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疑把苏知放下来。
苏知一路上都很乖地搂着他的脖子,一点看不出来在酒吧时的大胆闹腾,像被定住了一样。
乍一被放下来都不知道松手,手臂仍搂着谢疑的脖颈,因为身高差距,为此踮着脚摇摇晃晃,站不太稳,像是要把自己挂在上面。
“乖,先松开。”
谢疑扶着他的腰侧,脊背微弯地垂下头,免得苏知要一直踮脚。
他反手绕到颈后,去拉苏知的手腕。
怕拉疼他,第一下用的力气过轻,没挪开,苏知不是很想松,他好像不理解为什么都抱了一路了,现在又不能抱了。
但喝醉之后他没多大力气,谢疑微微用了点劲,苏知的手腕就被他拉下来。
谢疑把从脖颈间落下的围巾给他拢了拢,重新绕上去,遮住微红的脸颊。
苏知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润的眸子,一路上眼底湿润的水雾已经被风吹干了,眸色又变得干净澄澈。
乖巧站着的模样,一眼扫过去很难看出他是个醉汉。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把苏知安顿好,谢疑再次看向站在酒店门口的人。
继父的神色微怔,他手指间夹着的那只烟已经燃烧到了根部,烧到手指被烫了下,才反应过来将烟按灭,丢到一旁的垃圾箱中。
他看着眼前的谢疑,这是张他很熟悉的面孔,即使很久不见,他也记得这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的模样,毕竟看过那么多年。
但相比起他记忆里的样子又有种陌生感。
谢疑回国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也就刚成年没多久的年纪,那时候多少还残留着一点青涩,比他矮了半个头。
几年过去,谢疑又长高了,如今看着比他还高了一截。
相比起他记忆中最后一面见到的样子,谢疑如今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
一举一动都天然带着些淡淡的威势,不需要特意展现也能让人意识到他的威势,黑沉的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他莫名想起当年在机场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像个小狼崽子一样的孩子。
即使早有预期,那只幼狼还是成长到了超出他预期的地步。
继父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有些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谢疑。”
这一声并非是西方人先名字在前姓氏在后的叫法,他是用的顺序叫的,字正腔圆的一声“xie—yi”,发音很标准。
他很多年没有说过了,已经对这种语言有点生疏,但这个名字因为以前频繁地叫,倒是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
苏知的耳朵捕捉到熟悉的音节,侧头去看。
他刚发现到这里还站了一个人,是个个子很高的白人男性,看得出来样貌很英俊,但因为年纪有些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国人显老的快,明显可以看的出来他的容颜中带着衰老的痕迹。
苏知看了他好几眼,不知道他刚刚听到的那个名字为什么会从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
谢疑把他的脑袋扭回来。
苏知拿脑袋顶顶他的掌心,忘了刚刚那个小小的插曲。
谢疑朝继父点点头,说:“您好。”
隔了很久没见,男人在来之前本来猜测过谢疑会有什么反应,是冷漠地无视他,还是带着戾气的针锋相对?
但都没有。
谢疑只是很平静和他打招呼,态度虽然不算热络但也不失礼,好像对他的出现有点预料不到,但也仅此而已了。
谢疑说:“方便等我一下吗?我需要十五分钟处理一下私事。”
嘴上说着的是疑问句,但他好像并不需要否定的回答,话音未落,已经在揽着苏知往前走。
两人路过男人身边,走入酒店大厅,大厅上铺着深色的地毯,一路延伸到电梯前。
苏知被谢疑揽在远离他的那一侧,又被围巾遮住了大半张面孔,男人只从身影的缝隙中看到苏知微红的耳朵,和有些悬浮的脚步,走不安稳,要被谢疑揽着才能走顺利地往前走。
……不像个正常的状态。
他看着两人走到电梯门前,苏知压了下围巾,侧头朝谢疑嘟囔了两句什么,声音软糊,咬字不太清晰,他退化的没能让他听懂这一句话。
谢疑没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
男人看得发愣,直到两人已经走入电梯了,才反应过来,说:“好的,我等你。”
电梯门在他眼前关上。
“他是谁?他为什么叫你的名字?”
