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海边,海水波涛起伏,一群被毛黑猪散布在沙滩上,嘴巴嚼动。藏在沙下的蚌蜊,被海水冲上岸的鱼虾,海草,找寻着一切可吃的东西。
远离海边,是座不高的山峰,漫山焜黄,唯山脚处有片竹林长青。
竹叶婆娑,一人在砍斫竹子。
砍下竹身,于中劈开,削成长短厚薄均匀的竹条。男人有条不紊,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做熟了此事。
等做完这一切,便抱着竹条置于火上,烤出汗青,以备做成简册。
男人神情专注,握着竹条的手匀速翻动,对凄冷的寒风充耳不闻,眼中唯有在火焰炙烤下,慢慢沁出汗珠,颜色由翠绿转为棕黄的竹简。
突然,一股肉香随风飘入鼻中。
男人疑惑,在这寒冷的海边,除了他在制作竹简,不会有人来,怎会有烤肉味道?
男人起身张望,恰好瞧到海边的豚群一哄而散,奔向四面八方。
他不禁大惊,豚群一旦受惊,再想聚拢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若有丢失,东主定会责罚,扣他佣钱。
他手忙脚乱踩熄火堆,抱起烤好的竹简,往海边赶去。
等跑近了些,这才看到竟有一人在追逐豚,旁边篝火上还架着一只,烤炙的滋滋作响,油香四溢。
显然盗贼已经得手了一只,竟不逃遁,当面炮炙,狂妄至极。
他又惊又怒,在后面追赶,疾声斥道:“贼子,莫盗我的豚,莫盗我的豚”
听到声音,前方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的望向他。
“高”看清那人面容,他不由愕然。
“高贺”那人揶揄道:“公孙季,一载未见,竟不识得乡里老友了?”
“非”公孙季愣了一下,疑惑道:“只是,你怎会在此?”
“哈哈,专门来看望你。”高贺哈哈大笑,走至篝火旁,招呼道:“休说别的,快来吃炙肉,乃公特意带了醇酒来。”
公孙季哪顾得食豚肉,慌忙去追赶豚群,半天后终于找了回来,果然少了一只。
“你唉”
豚已烤熟,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公孙季长叹一声,走到篝火旁,表情虽泱泱,仪态上却一丝不苟,端端正正跪坐下来。
瞧见对方叉开腿箕踞而坐,不堪入目,公孙季皱眉不已。
“快食,海风甚寒,腹中没有热食可不行。”高贺割下一块肉,烫的龇牙咧嘴,却先递给了公孙季。
公孙季不接,从怀中取出黑乎乎一物,默默啃食。
高贺只瞧一眼,便知他食的什么,麦粒做成的饭团,粗粝难以下咽,贫寒之家常用来充饥。
两人皆贱,以往也不知吃了多少。
见对方不接,高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一顿大嚼,等腹中半饱,方放慢了速度,长饮一口酒,擦去髭须上的油腻,长长呼出一口气。
只是见到公孙季拿着饭团甘之如饴的模样,他还是没忍住,嗤笑道:“有豚肉不食,何苦吃那麦饭,汝还没食够不成?此地又无他人,汝做给谁看?”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吾为他人佣,牧猪海上,每日敛色屏气,唯恐有所失如今已是失责,又怎敢染指豚肉,不告而取是为盗。”公孙季正色反驳道:“君子立身持正,何须做给他人看。”
“哈哈,原来吾是盗?”高贺大笑,指着公孙季戏谑道:“如今盗贼在汝面前,你还不快捉乃公入狱?”
“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公孙季淡淡说道。
“乃公可是盗了你的豚,你不怨恨?”高贺挑眉问道。
“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公孙季叹道:“初时或许生气,罢了,朋友相卫,而不相迿,不说此事了。汝不是在鲁县,追随豪侠朱氏么?”
公孙季不想再提,高贺却不罢休,他追问道:“乃公可是害你丢了豚,汝那东主若是追究?”
