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的周末,友枝拖着一大堆画具去楼外,支画架,摆放颜料盒,又打了一大桶清水。
友娜风风火火推开门出来,拿着件布料就往她身上比量,“枝枝快来帮妈妈试试衣服。”
友枝的母亲是高级成衣设计师,受雇国外大牌venorand,设计方向主要是西式洋裙和晚礼服,平时她居家办公,定期往国外邮箱交稿,偶尔接高定手工单,而友枝经常充当她的服装参考模特。
今天友娜的设计风格是北欧田园风少女。
精致奢华的配饰一大堆,纹绣雪纺白褶裙,银链扣环腰带配羊皮小靴,衬着少女腰肢玲珑,在打光镜下艳美照人,女人拿摄像机对着友枝咔咔一通拍,等友娜的设计手稿一完成,她潇洒离场,漂亮精致的田园风小洋裙就成了不中用的废物,随友枝任意处理。
戴着一顶白色贝雷帽,因为身上衣服的抽绳和系带们实在太过繁琐,友枝也懒得去换了,直接开始作画。
友枝一般画两种画。
一种就是普通油画,用各种画笔刷子,刮刀,用木炭笔勾勒初稿,然后上色,成品精致而漂亮,蕴意深厚,适合参展。
一种是情绪油画,即“自由创作”,色彩热烈,用意大胆,且完全自由,毫不束手束脚她更偏爱这一种。
情绪油画时,创作者往往随心所欲,不受约定俗成的绘画步骤的影响,他们用染着颜料的各色玫瑰花、厚羽毛、软手帕巾作画,或者粗暴一点,直接上手抹,要不就是用的顺手的鹅卵石一切东西都可以用来作画,但很少用画笔。
完成后的画作风格,以她所学的这一派来讲,作品通常蕴意讽刺露骨、大胆浓厚,且善用斑斓绚丽的色彩,非传统油画的奇幻颓靡而艳丽风格,给人以视觉效果上的巨大震撼。
这种新奇的作画手法自然吸引了无数人慕名观看,在网上热度很高,友枝的一个作画视频在s上的点击量曾在一天之内突破千万,她也被人们质疑辱骂过了无数次浪费颜料资源、为博人眼球、艺术家的神经质。
友枝的技艺手法师出艺术名家江宴礼,后者的情绪画作已经在业界内享誉盛名,技艺炉火纯青,如今他更是成为被捧上艺术神坛的魔鬼天才即使在成名之前也是一片无止境的骂声。
友枝对此并无多大感觉,艺术向来是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的,画者的成功往往伴着无数骂声而来,有人喜欢你到把你捧天上,自然有人讨厌你恨不得把你贬进泥里。
在脑海里酝酿好此次画作的主题,睁开眼后,她提起一桶纯色的颜料,然后往支好的巨大画布上尽数泼去。
然后她彻底放开手脚,等半干后把画布放倒,友枝拿起了工具,全然沉浸在创作之中。
她处在自家别墅庭院中,一块不大不小的白色空地上,四周是草野青青,几乎开盛过头的花圃里不知名的粉白小花迎风摇晃,小麻雀在其间蹦跳啾啾,时不时传来隐约的花香。
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友枝舒展眉眼,心神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喜欢作画的时候,可以完全沉浸,心灵放松,好像心思飘忽在了外太空,却又与眼前的一切都有联系。
直到剧烈的花瓶摔碎声在后方栅栏外惨烈响起,惊得庭院里的小鸟们扑扇翅膀迅速离开,树叶掉落在地,远处传来几声吵嚷的狗吠。
而庭院里的少女却浑然不觉,依旧忙活着手里的画作。
长长的睫毛微抖,顷刻间,眼前偌大的画布染上无数斑斓的颜色。
隔着十几米的别墅区,祁凛单手甩上了眼前厚重的金属大门,彻底隔绝了屋子里那个中年女人大呼小叫的声音“祁凛,哎呀我的少爷,你好歹把额头包扎一下在走哇”
“不用。”他这么冷淡地回。
二楼传来“彭”的一声巨响,被囚在房间的女人冲出来,把方才砸他的厚皮书本狠狠掷在阳台窗户上,透明窗面砸出一点隐约的裂痕。
她怒吼尖叫,窗台被不断击打着,发出扑楞的响声。
祁凛走出大门几步,回头仰脸,看向二楼那扇落地窗。
和他有五分相像的漂亮女人正双手激动地抓着金属防护栏,她低头死死瞪着她,发丝凌乱,双眼通红,像个疯子一样地朝他嘶吼。
祁凛看着她,目光淡冷,蜿蜒鲜红的血迹顺着白皙的脸庞一直流到下巴,一点点滴在他衬衣上。
他们彼此相望着,阳台上的女人依旧恶狠狠地盯着他,她眼底满是仇视、不甘,怨恨。
好像看在一个仇人,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有时候祁凛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活着的每一刻,似乎都在碍着孙薇的眼,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明明那么恨他。
却还要生下他。
多么讽刺。
随后那女人被身后赶来的两个护工架着胳膊拉走,她纤细的身影不断挣扎着,咒骂着,最后还是消失在了窗边。
“”
沉寂几秒,祁凛扭头,毫不留恋地走了。