走进电梯,苏知又问了一遍刚刚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谢疑给他把围巾摘下来,走进酒店开始温度就开始上升:“是我继父。”
苏知:“哦。”
苏知得到了回答就安分了,不再说话。
谢疑低头看了看,猜想苏知这时候的脑子此时消化不了这个回答。
他就是单纯想让自己的回答得到答案,像个小孩子,被最本能的逻辑驱使。
……
谢疑带着苏知回到酒店房间。
他给苏知换了套轻便舒适的睡衣,擦了擦手脚,把他抱到床上。
不知道是不是在酒吧和路上闹了会儿玩累了,苏知这会儿倒是很顺从地任凭摆弄,被盖上松软的被褥也没有挣扎。
但是也没什么睡意,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他。
谢疑和他对视一会儿,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扑棱,划出微痒的动静。
他克制着没有把掌心收紧。
“走开。”
大概是被他弄得不舒服,苏知把他的手推开,然后警惕地翻了个身,转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谢疑把衣服脱下来,随手丢在床边。
他去卫生间用几分钟的时间冲了个冷水澡,换了套新衣服。
他的动作很匆忙,没注意到他进了浴室后,苏知悄悄扭过头看着发出响动的浴室。磨砂的玻璃只能隐约看到人影,看不到什么细节,只能看出来有人在里面活动。
等谢疑从浴室中走出来,苏知又把脑袋给转回去了。
谢疑看了看苏知的后脑勺,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单纯躺在床上发呆。
他没去再打扰苏知。
好不容易压下火气,再碰一碰苏知,刚洗完的冷水澡相当于白洗。
他走出卧室,给总助打了个电话,把人叫过来:“我有趟事要出去,他喝醉了,你替我照看他一下。”
谢疑很排斥让别人靠苏知太近,连在他们生活的别墅中,除了做饭阿姨都没有雇佣长期做工的人。
但在异国他乡,他不放心让苏知在醉酒状态完全单独待着。
从他回国最艰难的时刻就开始跟着他的助理,无疑是斟酌之后,最值得信任的人选。
谢疑:“我点了醒酒汤,你晚些看看他有没有睡着,如果没睡让他喝下去,睡着了就让他继续睡。”
苏知醉的不严重,他心中有数,苏知只是对酒精比较敏感。
总助:“好、好的。我记下了。”
他有点搞不清状况地接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不过,识趣地没有究根问底。
目送着谢疑走出房间。
—
谢疑卡着十五分钟准时回到酒店大厅,他的继父仍等在那里。
他换了身更正式的服装,显得眉眼更凝沉,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问:“需不需要我订一间私密的包厢。”
继父:“不用,不用,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我们随便走一下说两句就可以。”
谢疑点头,两人走出酒店,走在雪地中。
隔着不近不远的位置。
一开始,继父用和他说话。
即使说的磕磕巴巴,但他底子不错,还是能够勉强表达清楚。
谢疑大概知道他的意图,用对方的母语交谈是一种尊重。
但是,没有必要,这些东西在他这里并没有多重要。
他说:“用本地语就好。”
谢疑主动用本地语回答,他的语言天赋相当不错,虽然有好几年没有高频率讲本地语了,但口音仍旧非常纯正,说得十分流畅。
光是听他讲话,一点儿听不出来他是一个异国人。
继父坚持又说了几句,到后面大概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也用回本地语和谢疑交谈。
他先是问了谢疑最近几年在国内的生活状况,就像所有的长辈寒暄那样,关心小辈的生活。
谢疑说:“还好。”
没有任何信息量的标准模板回答。
继父说:“抱歉,没有提前和你约好就来打扰。”
谢疑:“嗯,没关系。”
他本来就没有特意隐瞒自己到来的消息,这种公开行程是压不住的,也没必要。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聊的。
继父有点犹豫地问:“那个男孩,他的身体不舒服吗?”
他等在酒店门口看到两人亲密地抱着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是谢疑找的另一个情人。
他在查到的资料中了解到,那个叫“苏知”的孩子,和谢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和谐,两个人经常打打闹闹的,闹得很不体面。
还是看到苏知那张让人见了就很难忘记的脸,才确认就是资料里的那个男孩。
就是状态有点不对劲。
谢疑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很想已经不熟的长辈谈论苏知。
沉默被误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继父的声音有点不稳:“谢,你给他吃了什么?”
他下意识想到了某个方面——谢疑是不是给那个男孩用了什么药物、或者别的控制手段,不然他为何会表现的和资料中完全不同?
