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那天炙热的阳光、腻得出汗的身体、以及头顶上吱呀作响生锈了的风扇声,依旧清晰得历历在目。
“……听话,妈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女人的神情兴奋,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精亮,“江家有那么多的钱,足够咱们娘俩挥金如土地过一辈子!妈妈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小男孩一身洗得发白的破旧短袖短裤,因她的话一脸懵懂,却又为母亲极少有的关切亲昵而感到开心,点头。
画面融化颠倒着陡然一转。
“……什么?!”女人神情癫狂,尖锐地朝来人骂道,“他妈的凭什么不让我过去!这孩子可是我肚子里掉出来肉!”
她一把攥着小江成意的胳膊拖过来,狠命摇晃,红着眼尖叫:“你以为老娘带着个拖油瓶饥一顿饱一顿过了六七年、被人指指点点是为了什么!今天不把我过去你们信不信我带着儿子当场撞死在这里!”
江成意被她晃得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睁大了眼本能得觉得害怕,眼睛却空洞洞的,仰头愣愣看着来人。
夏日闷热得不透气,他额间沁出汗水。
一身西装的男人低头看着他们娘俩撒泼,眼神里满是轻蔑和鄙夷,看了眼腕表:“对不起陈女士,您的要求我会转告给江先生,但今天我只负责带走孩子。”
他说完,弯下腰,强硬且用力地一把拽住了江成意的另一条胳膊,将人夺了过来。
女人又哭又喊,趴在地上,攥着小孩儿的脚腕,被他一同拖向门口,神经质地尖叫道:“不行!你要把我也带去江家!孩子是我生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去!”
男人被她叫不耐烦了,一脚踢开她的胳膊再把人踹开,拎起江成意,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女人眼看着挣扎无用,突然尖锐地喊了一声:“等等!”
男人回过头,皱眉看她又要做什么。
却见她依旧坐在地上,半褪下宽松的上衣露出雪白的一片,手指麻木地伸向裤子慢慢解开,头发凌乱,神情恍惚,只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我跟你……做个交易。”
她目光中仿佛燃着火光,神经质地咯咯笑道,咕哝道:“我跟你做一次,你把我也带回江家,怎么样?”
男人一震,喉间滚了滚,眼神贪婪地黏在那一片雪白上,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手里的小孩儿:“不行……”
他顿了顿,舔了舔嘴唇:“不过,我可以把你的话转告给江总。”
女人一咬牙:“行。”
“不用把江……把你儿子弄出去?”
女人喘着气,空隙里轻蔑地笑了起来:“他才几岁懂个屁,从小就又呆又蠢……你快点进来……”
……
小江成意被堂而皇之地丢在角落里,睁着眼,茫然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的孩子,早已在黑暗中窥探了脏污。
江家很大,很漂亮,一间卧室就已经比他们蜗居的整个家都要宽敞。
他躲在门后,蹲在地上,安静听着门外玻璃的破碎声,以及歇斯底里的哭声。
“你好。”身后忽然有个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
漂亮干净的小少年正看着他,手里捧着一朵粉绿的塑料花朵,烛光摇曳中他善意地笑着:“我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江成意看着他整洁的衣服,往后躲了躲,垂下眼:“……谢谢。”
“我叫江棋,”小少年走上前,好奇地问,“他们说,你叫江成意,是哪个成意?”
