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时,风雨皆停歇。
那身背一柄长枪,骑跨赤炎驹的武将,按住马首一跃而下,随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这玄州府衙的大门之外。
他看着退至门槛处,气息略有不平的傅煜,口中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了方才看到的一幕,眸中不禁透露出了些许惊奇。
数载不见,他们鄂王府的小世子,一身武功竟能修至如此?
要知道,傅煜可是金刚身大成!
景休乃是文脉大修,又有那持剑的青年从旁协助,三人联手能将傅煜给压制住…
季秋这一手出神入化般的枪法,在他眼中可谓是居功甚伟!
起码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张将军!”
在见到那骑着赤炎驹,一路自玄州城外策马奔腾,到了这玄州府衙门,便直逼傅煜而来的身影。
季秋定睛一看,却是并不陌生,甚至可谓是熟悉至极。
此人正是鄂王岳宏图的亲信,也是五年之前千里走单骑,亲自一人一枪护持他与赵紫琼,去往紫霄观修炼气之术的张宪!
鄂王军麾下有八部众,每一部统帅都是人中翘楚,于这其中委以重任的,有是起于微末者,也有半路投诚者,或是像傅煜这样望风归附的,堪称是各类皆有。
但要说岳宏图最为倚重的,却还是张宪!
此人与他一同自草莽崛起,算是最开始的患难之交,一生南征北战之下,可谓是相交莫逆!
像是鄂王岳宏图一身的武功,比如庚金不灭体与岳家大枪,张宪便都得了真传。
其一直随侍于岳宏图左右,堪称鄂王军副帅,身份地位比之八部统帅,都要高出一头!
见到这位亲自前来玄州城,且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就质问上了傅煜,还无视了他与景休等人的出手,季秋一时不由惊诧。
【张宪】
【生于南燕淮河两岸,家境贫寒,性子温和信奉忠义,少年时结识鄂王岳宏图,被其人格魅力所折服,随其麾下,练岳家枪,十年寒暑后,二人从军,时值南燕孱弱,北境势大,一路转战淮河,战功赫赫,初露峥嵘!】
【后二十年沉浮间,与岳宏图平定南燕军乱,向北挺进旧日土,随军北伐,大破北元,雄踞六州,后因鄂王陨落,毅然起兵挺近燕赵,被长生教主千里飞剑枭去首级,含怒陨落。】
【模拟评价:铮铮铁骨,世所罕见!】
这是季秋推演而出,有关于张宪一生的命数轨迹。
对于他们鄂王府一脉而言,这位与岳宏图一同崛起的旧日同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随着这一世逆天改命,原本的进程轨迹,都已经被季秋这只小小的蝴蝶,给全盘打乱了起来。
本来应该陨落的人未曾陨落,眼下仍然虎视天下,本来应彻底消亡的龙女,也随着他的到来,改变了一生的命数。
而影响更大的,则是这天下的变局。
北元、南燕、鄂王府夹在中间,五年前的那场变动,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形势已经彻底逆转。
也正因如此,季秋才对张宪此次前来,越发好奇。
这位怎得突然前来?
就在季秋心里疑问之时,下一刻,他便有了答案。
张宪见到季秋发问,又看见了正欲开口的玄州府尊景休,当下拱了拱手,抬眼笑道:
“小世子,好久不见!”
“还有景府尊,近来本将经常听岳王提起过你,政绩做得不错,堪为牧守一方的知州府主。”
“你们之间的争斗,本将来时远远观望,又从官吏口中打听了一二,也算是有了些了解。”
说到这里,张宪看着一直未曾出声,只沉默不言的辛幼安,沉吟片刻,又道:
“北境来的?”
“文气,武功,都不差,是个有脾性的。”
“正如小世子的态度一样,我鄂王府对于一切有志于斩尽元狗,叫得山河一统,承认人族正统的同道,都是欢迎之至!”
“这次,算是一次意外,本将名为张宪,乃是岳帅副将,算是能代他口谕,给你承诺。”
“如今日之事,以后必将不会再犯!”
他的言语恳切,又带着几分斩钉截铁,完全不似作伪。
客套完后,张宪这才继续盯着方才马上一声喝问后,直到了现在,面上仍然还是阴晴不定,不知心中在作何感想的傅煜,又冷声道:
“傅煜,考虑清楚该如何回我了吗?”
