小姑娘身上,微笑:“这就是阿芫了吧。”
秦可立马行礼,目视前方:“阿芫拜见二舅舅。”
谢二爷的思绪有些飘远了,他回想起年轻时候见过的那个表妹,如今的外甥女身上显然有着和当年表妹一样的温婉气质,谢二爷微笑:“舅舅和舅母都惦念你好久了,此来京城,以后便是一家人。”
“谢谢舅舅。”
秦可记得,上辈子舅舅也是亲自到码头来接她,只是她那时对谢家只有陌生和紧张,打招呼的时候,更是胆怯和小心。
但现在……
谢二爷给自己儿子递了个眼色,谢洵走了上来:“表妹。”
众人皆知秦可眼睛之事,二夫人刚要开口介绍,秦可便循着声音微微侧头,大方的唤了声:“二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