江成意脸色泛红,低声道:“我没上过学……”
“啊。”小江棋愣了下,很快又笑了起来,“没关系,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了,有什么不会的我可以教你呀。”
……
穿过十余年的时光,回忆的碎片依旧拼凑得整齐,镜面上的斑污清晰可见。
江成意已经回过神,酒意散得一干二净,神情也变得清明。
他起身,走到朝面前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一些的男人面前,和他对视了许久。
继而垂下眼,慢慢将那朵烛光稀微了的生日花拔了出来,拎在指尖转了转,语气平静道:“说实话,我以前还挺喜欢你的。”
江棋一顿,抬起眼盯紧了他,似乎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夺门而出、或是要做点别的什么。
但江成意却没再开口,只垂眼再多看了眼生日花,就干净利落地将它倒扣、按熄在了蛋糕上。
花瓣泥泞烛光被淹没,视线也归于黑暗。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是我的亲弟弟就好了。”江成意在他身上擦了擦手,语气淡淡,“可你不配。”
他转身,朝包厢的门口走去。
江棋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混沌的黑暗,一动未动。
他听到了自己忽而急促的呼吸、以及身侧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半晌,深深吸了口气。
九点钟左右,附中晚自习大概刚刚放学,路上学生很多,背着书包踩着滑板打打闹闹,十四五岁的年纪像朵花一样。
江成意收回视线,伸手叩出根烟,咬在嘴里点着了,眯起眼。
他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在校门关上之前,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滴——”
薛燃从漠然发呆中猛地回过神,顺着刺耳的鸣笛声音来源望过去。
是那辆熟悉的银色玛莎拉蒂。
它的主人大概是良心发现去洗了车,车身终于恢复了漂亮又张扬的状态。
自从上次两个人吵过一架,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再见过面了。
薛燃皱皱眉,不想理,只当做没看到准备快步离开。
“这位小朋友,”车里的人侧过身来,趴在车窗上眯眼笑着,“见到熟人都不打声招呼的吗,很没有礼貌啊~”
薛燃停下脚步,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冷漠地道了句“你好。”然后转身就走。
江成意一愣,然后笑个不停,慢悠悠地驱车跟在他旁边,啧一声:“走那么着急干什么,你上次打完我还没有道歉呢。”
薛燃被他的蛮不讲理激得又皱起眉:“你当时明明都躲开了,再说了我也没……”
他顿了顿,别开脸。
“也没什么?”江成意故意捉弄他,“也没准备真要揍我?”
薛燃抿着嘴不出声。
他当时确实是有冲动想把这混蛋揍一顿来着,虽然当时是被江成意躲开了,但是他下手时也早有意识地偏了许多。
只是他以为江成意没发现……自己却说漏了嘴。
薛燃有些懊恼,回过神时才发现,两个人离得很近。
江成意身上的酒气蔓延了过来,不浓烈,是好闻的红酒香味。
薛燃忽然想起之前见他时疼痛的脸色苍白,以及那盒刚开封的奥美拉唑,下意识地皱起眉。
“回家吗?”江成意很有耐心地哄着他,“我送你好不好?”
他见薛燃满眼警惕鄙夷地望过来,也笑了,挑眉:“这次不收车费。”
薛燃依旧冷言冷语:“不用。”
江成意看着他,笑意渐渐淡了许多,声音不高不低:“上车,我请你吃饭。”
“不饿。”薛燃继续往前走。
车子慢慢停了。
江大少爷大概是失了耐心。
薛燃松了口气,想回头看一眼,又忍住了,不自觉竖起耳朵。
“今天是我的生日。”身后那人忽然开口。
薛燃的脚步忽而一顿。
“你陈叔叔出国了,我没什么人可以说话。”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低声道,“……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找你。”
薛燃心口莫名一跳,他分不清是不是开心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回过头,低声问:“真的?”
江成意看着他,指尖轻抵着烟灰弹了弹,神色深而落寞。
薛然一怔。
然而这神色只出现了一秒钟,这人又恶劣地忽然眯起眼:“假的。”
他似乎是被薛燃瞬间沉下去的脸色取悦到了,肩膀发颤笑得格外开心:“是不是听着特可怜特别让人心疼啊宝贝儿?”
薛燃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盯他一眼,转身就走。
江成意笑够了,再次驱车又追了上来,一手探过车窗勾住他的书包带,在人愤怒的目光中懒洋洋道:“不过后一句是真的。”
他弯着嘴角:“最后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