张宪自背后取下大枪,轻轻的抚摸着,无意之间,便将所有玄州府衙外的退路封锁。
那枪尖上的寒芒忽隐忽现,再加上风雨过后的微微凉气,使得他整个人都好似一杆挺直立起的大枪一般,冰冷间带着寒意,且锋芒毕露。
论及武道以及对于岳家枪法的造诣,或许张宪不如岳宏图,未曾达到那登峰造极般的境界。
但就算季秋以追本溯源法日日感悟,五年时间将岳家枪练习的出神入化,可与张宪相比起来,其实还是有些相形见绌了。
就比如眼下这汉子只不过是站在这里。
但他身上蔓延出来的那股子枪道真意,已经是在不知不觉间,便影响到了所有在场之人的心神!
武道真意直通天地,练武练枪练到了此等境地,他若不死,他日必将有望封武圣名,迈入天象之境!
感受到那聚焦于自己身上的目光,傅煜心中不由有阵阵压力袭来。
他盯着张宪取枪擦拭着的模样,紧紧握拳:
“此言何意?”
“本帅自从卸任背嵬军统帅之后,始终赋闲于这玄州府内,潜心钻研武艺,以期有朝一日再度被鄂王启用,继续随他南征北战!”
“我,又岂能与那北元的四王三圣之一有所勾结?”
“张宪,你此言简直荒谬!”
四王三圣,代表着的是北境最强大的七名主宰者。
他们虽名义上隶属于北元一朝,但实则各有各的领土,算是割据一方,算不上一条心。
只不过都在其中最强的那位王,也就是北元天可汗,那尊半人半妖的领袖统御下,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罢了。
实则北境之间,争斗也从未划上过休止符号。
当然,其实在近十年前,北元也并非只有四王三圣,而是四王四圣,号称八尊天灾级数的高手,叫得本就势弱的南燕雪上加霜!
但随着鄂王府占据这六州六府之后。
那原本称圣名的一尊妖魔之主,以及坐镇于六州之内的一处有金丹大能坐镇的邪派道脉,到了今日,早就在岳宏图的拳道与枪道之下,彻底化作了飞灰。
连地盘,都重新划归到了南燕所属。
至于张宪所指的那北渊王,则是燕门关外,一尊成了妖魔名号搅动天下风雨,已有三百年的封王强者!
北元乃是以北境蛮夷,与各山妖王为贵族所统治,从上到下的修行法,除却锤炼武道外,更有修持妖魔身,融合妖魔血的说法。
而正统的纯血人族,则被他们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视为最低等最卑贱的两脚羊!
如是辛幼安的祖父等通晓文法,识文断字可管理一方还好。
像是普通的平民黔首,被活活抽死都是命该如此!
是以,这些家伙修行的越是高深,就越不能再被称作为人,于南燕的正统人族口中,那些人不过只是一些蛮夷,半妖罢了!
在天地通道尚能开启,还能沟通外界天地时,此界本是道法昌盛,人道显威,若非道消魔长,邪魔道脉趁着莫大变故起事,将曾经的正道诸宗屠戮殆尽。
眼下世道,也未必能沦落到今日这种天翻地覆般的境况。
北渊王乃是北境一十八州修妖魔道的封王强者,统御三州之地,渝州燕门关,隔开了两地,像是季秋斩黑蛇那处村落,其实就是属于北元的渝州。
两者之间,一旦发起战事,那就将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傅煜,与北元有所勾结?
季秋眸子一凝,只觉此事虽是出乎意料之外,但实则又在情理之中。
此人前半生虽确实勇武,不然不可能得他父王看重,委以重任,但其骨子里的性格,却是不折不扣的赌徒一枚!
待到赌出了地位,赌出了权柄之后,为保自己位格不失,他确实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暗中与南燕暗通款曲是这样,随着季秋将此事有意无意告知岳宏图,待他查明之后将背嵬军从其手中取走,令其赋闲于玄州城后,季秋就不信,他真能老实!
果然,辛幼安之事,便是证据!
为何一尊金刚大成,曾统御八部之一的统帅,要去为难一个区区无名小辈?
还不是因为,有人下了大筹码,大价钱!
季秋于渝州之时,是确确实实听说过辛幼安的名声与威望的,也是真晓得北渊王为何需要他的头颅,来向下属示威。
就是因为,他的威望太甚!
眼下傅煜毫无道理就要取其性命,还不惜搭上了自己悉心培养的大义子,再加上张宪千里疾驰赶赴而来,所道出的这一番话语。
季秋自己,已是脑补出了一条线索脉络。
傅煜是要借着辛幼安的命,去跟北渊王搭上线,就如自己模拟轨迹之中,此人投奔南燕最终获封忠勇侯,是一个道理!
