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阳送她到机场, “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他转头看她, 抬手似乎想碰她,却又放下手,只说道:“早点回来。”
周岩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机场走去。
赵东阳手搭在车窗上, 他想,算了吧,再这么闹下去。周岩没疯他都快要疯了。
三小时的空中飞行, 周岩盯着窗外的云层看。她对云城幻想了近二十年,从多方渠道了解认识这座城市,却还是第一回鼓足勇气踏入。
傍晚时分,飞机平稳落地, 她隐没在众多乘客中下机。黄昏下,天际霞云重重,色彩呈淡褐色, 云片像大型鸟类张开的翅膀, 肆意又张扬。
拉着行李走出机场门口, 很快有空闲出租车上来迎接,她上了其中一辆,告诉司机:“师傅, 去云街。”
出租车穿梭在大道上,停了两个红绿灯, 驶入两条隧道, 最后停在一条热闹的街市。周岩付完钱, 走到后备车厢,取出行李。
夜晚即将来临,城市的夜生活正要拉开帷幕。周岩隐没在人群中,每走一步,她心跳就急剧加速,胸腔闹得厉害,她抓紧行李箱的栏杆。在绿灯时,随着陌生路人朝马路对街走去。
夏日夜晚,云街的小摊贩都忙活起来,随处可见小方桌矮凳子,桌上摆着小龙虾、啤酒以及各式烧烤。
周岩闻着一街的香味,穿过喧闹的街市,在一家客栈前停住脚步。
客栈走怀旧风,门牌隐在叶子茂盛的藤蔓中,上面写着三个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大字‘石头眠’。
她抬头看了许久,心里一笔一笔地刻画。店老板是个年轻的男人,很快迎上前:“小姐,这是住店还是?”
周岩收回视线,说:“我要住两周左右,你们这里还有房间吗?”
年轻男人一笑,很是欢迎:“有有有,三楼还有几间房,方向也好,我带您上去看看。”
周岩上了楼,看了三个房间过来,她选了第四间,说:“就这间吧。”
老板应下:“我给您办理入住手续。”
周岩把行李箱立在墙壁,唤住老板,她环顾了一遍房间,手指划过墙上的木制架子,不经意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老板不是您吧?”
年轻老板来了兴趣:“你是第二回住本店吧?”
“是。”周岩点点头。
年轻老板摆摆手:“那您是常客了,我待会给您打个折。”又针对周岩的前一个问题道:“这家店之前是我父母在开的,后来退休了,我就继承过来了。在这之前的老板好像是姓苏吧。”他老实笑笑:“老人家许久以前讲的,我也忘了。”
周岩不以为意,“没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里盘个店租金也不高,我也想过来靠开一家,了解了解行情。”
店老一听这话,开玩笑道:“那以后可是竞争对手了。”
周岩摸着架子上延伸出来的绿萝藤根,说:“我还在考虑,这次过来看看行情如何。”
这可不能随便聊了,年轻男人笑笑:“您先休息,我下楼让人上来给您办住房手续。您先准备下证件和押金。”
“好。”
第二天一早,周岩吃过早餐,叫了辆的士,“师傅,云芒山去吗?”
司机一听,略显犹豫:“哎呀,这地方有点远啊路也难走,这一去就得半天,那里平时也没人,单单你这一趟,”他摇摇头,“不划算。”
周岩笑道:“我包一天,费用加倍可以吗?”
司机心下算了算,眉间皱了皱,还在思考这来回的油钱。周岩见况,又加了句:“我再多给您200块的车油费。您看怎么样?”
面庞黝黑的司机笑出了皱纹:“可以可以,您上车吧。”
云芒山在郊区,山路弯弯绕绕,坐得人发慌。周岩喘喘气,“师傅,这还有多久?”
司机轻松扭转方向盘,笑咧咧地:“再转过一个山头就到了,”他又说:“这里本地人都很少来,我看你也不像是我们本地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岩笑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回来看看。”
司机嘀咕:“这里住过人吗?”