“好言相说,吾还有些钱,偿与东主,应是无碍。”公孙季平静道,但皱起的眉头说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松。
“他若是不肯罢休,认定你乃监守自盗呢?”高贺似笑非笑道。
“吾也无法,但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公孙季无奈说道。
闻听此言,高贺眼睛陡然一亮,问道:“乃公属哪个?”
公孙季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哪个也不是,吾只是不想做那卖友脱罪之人。”
饶是如此,高贺还是很是高兴,他痛饮一番,悠悠打了个酒嗝,随地躺倒。酒劲上来,有些燥热,他敞开衣怀,任由寒风带走体温。
不知不觉被酒意勾起了惆怅,高贺幽幽道:“豪侠朱氏,薄待豪士,门客人心离散,再无其祖英名公孙季,汝可知其祖为谁?”
“今之鲁县,惜时曲阜,与孔子同邑之人,自是那豪侠朱家了。”公孙弘淡淡说了一句,表明他知晓朱家其人:“鲁朱家者,与汉家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可是?”公孙季淡淡说道,薛县与鲁县只隔了两县之地,他又怎会不知大名鼎鼎的朱家。
“正是”高贺陡然坐起,兴奋大叫,但随即他又痛苦道:“可惜今之朱氏之主,无其祖半分风采,徒徒坠了朱公英名。惜哉,痛哉”
公孙季冷眼旁观,知道这位同乡素来任侠,除最是崇拜孟尝君外,就数同属鲁地的豪侠朱家了。但在他看来,朱家那样的另类豪侠只是少数,大数豪侠设财役贫,侵凌孤弱,普通游侠又是恣欲自快,目无王法,他是看不过眼的。
“汝今后有何打算?”公孙季不想看到这位同乡横死街市,语重心长劝道:“游侠恶名已彰,为人所不取,任侠终不可一世,汝何不找份正经营生?”
“呵”高贺听不得公孙季诋毁游侠,嗤笑道:“何业可营生?我等贫贱之家,田地为豪强日夜侵夺,终有一日会殆尽。耕种之外,又无产业,若能保家活命,汝又何必背井离乡为人牧猪?纵是为吏又如何,律令严密,稍有不慎,便是被免。”
听其说起自己故事,公孙季默然,他早年为吏,却是被免。
“罢了,说这些作甚,吾知你有后母要养,终无法像乃公这般洒脱。”高贺喝尽最后一口酒,抹去髭须上的酒珠,长身而起,笑道:“世皆传豪侠剧孟之名,直追朱公,乃公决定了,去投那剧孟。”
“剧孟?洛阳剧孟?”公孙季一愣,问道。
“不错,洛阳,乃公要去洛阳。”高贺大声道,好似在宣誓着什么。
“公孙季,汝四十而学,可有出头之日?”高贺深深看向公孙季,突然问道。
“不知”公孙季沉思片刻,茫然摇头。
“学的什么?”高贺又问。
“公羊学”公孙季回答。
“何家学说?”高贺疑惑。
“春秋,孔子所作春秋,公羊氏作传。”知其不曾进学,公孙季解释道。
“那便是儒生了,怪不得先前说话甚有条理。”高贺点头道:“汝说的对,朋友相卫,而不相迿,此番见你,终是一件快事。”
“乃公走了”高贺说完,转身便走。
“苟富贵,勿相忘,公孙季”声音远远传来:“他日若富贵,酬我以鼎食。”
高贺已走远,公孙季还在思考着对方话语,旁边突然传来豚叫声。
公孙季疑惑走去,掀开杂草落叶,一头被捆绑四蹄的半大之豚,赫然躺在其中,嘴巴挣脱了草绳,才发出嘶鸣声。
原来豚没有少,公孙季望向那只被烤的豚,为高贺的促狭哭笑不得。但当看到旁边一只布袋,里面满满的千钱,公孙季笑容消失了,被复杂之色取代
