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疑彻底醒来是第二天的事。
他的身体素质确实很好, 输了液,睡了漫长的一觉,整个人脸上就看不见疲色了。
又恢复了平时冷淡从容的模样。
谢疑两次醒来的时机都不凑巧, 没看见苏知。
上次是苏知被医生叫走问话,这次是苏知回去换衣服。
苏知当时穿着睡衣就皱巴巴地跟着救护车来了医院,听总助说一晚上都没有回去, 窝在病床内供给病人家属陪.睡的小床上睡了一晚。
谢疑看了眼那个小床, 很窄, 不足一米宽, 而且就是用一层海绵垫垫着, 看着就很简陋。
他皱眉,有些烦躁地说:“怎么不让他回去睡?这是能待的地方吗?”
总助:“……”
问他干嘛?这是他能劝得动的事吗?
他连老板的决定都左右不了, 更别说老板娘了?
况且, 他很怀疑, 就算是老板醒着, 也拗不过苏知的决定。
总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 这不是他应该承担的重任。
好在谢疑没有要找他的麻烦的意思。
顿了顿, 总助跟他交代了这次就医的大概过程、结论,以及一些琐碎的事务:“您生病的消息没有告知国内的董事,张董正在对方公司那边实地考察,暂时也不知道, 您看是要继续瞒着?还是……”
谢疑:“不用说了,我今天出院。”
谢疑粗略看了下报告, 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最近可能积攒到一起,才爆发了一场不适。
总助小声说:“那个, 老板,苏先生给您交了三天的住院费。”
谢疑沉默片刻,嗯了声,没有再提出院的事,吩咐说:“你回去酒店一趟,把电脑和我放在露台的资料都带过来。”
总助却并未像从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执行。
他原地站定,神色微妙地咳了声,慢吞吞说:“老板,苏先生回去之前吩咐,如果您醒了,让您好好休息。”
谢疑掀起眼皮,看向这个今天特别爱跟他顶嘴的下属。
没说话,但眸光中有冷光闪动。
总助:“……”
总助没能坚持十秒钟,毫无骨气地改口说:“好的,老板,我这就去。”
反正他的话带到了,谢疑接不接受是他自己的事。
到时候把老婆惹生气的又不是他,他一个压根都没有对象的人,才不想给人操心这个,呵呵。
就是身为一个小助理要两头受气。唉。
不过苏知脾气比较好,应该不会像谢疑那样冷着个脸。
虽然也没说什么重话吧,但跟谢疑打交道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有压力。
他从谢疑回国发展那时候就跟着他了,相处好几年,即使知道谢疑很多时候并不是在发火,还是会被压迫到。
总助跟谢疑确认好要拿的东西,转身想要离开。
他才刚走到门前,还没伸手,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换好衣服、把自己收拾妥当的苏知走进来,他回去收拾一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比总助想象的速度要快很多,苏知的性格就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他还以为需要一会儿,光是来回就要半个多小时呢。
苏知见他一副正要出去的架势,有点诧异地问了句:“去哪?”
总助:“那个,谢总让我回去……”
“让他回去拿点衣服。”
男人微哑的嗓音打断了总助没说出来的话。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知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
他越过总助看到男人坐起来的身影,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几步小跑过去:“你醒了!”
谢疑黑沉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嗯,刚醒。”
苏知有很多话想说,但他要先解决眼前的事:“衣服昨天总助先生就帮忙去酒店拿了一些,刚刚我回去又拿了点,嗯,贴身的。”
最后几个字说的略小声。
他提一下手里的背包,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说:“不用再麻烦他回去拿了。”
总助愣愣地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看着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老板,神色略有些迷茫。
谢疑转脸看他,淡声道:“嗯,既然拿过了就不用拿了,你去休息吧。”
苏知在一旁嗯嗯点头,“总助先生昨天跟着忙前忙后,很辛苦,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苏知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总助因为工作对接需要对当地的事务更熟悉,昨晚一片混乱的时候帮了很多忙,很多就医手续都是总助去办的,苏知才得以陪在谢疑身边。
苏知很感激他帮忙。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肯定顾不了那么全。
总助:???