车子在山头停下,往前再开就没路了,司机弯脖子,透过车前玻璃看向远处的山间小路:“没得开了,只能停在这边了。你要上哪里?前面路不好走,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您在这等我两个小时。”周岩打开车门,眺望重山叠嶂,返回来跟司机说:“我先付您一半车钱,另一半我待会下来再给你。”
司机笑笑,觉得这趟赚了,可以连续几天不用考虑拉人生意。他憨厚地笑着,接过周岩递过来的几张红钞票:“好,没问题。”他低头数了数,确认没错,正要再问她是否需要一同前往,原先站在侧旁的人已经消失在林间的石阶。
云芒山山头高,车子只能开到半山腰。周岩拿出小毛巾擦着额头的汗,她已经爬了一半的路程,山顶就在眼前。
往前的山路越来越不好走,也许是山路崎岖又陡,石阶到了三分之二时,只剩下泥土路。她坐在草堆旁的石块上,喝了几口水,然后同张清河曾经给她挽袖子的细致样,把袖子叠得像方巾。
为了避免杂草的横扫,她穿了一件长袖。然后接下来的路,她要露着手臂上去。
她抓住路旁的乱草,借助他们慢慢地向上爬。泥土山路,最怕摔跤,一摔就是整个人滚下来,受伤在其次,重新再爬才费劲。
她爬几步缓几口气,终于来到了山头。山头背后是另一座山,两山凹陷处是重重山林杂木。
周岩顺着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山路,缓缓而下。终于她在山脚下看到了一块无字碑。
那一刻她直直跪了下去。
几年过去了?眼前一片迷糊,多少年过去了,她寻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
她拨开丛丛杂木,将长得瘦高的杂草一一拔去。细长锋利的草叶划破她的手臂,留下一条条长痕,她也不甚在意。
烈日当空,汗流浃背;林间鸟鸣,清越悠扬。
当年的车祸太过意外,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情。周远和苏苒的身份特殊,葬礼只能低调办理,他们的墓碑上甚至不能有名字。
风吹日晒下,碑上沉没了不少灰尘。她一一抹去,然后眼泪再次落下。
记忆中周远并不是多话的人,他总是牵着周岩的手在家附近的小路散步。沉默是他的专有词。
他总是匆匆回来,又急忙忙离去。
“爸爸。”她已经好久没有叫过他了。
她直直跪着,太阳晒得她背部似火在灼烧。她边哭边笑:“你过得好吗?你和妈妈在那边想我吗?”
这句话说完她又沉默了很久,泪水无声滑落,她又抬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梦到你们了。”
墓碑沉默冰冷地看着她,她想周远是不是化作了山间的一部分在默默地看着她?
下山的时候她挖了一棵墓碑边上的小树苗以及一小瓷罐泥土带走。她走几步就回头看,直到回到了山下,她仍旧回头凝望山顶。
司机从手机屏幕中抬头,看到她,先是叫了声,然后看清她的样子后又是一愣:“你这是上山滚了一圈吗?”
周岩低头看看自己的两条手臂,细长的划伤无数,渗着血迹,密密麻麻地参杂在一块,看着确实吓人。她却微微笑道:“不小心划伤的,没事。”
“这天热,你这伤口太多了,会不会发炎啊?我干净送你回去吧。”司机说着又见她左手抱着一颗小树,上前说:“我帮你拿着吧。”
周岩微妙躲开:“不用了,我自己拿。”
热情遭到冷漠的回应,萍水相逢一场,司机也不在意:“我送你回市里。”
车子下山的时候,周岩望着渐行渐远的山头,只觉得一阵心安。
回到旅馆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赵东阳的电话后脚就来。很难得的是这回他在电话那头默不作声。
周岩吹着电风扇,额前的发丝随风飘扬拂过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率先打破这份沉默:“我去看爸爸了。”
赵东阳先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又低低的:“嗯。”
她扣着桌沿的木屑,撕扯小木丝:“你说我该感谢你还是怨恨你?”
他隐瞒父亲的下落,将他葬在生活也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但每年忌日赵东阳又瞒骗她,带她回武城的小乡村,可那里并没有父亲。
赵东阳低低自嘲几声,避开她的问题,反问,“阿言,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几天。”
“好,我希望……”赵东阳欲言又止,半响他略有苦涩又自嘲的口吻从手机那头传来:“我知道你还想去见一个人,但是我希望你能在约定的时间回来。周岩,我不期待我有天还要飞到云城去接你。”
周岩难得笑了:“你不会等到那天的,我叫的餐到了,拜拜。”
“你啊……”
周岩把手机丢到窗台,转身修理那棵小树苗。身后是赵东阳似有若无的叹息声,很快又转瞬消失,周岩瞥了一眼,原来他先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