果然,哪怕如今情况已跟模拟之中完全不同。
可这人的性情啊...
终究还是难以改变。
“荒谬吗...?”
场上,看着怒目相视,一派大义凛然模样的傅煜,张宪口中琢磨着这句话,半晌摇了摇头。
“傅煜,你随着鄂王爷左右征战,待的时间虽未有我久,但也不算短了。”
“你觉得,王爷他说过没有把握的话么?”
张宪提着枪,眸中怒其不争,又带着几分错看与鄙夷:
“当年将你下放于这玄州府赋闲,是因你与燕赵朝廷勾结,与新皇联络,公然将我六州六府之部署,一应告知!”
“然就是这般,鄂王爷都没取你性命,而是放你来玄州,保你名声不坠。”
“他期间给过你无数次机会。”
“你以为,为何王爷一直都未曾启用于你?”
“若不是你一意孤行,示好南燕之后来这北玄州,又想要搭上北元的线,他焉能不用于你!”
枪尖抬起,直指着眼前神情错愕的紫衣中年,张宪冷冷道:
“王爷此次命我,若你坦言相告,便只废你金刚躯,放你自由。”
“但若开口之后还抵死不从...”
“当斩不饶!”
“事到如今,还不醒悟?!”
一声大喝,震耳欲聋!
而傅煜听闻后,身躯顿时一颤,有些摇摇欲坠。
不过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饶是如此,也没有露出怯弱与惧意,仍是针锋相对:
“张宪,这些话的,当真是你从鄂王口中所听,而非是你个人胡编乱造?!”
“我傅煜一生征战,清清白白,除却此次为了审判这北境之人焦躁了些,从未与北境有所联络!”
“这么大一顶帽子,你缘何能直接扣在我头上!”
傅煜言辞激烈,抵死不从。
而张宪也没与他多废话,冷哼一声从胸口掏出一道卷轴,便直接抛给了他: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卷轴是否熟悉?!”
啪嗒!
一声重物摔落的动静响出。
张宪投出卷轴,于半空中抛飞而起,只不过那数丈开外的傅煜,并没有伸手去接。
此时,看到这份卷轴的他,身躯如同泥塑一般,久久未动,面上带着惊愕,又有些不信。
良久,他这才将那原本的怒气与冤屈收敛,嗓音逐渐变得低沉,甚至有些沙哑起来:
“这卷轴,为何会在你手中?”
他的指骨,捏的紧紧作响,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见此,张宪却是笑了:
“怎么,是不是没有想到,你勾结北元的证据,竟是你最为器重的义子,亲自奉给鄂王所知的?”
“你可能不晓得,这么多年下来,你仅剩的这三位义子,除却老大傅元朔,老小傅元集外,最成器的那一位,也是对你投效北元最不耻的!”
“你的三子傅元宁亲口说过,他宁愿你背弃鄂王投效燕赵,也不想看到你放弃家国,投靠北元为一走狗!”
“所以,他将你联络北渊王的一份重要卷轴,亲自送予了鄂王知晓。”
“傅煜,如此证据,可够?!”
“如若不够,今日待到本将废你修为,将你带至岳州亲自面见你那义子,叫你二人当面对峙,你看如何!”
长枪锋芒显,张宪沉痛斥责,语气略带嘲讽。
而傅煜则闭了闭眼,良久舒了口气,语气这才讥讽道:
“终日打雁,不想竟被雁啄。”
“那小儿,懂得什么...”
“枉我这般信任于他,没想到最后出了问题的,竟是他?”
“何其可笑!”
想当年,代傅煜游走于南燕之人,就是他这三义子傅元宁,此子能文擅武,可谓是他仅有的亲信。
却不想来到玄州之后,其表面替他联络北元,事后不声不响竟出了趟远门,将所有事情都捅到了鄂王那里!
这,岂非是置自己于死地!
“大逆不道,当真是大逆不道...”
此时,傅煜也不想再掩饰了,他瞥了眼自己府上的管家与咳血重创的傅元集,双拳捏紧:
“既如此,知道了便知道了吧。”
“不外呼便是,手底见真章!”
“想带我去见鄂王?”
“除非本帅死!”
方才受到季秋枪道造成的些许创伤,此刻已是平复了七七八八。
眼下剧烈的劲风萦绕在傅煜的指掌之间,一道掌印自其手中脱出,向着偌大府衙四方轰去!
随后,傅煜当即夺路而逃!
然而,他哪里走得掉!
张宪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只见其手中一杆长枪嗡鸣,撕扯的空气震颤,当枪杆脱出,气流呼啸之时,方圆十数丈内的天地,好似都被他所影响!