南方之南,一对夫妇正仓惶逃命。
“良人,我等逃了十数日,到底要逃至何方?”三十许岁的妇人满脸脏污,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连声抱怨道。
“再远一些,再远一些”中年人脚步疾行,嘴中不停念叨,亦是风尘仆仆。
“再往前就是东越蛮夷之地了,你莫不是想去当野人不成?”妇人来了脾气,连日来的辛苦终于爆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斥骂道:“要当野人你去,我不去。”
一路风餐露宿,妇人早已受够了,指着男人骂骂咧咧:“乡中待的好好地,你乱说什么战乱将起,将我诳来这鸟不拉屎之地,一路走来哪有什么战乱。真是中了邪,信你这读书读傻了的”
“细君,不是我诓骗你,是真的战乱将起。”男人不停劝说,想让妻子起身。
自天子削吴王豫章,会稽两郡的诏令下发,男人就预料到祸事来了,吴王刘濞素来骄横,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兵戈将起,祸乱已不远矣。
其当即收拾行囊,与妻子从吴县(苏州)老家逃来这南方边远之地,为的就是躲避将起的战乱。只因家贫无车马,两人徒行十数日才走到这富春县(杭州)。
在男人看来,富春依然危险,吴王若是胜了还好说,一路向西进军即可。一旦败军,溃兵四散而逃,这富春县极有可能被波及。
“吾不起,腹中饥饿,你去煮些粥来吃。”妇人发起脾气,不听劝说。
谁知男人一听此言,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妇人促起了眉头,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扒男人的背篓。
男人躲着不让,但哪里是妇人的对手,被妇人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听得妇人翻找的哗啦声四起。
片刻后,妇人坐在地上,双手捶膝,嚎啕大哭。
“天杀的,我这是做了什么孽,竟嫁了你这么个男人。半生吃糠咽菜我也认了,如今连仅剩的一点米都没了,你这是要饿死我呀。”妇人头发散乱,脸上灰土被泪水冲的七零八落,模样甚是狼狈。
妇人却顾不得这些,哭的甚是伤心。
“吾不是有意为之,是路上不小心弄丢了。”男人小声辩解。
“那釜呢?”妇人大骂。
“也不小心”男人不敢抬头。
“不小心,不小心,你那一竹篓破书怎么不小心弄丢?”妇人大怒。
“这这个不能不小心。”男人捡拾被妻子丢在地上的简册,细心清理,小声嘟囔。
“你你这无能之人,气死我了。”男人那小心翼翼抱着简册的模样,让女人简直七窍生烟。
“细君消气,吾去为你打些水来喝。”
男人将背篓放远些,以防再被妻子丢了,这里面除祖传的《楚辞》,还有他抄来的《春秋》,皆是宝贝。
做完这些,男人拿起仅剩的一只陶碗,向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不多远,前面出现一条溪流,清澈透明,男人早已唇干舌燥,忙蹲下来用双手捧水饮之,口感甘爽,清凉沁骨。饱饮一番,一路来的疲惫都散去三分。
男人忙脱下衣衫浸湿,又舀了一碗水。
男人耐心服侍女人清理了面容,又喝了水,好不容易劝说女人消了气。
一位樵翁走过,男人忙行礼,问道:“敢问长者,此地何名?”