难道真的是字面意思?
谢疑的眼神不像是有所暗示的样子。
但他仍有点犹豫,小心翼翼地询问:“那我,去休息?”
谢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沉意:“……去。”
总助:“……”
老板,你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
刚才指挥他去拿电脑的时候不是很有气势吗?
他走出医院大门后,仍旧觉得匪夷所思。
同时对老板怕老婆的程度有了些新的认知。
他的工作狂老板居然有被治住的一天?
还怪魔幻的。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他早就觉得谢疑工作起来有点太极端了,像个不需要任何放松和休闲的机器人一样。
总助本人算是很敬业很能卷的那批,但他在休假时也会去玩玩之类的。
人如果一直绷紧很容易断掉,劳逸结合才能运转得更长远。
据他所知,谢疑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他甚至不休假,全年工作。
这样对公司而言当然是件好事,谢氏能够做到今年这样,和有着这样一位能力强又工作狂的掌权人脱不开关系。
但从私人的角度出发,他觉得谢疑应当休息休息了。
免得有一天真累出大毛病。
毕竟谢疑在工资上开的价位确实很不错。
如果不慎丢掉了这个老板,他担心很难再找到这么大方的下一位。
……
总助离开后,病房内安静了一会儿。
苏知看着谢疑,男人经过一个晚上的输液和休息,气色已经恢复了,面上几乎看不出异常,昨晚泄露出的那一点弱势苍白像是幻觉般完全消失不见,只有微干燥的唇瓣有些异样。
如果不是男人现在身处病床上,很难相信他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身体不适。
他现在在病床上甚至有几分违和。
谢疑的视线也落在苏知身上,他把青年从头看到尾,只是一个晚上不见,他好像就需要把一晚的份量都补回来。
看得苏知不自在地转了转脸。
这人。太黏糊了。
自从把谢疑和他邻居养的那条大狗联系起来之后,这种印象就在苏知脑海中挥之不去。
过了会儿,还是苏知被盯得要蜷缩起来了,先打破了安静,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疑说:“没有,都好了。”
苏知看他几秒,慢吞吞地问:“哦,医生说你休息不好,也没吃饭,你那天是不是没睡觉?”
谢疑顿了下,“嗯”了声。
这个事瞒不过去,都进医院了,他不习惯狡辩。
苏知:“我刚才回去的时候,看到你买的一大堆东西,你不睡觉就是出去买那个了?”
昨天事态比较匆忙没注意到,苏知刚刚回去才看到。
购物袋里一堆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毫无规律,给他看得一头雾水。
谢疑是去转去做批发生意了吗?
不过,其中倒是有很多他挺喜欢的。
谢疑忽然伸出手,把他揽到床边坐下:“嗯。”
苏知猝不及防坐在病床边,医院病房内的温度没有酒店高,被子都比较厚,坐下软软的,苏知就没有再起身:“那也不要半夜不睡觉去买呀。”
离得近了,谢疑看到更多苏知身上的细节。
他回去洗澡应该洗得很匆忙,至少头发肯定是没有完全吹干的,发根还有点潮,衣领的扣子也没扣好,有一截衣领翻折掖在里面,一看就没仔细检查,差不多穿上就走了。
他喉结滚了滚,长时间没有进食说话,他的喉间有一股干涩。
苏知以为他饿了:“医生说先不让你吃饭,下午再吃,给你输了葡萄糖。你饿了就饿着吧。”
谢疑:“好。”
伸手帮他把掖住的衣领翻过来,歪掉的扣子重新扣好。
苏知今天的话非常多,叽叽喳喳的,几乎一直都是他在絮叨,有时候说话还有点凶。
他当然生气,毕竟,谢疑这次出问题,纯粹就是因为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给自己作出来的。
但凡谢疑好好睡觉或者好好吃饭,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真是越想越气。
谢疑沉默听着,时不时应两句声。
不知道他有没有诚心接收到苏知的谴责,但至少态度还是很顺从的,不顶嘴。
苏知一边说,他一边慢慢把这小笨蛋身上乱七八糟的地方给收拾好了。
连他头上一撮被风吹起来发丝都给压平下去。
苏知摸摸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很乱吗?今天风有点大,我没注意。”
这地方的气候真是怪,他们刚来那天下雪,然后不下雪了,又开始刮风,太阳就跟装饰一样。
谢疑:“不乱,我就是想碰碰你。”
苏知呆了呆:“你干嘛突然……”
谢疑看向苏知的眼睛。
昨天哭了两次搞的红肿的眼眶已经消退了,苏知身上的水肿一向消得快,此时只有眼角还残存着一层薄薄的红,压了下微微上扬的桃花眼角,让他显得有几分委屈。
再仔细看的话,眉眼间一层淡淡的疲惫,大概率昨晚没有休息好。
想也知道在窝在那种挤窄的陪护床上,能有多舒适?