谢疑猝然打断他,他显然领会到了继父没有明确问出来那些词汇,声音很有着明显的冷硬:“这不是您需要关心的事。”
谢疑原本并不想解释,他没有向继父解释任何私事的义务。
至于在长辈眼中的形象被误解得更加恶劣?这些事情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早几年就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苏知被人误解是吃了恶心的东西,让他感觉到不愉快,仿佛看到他干净珍藏着的宝石被人指点莫须有的污渍。
谢疑压着冰冷的怒意,道:“我们出来喝酒,他喝醉了。”
“……”继父:“抱歉,抱歉,是我的问题,我不该这么猜测你,我……抱歉。”
这种猜测并非凭空冒出来的,他对此有过相关的认知。
在谢疑的母亲、他如今的妻子被谢疑的生父强行留在身边折磨的时候,就给她服用过一些药物,导致她后来精神越来越不稳定。
女人遗留了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在这些年中反复发作,很难说是不是那些药物留下了永久性的伤害。
他可以如此解释,他最爱的女人有过相关的创伤,于是他联想到这些很合理,是可以被谅解的。
但这些都不是他下意识把谢疑想得那么肮脏的借口——
他的神色变得颓然,明明来之前是想着要好好沟通,但还是搞的一塌糊涂。
谢疑也知道那些往事,他没有再刻薄地说些什么。
他的视线移开看向路边的雪,没再说话。
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过了几分钟,继父开口。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有点艰难地说:“我是想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去见见你母亲吧。”
接到那些被有意放到谢疑母亲面前的资料后,他自己又不死心地去详细调查了一次。
结果大差不差,无数条证据指向谢疑确实在做不光彩的事。
谢疑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冷漠、凶狠、阴鸷,但他始终觉得谢疑不会完全地像他那个父亲一样,他抚养过谢疑许多年,即使是放养,也总比其他人更了解谢疑一些。
他想,应该给谢疑一个机会,至少有一个可以辩驳的机会。
他看向谢疑,终于说出了来之前就想要说的话:“假如有什么误会,亲口和她说清楚,很抱歉,这些年,我做的一直都不合格。”
谢疑的视线从路边的雪坡上移回来,刚刚那个雪坡就是苏知在回程的路途中闹着要去看的某一个,并没什么特别的,但喝醉的人好奇心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眸色平静:“不用了,和我见面不利于她的病情。”
继父拦了他很久,不让他见母亲,其实原因一直都非常简单,他的存在本身,对母亲就是一种刺激。
他的继父正是因为爱他的母亲,才那么心硬地阻拦了一个孩子十几年不能去见母亲,对他撒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谎言。
谢疑有时候回想起来,会觉得爱真是一种美丽又残忍的东西。
因为爱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出世俗定义中的恶事。
如今,这个男人主动妥协提出让他们相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也只是出乎意料,他确实已经不再需要了。
谢疑甚至有些漠然地想,假如他站在继父那个位置,恐怕会比他做的更绝情。
他的继父好歹还把他放在身边养了十几年,还给他提供了创业的第一笔支持,不慎让他有机会成长成了可以压迫继父的程度。
他的继父还是太心软。
换做他的话,可能压根就不会让那种小孩有反过来压制他、伤害到爱人的机会。
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这么冷血残忍的人。
为了爱人,可以牺牲自我或其他的一切。
他的爱意,比他的继父还要残忍。
所以,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对方呢?
他最后看了眼这个已经明显开始老去的男人,客气地说:“太冷了,回去吧。”
一阵寒风刮过,吹落路旁树枝上堆着的雪粒,断断续续地扑到人身上。
落到同样冰冷的外套上,又簌簌滚下来。
—
谢疑不过半个小时就回到酒店。
总助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吓了一跳,有些无措。
谢疑的神色不算难看,眉眼间的冷漠其实和平时差不多,但他莫名觉得谢疑身上有一股冷气,像是从雪地中回来时,不慎把冰雪的寒气也一并沾染上了。
落着冰碴子一样,有点让人发憷。
谢疑问:“他怎么样?有发生什么吗?”
总助:“我在卧室门边看了一眼,一直在床上没动,叫了一声也没应,应该是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他喝汤。”
总共就离开了半小时,能出什么变故?
苏知只是喝醉了,又不是生了什么重病,本来就没什么事。
总助多少觉得谢疑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他们老板对苏知就是这个画风,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他身为没有选择的打工人,只好苦哈哈地配合。
“嗯,”谢疑颔首,说:“辛苦,你回去吧,这段时间让你做了很多额外的工作,这季度奖金翻倍。”
不用谢疑赶总助也已经准备脚底抹油,正主回来了,他没有这么没眼色地继续待下去。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压住眉梢的喜悦:“应该的,谢谢老板,我先回去了。”
他辛辛苦苦体贴老板的感情生活,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只要加钱,什么都好说。
他还可以为老板的爱情再站三十年岗!
……
谢疑脱了外套,在客厅站了会儿,驱散了在外面沾染上的寒气,走进卧室。
看到床上鼓起来一个小包。
苏知不知道怎么睡的,整个人都埋到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顶。
谢疑走近些,看到地上落着的有睡衣,他离开前刚给苏知换上的,已经被像垃圾般丢在地上。
这是自己脱了?
虽然屋内铺满地暖,但喝醉了酒裸睡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放心的事,酒精作用身体会发热,一冷一热间很容易生病。
谢疑皱眉,把散落的衣物从地上捞起来,伸手去拉被子,准备把睡衣给苏知重新穿上。
苏知好像是从里面紧紧揪着被子,也不知道睡着了哪来这么大劲。
谢疑费了点力气才扯开。
终于把被子掀开后,他看到苏知蜷缩着侧躺在里面。
身上并非像他以为的那样脱光了,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捡起来他走之前脱下的衬衣,又套到身上,穿的七扭八歪的,估计扣子就没一个扣对了,露出截柔韧的腰肢。
被他扰醒,眼底迷蒙地眨了眨,像个被人从巢穴中挖出来的小动物,下意识攥住衬衣的领口,护食一样警惕地看向他。
气哼哼地问:“……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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