樵翁停下脚步,还礼说道:“下涯乡,富春县南偏远之地。”
“此地地势如何?”男人又问道。
“毗邻富春江,山势连绵,南与诸暨相接,间有一古渡。有人言说乃甚有名古人,曾于此渡逃脱了祸难去。”樵翁说道。
男人想了想,立刻想到了是哪位古人。
他看了眼妻子,不由沉思起来。妻子多半是不肯往前走了,且两人没了粮,也走不了,只能想办法先安顿下来,赚些米粮再说。
“敢问长者,此地谋生易否?”男人问道。
闻听要紧之事,妇人也不敢再撒泼,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妇礼。樵翁打量两人一眼,料想应是逃难之人,也不知哪里又生了灾荒。
他笑道:“此地虽不富,但山上柴草是不缺的,若是勤快些,总能有些吃食。像老朽这般每日打上几担柴,也算能饱腹。”
“谢长者告知”男人赶紧带着妻子道谢。
老翁一笑,担着柴离去,歌声在山中回荡久远。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这一日过后,两人在山中搭了间蓬屋暂时安顿下来,每日间夫妻俩同到山上砍柴,挑到山下市场去卖,维持生计。
男人挑柴途中不忘背诵诗文,被人在背后笑他是个书痴,当作笑谈传来传去。惹得妻子难堪,劝他挑柴时不要嘴里念个不停,让人当笑柄。
男人也不在意,每日依然如是。
这日,男人挑着柴,于途中放声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围之人指指点点,更有孩童跟在身后,蹦蹦跳跳,鸭嘴学舌。
“朱翁子,朱翁子,身上破如蓑,砍柴不忘歌,身上破如蓑,砍柴不忘歌”
妻子难堪,感到羞愧,愤恨道:“汝若是再这般,我便与你和离。”
男人笑着宽慰道:“吾妻有所不知,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你苦了如此久,待我取富贵还报于你。”
不提还好,一提其妻更怒:“像你这般,终会饿死沟中,何能富贵!”
男人欲再说,其妻已埋头赶路,将他远远落在后面,路人的私语如影随从,让人逃无可逃。
男人一晒,复歌道:
“朱翁子,朱翁子,凄苦无依,背地乡离,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朱翁子,朱翁子,腹中无食,身上无衣,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朱翁子,朱翁子,妻欲和离,众人笑啼,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昔日渔父渡子胥,今有何人渡翁子
“主君,前方就是洛阳了。”两骑飞奔中,杨延寿出声提醒。
洛阳,杨延寿犹记得这是主君向梁王辞行话语中,乡关所在,父母所葬之地。
杨玉颔首,马势不停,看样子并无打算停留。
但禁不住还是微微走神,目光往远处山中望去,愁绪不禁涌上心头。
“主君,仆有一事不解。”杨延寿有些犹豫说道。
“汝是想说,吾本可平安无事离开,为何多此一举,偏要弄巧脱离梁兵,以得罪于梁王,是否?”杨玉淡淡道。
“是”杨延寿迟疑点头。
“梁大非偶呀”杨玉叹气。
好半晌后,幽幽道:“梁王万般皆好,唯独有谋储之心。吾若不入长安,自无不可,任其胡作非为,与我何干?但既然有了入世之心,就不能不虑此,眼下或许无碍,他日必为天子所忌,与之交好,会遗大患。”
对于杨延寿,杨玉日后会有大用,就不能让他凡事稀里糊涂不明就里,故有意培养,说得甚是详细。
“所以,主君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与梁王脱离关系?”杨延寿明悟。
“然”杨玉点头,心中喃喃道:“怕就怕仅脱离关系恐还不够啊”
“主君小心”
突然,杨延寿眼眸一凝,手腕翻转,弓箭已然在手,弦如满月,矢箭待发。
前方,当路在侧,
幽幽回眸,千回百转。
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车不方轨,马不并辔。
尹喜于此望紫气,孟尝君于此鸡鸣,老子于此著《老子》,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贾谊《过秦论》:“于是六国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一切说的都是这座函谷关。
站在方圆数里,高大巍峨的函谷关前,杨玉良久不语,身边驴骡拥挤,商贾旅人川流不息。
突然,杨玉问道:“欲思进,先虑退。此行,是否应先预留退路?”
一入了这长安,恐再难回头。
杨延寿懵懂点头。
杨玉喃喃自语:“那么我之退路在哪里?”
思考良久,杨玉挥手,意气风发道:“进关。”
“兀那老者,序列前行,不可插队。”谁知被守关吏当场呵斥。
杨玉气势一滞,表情讪讪,随即正色道:“记住吾这张脸,他日建功,封侯拜相必此人也。”
众人哄堂大笑,一时很是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