一想到苏知局促地蜷缩在上面的样子,他心中就像结了个疙瘩似的,很不舒服。
谢疑:“下次别勉强睡在那种地方。”
苏知:“?”
他看着那个陪护用的小床,没太理解谢疑为什么会如此嫌弃。
他在大学住宿舍的时候睡的就是不足一米的床,加一个海绵垫,就是要睡好几年的地方了,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就是普通的床,大家都是那样。
苏知并不是因为床才没睡好,他没有那么娇气,又不是豌豆公主。
他只是一晚上在断断续续的做噩梦。
虽然医生说了谢疑的身体没有大问题,也进行过详尽的检查,相关的项目能查的都查了,各项结果都没问题,但男人满脸苍白冷汗连身体都支撑不住的样子,还是一直在苏知脑海中挥之不去。
引发了他一些深层次的恐惧。
他从闭上眼就开始做梦。
有时候梦到自己前世和谢疑吵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和谢疑都在针锋相对,不过也不时时刻刻那样,偶尔也会有相对平和的时间,就是太少了。
在梦中回忆的角度很奇妙,有一部分的视角像是分离开,从第三方的视角观看者一切。
看到了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或许并不是现在才看到,他从前也看到过,毕竟自己没有目睹过的场景是很难凭空构建出来的。
只是两个人关系特别紧张的时候,苏知看谢疑就觉得他黑沉眉眼布满阴鸷凶意,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
苏知经常觉得紧张、不知所措,自然也顾不上想别的。
此时再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没有被他细思过的微毫之处分外清晰。
那次他在雪地中扭伤脚,谢疑连夜从国外赶回来,半夜时分坐在他床边。
苏知对此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谢疑当时隔着被子亲他脚踝的样子很变.态,一睁眼就看见这种古怪的画面,把他吓得差点心跳停了好几拍。
他还差点以为遇到鬼了。
要不是及时辨认出那个影子分外眼熟,他当时可能要拿起床头的台灯砸人了。
苏知吐出口气,嗓音都在抖:“你怎么阴魂不散啊你。”
他有点生气,怀疑谢疑是不是故意吓他的。
男人总喜欢折腾捉弄他。癖好古怪。
他沉浸在惊吓后的紧张中,却没有注意微弱朦胧的月光下,男人浓黑的眉眼染着安静的疲惫,连声音都很沙哑。
“……走开。”
苏知小声说,隔着被褥把男人凑近的脸蹬开了。
男人被他蹬得发出一声闷哼,片刻后,真的没再动作。
一只手臂撑在床沿上,像是一个保持压迫感的动作。
——但说是为了支撑身体不露出异样也说得通。
苏知在梦中模模糊糊地想。
那个时候谢疑会不会也在不舒服呢?