这是,‘神’的力量!
天象武圣,打通天地二桥,可操纵天地伟力,但在那之前,还有最难的一道关卡,那就是领悟‘神’意!
所谓神意,指的就是武道真意与自己的精神结合,所绽放而出,能够影响现实却又超脱于现实的一种神秘力量!
那是比修成文心的文士,所激发而出的纯阳念头,还要更加纯粹的能力!
神意,可以由虚化实,影响现实!
因此武夫虽寿元短暂,但与之相比,却冠得了同境无敌之称,能否胜却百般手段的炼气大家不好说,但论斩除妖魔,却是一等一的强悍!
一枪打出,气流翻滚神意化实,岳家枪两式杀招,同时在其手中展现!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观其枪法,仿若于广阔无垠的沙漠之中,见得了孤烟直上云霄,又有一轮烈阳冉冉而生。
饶是傅煜,也不禁被神念影响,愣了愣神。
沉浸于其中,不由自主体会那股寂寥与高绝之感,还未回神,就见得一柄长枪刺破虚空!
噗嗤!
右肩部位,瞬间被洞穿开来,鲜血淋漓!
“神意,你竟领悟了神意!”
惊愕过后,傅煜抵在墙边上,看着守住门槛,一步都不会叫他走脱的张宪,良久后才不由悲凉一笑:
“也是,作为岳王最信任的亲信,日日夜夜受他指点,哪怕是最难领悟的神意,又岂能拦得住你呢...”
他目视一圈,稍稍在季秋身前停顿了下,半刻才转移。
哪怕是想要以这小世子为威胁,自己恐怕都做不到。
实在是,拿不下啊!
若是张宪没来,或许自己纵使斩不掉那辛幼安,也绝不会沦落到这等局面。
但眼下...已是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
“罢了罢了!”
“今日终究难逃一死,是我输了!”
捂住右边肩膀,傅煜闭上眸子,只轻声道:
“成王败寇,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傅煜赌了一辈子,跟鄂王是赌赢了,只是后续出了差错。”
“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这般去赌。”
“张宪,你看今日鄂王风光,他来日又岂能继续如此风光?”
“北元南燕,哪个底蕴不比鄂王府厚,最终逐鹿天下的赢家,必是这二者,介时候天下之大,岂能有鄂王府的容身之地!”
被方才那劲力打入五脏六腑,十分力卸去了九成,自知大势已去的傅煜不再挣扎,而是语气激烈的陈述着,似乎是想要为自己开脱。
但就在他话语还没说完之际,有道身影却比谁都要快。
季秋握着那杆铁枪,看着傅煜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不知悔改,一时心头不由升起厌烦至极的心理。
人活着,至少不应该。
尤其是作为人,却背信弃义,还想去当狗!
白眼狼,终究喂不熟!
掌间运劲,一枪杀出!
季秋脱枪而起,只一步跨出便隆隆作响,似有雷光于其身躯之上游走闪动。
白衣身影一闪一迈,已至那紫衣中年面前。
这聚集了雷光的一杆长枪,随后只‘轰’的一声,直接连同枪尖,便贯穿了眼前之人的胸膛!
金刚之躯,也挡不住神霄五雷与风雷擎天的双重轰炸!
毕竟,他可不是搭起了天地二桥的天象武圣!
“聒噪!”
看着眼前墙壁染上血色,那身躯缓缓躺下,季秋将铁枪插在他胸膛正中,眉头皱着,拍了拍手。
“事在人为,总要去做。”
“我鄂王府行事,又岂容你来指点?”
“投效南燕,无外乎便是保全自身,可以理解,但是来到这玄州还想给北元当狗,无怪乎到了最后,连你自己的义子都想不帮你了!”
“众叛亲离,咎由自取!”
冷冷的吐出最后几句话。
季秋毫不拖泥带水的转头。
便宣告着这位曾经的背嵬军统帅,身败名裂,就此身亡!
只能说,好杀!
哪怕是此地的主事者,作为玄州府尊的景休,亦或者千里迢迢千里擒拿傅煜的张宪,都没说什么。
毕竟于情于理,鄂王府对于傅煜曾建立过的功劳,都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是他自己到头来不珍惜,自己走向了毁灭,正如季秋所言一般。
咎由自取!
府衙内一波三折的场景,都落入了敖景那双幽蓝色的眸子之中。
心理年龄不过几岁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局面。
不过与生俱来的传承记忆,却是叫她很快就理解了这种行为。
也晓得了,什么叫做...
人心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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