天很热,树上偶尔传来几声悲寂的蝉鸣,他走在路上,随意拿纸巾捂着不断渗血的眉角,一道细长而深的伤口蜿蜒其上,红色的液体顺着胳膊一路流到手背,少年眼神淡漠,抬手随意擦了擦,谁知道越抹血流的越多。
啧了一声,随后祁凛把沾着血的纸巾揉做一团,扔进路边垃圾箱。
没砸中,少年烦躁地“啧”了一声,插兜走过去,弯下腰预备拿起,不远处的别墅里恰好有个小孩子拿着球尖啸着推门跑出来,看到他蹙着眉、额头淌血的模样,登时掐嗓收音。
“疯子生的小野种”小孩子指着他这么脱口而出,他声音极大,清澈的眼底带着一股童言无忌般的残忍恶意。
一看就是学舌大人的话。
并且引以为傲,洋洋得意。
他压根懒得搭理,没想到那小孩拿起地上的石块朝他扔过来,一边骂一边做起很丑的鬼脸,阴阳怪气地冲他大叫着“疯子,小野种,孤魂鬼,快滚开我们家”
童音尖锐,一声声刺耳又聒噪。
啧。
祁凛翻了翻眼睛,后来他猛地一跺脚,作势朝他走去并高高扬起手,摆出凶狠表情,那小孩立刻被吓哭了,皮球没拿转身就跑,死命拍着别墅的门扉大声哭喊“妈妈妈妈有人欺负我”
门缝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小孩猛地拉扯进去,怕事的女人对门外的少年匆忙骂咧一句“你他妈的要死”然后重重地关上大门。
祁凛弯唇冷冷一笑,然后四下看了看,他随手抄起一块砖头狠狠扔到对方门上。
彭的一声,砖头受击碎裂,掉落在地,在那道金属门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陷。
隔着门扉,小孩子的哭声更大,在清脆的打屁股声之后顿时安静,一下一下抽噎,里面的大人也在没了动静。
他走到前面的岔路,抬眼,见抽着烟的沈归京抱臂倚在墙边,对方一见他,“霍”了一声,“你怎么又弄成这样。”
“她又发病了。”眉角处传来细微的痛楚,逐渐放大,他略微蹙眉,那血就顺着肌肤晕染到狭长的眼窝。
“我说,”祁凛的声音偏冷,问他“你有创可贴吗。”之前买的那盒也不知道扔哪了。
对方掏掏口袋,把东西递过来,问“阿姨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就那样。”他一句话也愿不多说,方才屋里的压抑气氛他已不愿在回顾,随意贴好眉角,安静下来,祁凛单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此时正从自己刚才进过的别墅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那,和那些保姆以及护工们交代了几句,然后转身上了一辆奔驰车,扬长而去。
每个月都如此。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幕,目光沉寂阴暗。
和母亲烦躁而无比压抑的会面,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与其美化为不欢而散不如说,是她单方面的发泄。
眼睫略微翕动,祁凛低头,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日复一日的疯癫,只要女人看到自己,上一秒还文静如画,而就在未知的下一秒,她忽然开始怒吼尖叫发疯,她把手边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狠狠砸向他。
书本,笔,花瓶,相框。
四分五裂碎在地上,怒吼着咆哮着,暴躁,癫狂,歇斯底里。
亳无理由。
昔日优雅得体的女人,用毫无仪态的模样凶狠地辱骂攻击他,夹杂着“当初就不该生你”“都是你我才变成这样”“不是你他不会离开我”的攻击仿佛将他视作毕生的仇敌。
只是为了那个他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在孙薇生下他那年,毅然决然地离开津北城、抛妻弃子的家伙。
烦躁的心绪暴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
黑漆皮打火机在指尖上旋转明灭,祁凛低头,把手伸向自己的外套口袋,想摸一根烟出来,还没摸到,忽然身后大门“彭”地一开,高非鬼鬼祟祟地从里面走过来,一见到他们两人就说“凛哥,京哥,你们快猜,我刚刚在楼上看到了什么”
祁凛没兴趣,高非却显得兴致勃勃。
“猜猜嘛,猜猜嘛。”
他单手拈掉创可贴的包装,往自己眉角上贴着,随后漫不经心地猜测问
“哦,又有人洗澡没拉窗帘”
高非愣了两秒,说
“哎呀不是,我看到有个姑娘正在屋子外面画油画”
油画
两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友枝”
一尾刺烈的痛感蔓延在眉角,祁凛指节抚着创可贴下的伤口,提到这个名字,他略微抬了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