毕竟连夜乘飞机赶回来,坐十几个小时飞机真是一件很累的事,谢疑那阵子本来就很忙。
但是他得不到答案了,这只是他的回忆,甚至从未从存在过此处的时空。
……
苏知夜里惊醒了好几次。
失重感笼罩着全身,心脏咚咚跳,眼前一片漆黑,没有月亮,连窗外的雪色都看不见。
但怕吵醒病人,他又不敢开灯。
每次醒来,他就慢慢地起来凭借着记忆靠到谢疑床边,摸一下他露在外面的手腕,摸到温度才回去继续睡。
这样反反复复的折腾,当然休息不好。
苏知的理智上知道自己想的太多了,谢疑不太可能因为这一场意外出什么事。
并不仅仅是医学数据提供的证据,心中也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应该不是因为什么病症之类。
有一次醒来的时候,看着熟悉的黑暗,苏知在想:
他昨天看到病床上的谢疑,觉得他好像小时候邻居养的那只眷恋主人的大狗。
于是忽然之间,在他这里,谢疑就从一头凶恶的狼变成温驯的家养犬似的。
完成了无缝切换。
但人是不会变的,或许苏知经历过一段多出来的十几年的时光后,在思考处事上略有改变,但本质上仍旧是那个他自己。
他知道谢疑也没有变过。
谢疑应当从前、一直,过去、现在、未来,始终是这样。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
……
苏知没有休息好,并不是床的问题。
但他不准备和谢疑辩驳这个,哼哼两声糊弄了过去。
苏知:“你快休息吧,再睡会儿。”
谢疑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吃饭,为了保护胃部,只进行了输液。
到了傍晚的时候,才终于被允许吃一些清淡的流食。
苏知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莫名想起来自己从前胃不舒服的时候,谢疑给他煮的白粥。
其实理论上,他好像应该礼尚往来,给谢疑煮点饭吃?
不过,苏知想想自己连着烧坏三口锅的厨艺,念头刚闪现出来,就被他自己心虚地掐灭了。
算了,算了,他怕再把谢疑送进医院一次,那也太完蛋了。
况且,这地方也没地方给他发挥。
谢疑住的是特级单人病房,很贵。
尤其是他们这种没有当地医保报销的外国人,全额自付,账单拉出来足以让当地一个中产家庭眼前一黑。
不过谢疑显然不会在意这些花费。
钱当然不是白花的,说是病房,其实也有半个酒店的功能,甚至有单独的卫生间,生活很方便。
谢疑昨天在病床上睡了一整晚,虽然他没太大的洁癖,今天也需要洗个澡。
苏知却不同意:“你可以洗澡吗?不行的吧?要是洗着洗着晕倒了怎么办?而且你手上,”苏知说:“换了新纱布呢,不能沾水吧。”
谢疑:“……不会,都可以处理。”
他其实完全没事了,只是因为苏知过度的忧虑,才按捺着在病床上又躺了大半个白天,憋了一身精力。
苏知看起来却是很在认真的忧虑。
他沉思片刻,出主意说:“你拿湿毛巾擦一下算了。”
谢疑:“……”
他的沉默被误以为某种为难,苏知看了他会儿,不确定地问:“你不会现在还没有力气吧?”
虽然这种事情放在谢疑身上好像不太匹配,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毕竟,谢疑一整天都没走下病床。
苏知沉默几秒钟,犹豫着轻声开口:“要不然,我……帮、帮你擦一下。”
这趟来医院他其实没帮上什么忙,病是医院治的,手续是总助帮忙跑去办的,饭他又不会做,他好像就是陪着了一下谢疑,很单纯没用的陪着。
原本兴起这个念头时他还有些窘迫。
但是看到谢疑手上那个重新被处理过的、他咬出来的伤口,他的心口一软,又觉得这是他应该承担起的责任。
苏知抬起头,像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样,眸色微亮,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嗯,对,我帮你擦。”
听到苏知的提议,原本想掀开被子走下病床、让苏知亲眼看一下他有没有力气的谢疑顿住。
他黑眸中划过某种看不清的情绪,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收回已经放在被子上的手,浓黑的视线看着苏知,唇角动了动,声音微哑显出些弱气,说:“好,谢谢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