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空间内。
或者现在,该称这里为【九州山海图】了。
灵图之中,金山银海依旧在缓缓地鼓动,在中央孤岛般的圆顶上,袁清清身上升腾的血雾已显稀薄。
尽管她依旧在努力释放灵力,但身侧却已经冒不出多少雾气。
大概是身体里的精血流失的太多了吧,她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只凭着最后的一点意识在炼制,就像是一块已经干燥无比的海绵,在硬挤出最后的水分。
祖龙微微阖上眼,剩余的这一点生机对祂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也改变不了大局。
这一刻,祖龙突然涌起了些新奇之感。
祂见过千年变迁,无数能人奇才多得如天上繁星。哪怕这个女孩的确有些天赋,在古往今来的天才当中也不过是烛火一点罢了。
一个既非王侯也非将相的人,就自以为能拯救天下人?这天下又不是她的,她图什么?
能愚蠢到这个地步,某种意义上也是很引人瞩目。
大半的血雾已经流入祖龙之口。意料之中地,这点生机远远不够。
也就意味着,炼制大阵还是要照常启动。
在这一点上,祖龙并不会有过多的恻隐。古时祂就接受过无数童男童女的献祭,人族的恸哭和祈祷祂听得够多了,若说要为此放弃大计,那纯属无稽之谈。
况且,祂原本也只是说了要赐她一死,并没有答应什么。祂这种存在要给予凡人承诺,那就像是人给蚂蚁以承诺一样可笑。
祂在等。
等这个女孩的生机彻底压榨耗尽之后,再去启动外面的噬魂大阵。如此一来,她便不用目睹生灵涂炭的惨景,最后还能怀着她那个天真幼稚的梦死去。
现在祂的领域、这片山海图的领域已经展开,只要祖龙念头稍稍一动,来自先秦的力量便会重新洗刷如今的九州。
祂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突然间似乎有什么变化了,就如同眼里突然落进了一粒沙,虽细微,却十分突兀。
微小的波动弥散在空间里,无声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了开来。祖龙再度睁眼,就见那地面的金山银海之中,有一个人影正站立着。
是吴皓。
若不是这阵波动,祂都快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个人存在。现在注意到他,也仅仅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了起来。
这领域内遍布祖龙的威压,常人连挺直起腰都难,包括袁清清也是始终只能跪坐着完成炼制。但现在,在这种威亚下,吴皓居然站了起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暴起的青筋从脖颈一直延伸到手臂上,从头到脚无处不在颤抖着摇摇欲坠,但他就在这样的摇摇欲坠中爬起了身来。
他已经受够了,也看够了。
她是天才?
对啊,天塌了要高个去顶着,只有天才才有资格去面对这些,他甚至连被正眼看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这当个搞笑的观众。
他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真已经追上他们了、已经和天才们站在同一水平了,但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当个观众,看着这个女孩去死?
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必死的结局了,但至少,他可以不坐在那张观众席上。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次起立,挺身的一刻,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嘎作响、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说是身负山岳也不过如此。
这还仅仅是祖龙气场的压迫而已。
吴皓心里猛地战栗起来。在这看了这么久,那点胆气早就被消磨光了,这时候什么大丈夫气概都是扯淡,实话说他怕得要死,但他依旧举起了颤抖的拳,拳上灵风凝聚。
那么,就站起来,去挥拳,去打断这场该死的演出。
哪怕面前所向是为仙神!
他用全部的意识这么想着,手指掐入掌心,牙咬到近乎出血。
但就在这时,祖龙瞳仁一转,偏过那巨大的龙头,看向了他。
自进入这青铜空间以来,祖龙始终都像是当他不存在似的,这是祂第一次正眼看他。
只是这一眼,无以言喻的的帝威便如滔滔洪流倾泻而下,在无声当中,发出无可抵挡的命令。
——跪下。
——草民进见帝王,只能跪着见。
万钧重力加身,就像一座山砸到身上。他全身的护体灵力当即崩溃,整个人都被压得扑倒在地上,心脏都像是要被那压力瞬间挤瘪。
太恐怖了。
太可怕了。
这就是两千年前的仙道帝王吗?
根本就没有正式出手,只是看了他一眼,体修的防御便即刻破碎。
他连被对方正眼相看的承受力都没有。
吴皓用力地想呼吸,但已经几乎吸不进气。极致的窒息感让他脸上青紫,继而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一刻间他甚至怀疑,现在他如果张口,就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吐出来。
他尽全力抬头,以防过度涌入的血液把大脑冲爆。也就是在这时,他看到前方的人影忽地栽落在地。
随着祖龙转过眼,吞噬生机的过程一滞,阵法当中的袁清清身上血雾顿消,直接一头栽倒在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她终于再支撑不住这炼制阵法。
他还是没能阻止这场演出。
吴皓眼前一黑,大脑却在同时空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重又站起了身,带着几乎扯裂喉咙的嘶吼声,向着上方、向着祖龙、向着至高无上的仙神帝王,一拳直挥!
“勇气可嘉。”祖龙眼瞳微震,“那么,朕赐你一死。”
伴随着这话的落下,仿佛整个空间内的空气瞬间化作实体,四面八方朝中挤压过来。
压力加剧,那挥拳的人影如同被巨掌狠捏,双目凸出,七窍之中都溢出血丝,让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爆体而亡——但是,那拳上的灵力,依旧没散。
他或许攻击不到祖龙,但他要保持这攻势到死!
龙眼之中终于闪过了一丝诧异。虽说祂早已被分离了身魂,修为大不如前。但眼前这只是个筑基而已。
到目前为止,吴皓的表现依旧没有超出蝼蚁的范畴,但超出祂预料的是,这只蝼蚁居然怎么都摁不死。
这就是和那女孩一道的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
一时间,这龙神居然也有了些“困惑”的意思。不过下一刻,那只龙口便已张开,四面的金山银海霎时起了排山倒海之势,所有的威势都朝着当头的龙口聚拢而去。
既然一支手指摁不死这蝼蚁,那就只好抬脚踩一下了。
风旋凝聚于前,萤火般的微光好像把整片天地照亮。那挥拳身形的剪影映在这光芒之中,影子正迅速融化于那光芒之中。
然后,那愈加明亮的光芒突然停住了。
不,不仅是那光,而是这空间内的一切——那波动的金山银海、那空中聚拢的魂魄之气、连带着上方的龙神和挥拳的人形——全部定在中央,就像是画面突然被摁了暂停键。
在这样的停滞当中,只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照常响着。
“这样么?”那人说,“那么,我便也赐你一死。”
一言落下,扬起的水银河重新开始流动,但所有的光芒却突然黯淡了下去。光晕之后,那金色的龙躯突然颤抖建,庞大的龙眼猛然瞪大,一刻间,那眼中露出的居然是恐惧。
祂当然不会因为一句没来由的话而动摇,此时让祂颤抖的,只是那股突然出现的气息——一股,祂似曾相识的气息!
千年之前,正是拥有这气息的人与祂决战东海之巅;当时那人翻江覆海雷霆万钧,举手间天摇地动风云变色,而最后那场战役的结果,是祂大败于那人手下,被剔骨抽髓、啖肉噬魂,那等耻辱与恐怖,祂此生都难以忘却。
而现在,这气息再度出现了。
祂记忆中最深的恐惧,在了两千年后的九州之中重现了。
不,不可能。祂是亲眼看着那人身陨的,否则祂祖龙也不会被镇压在这小小九鼎之中压榨千年。
那这气息的主人是谁?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出现在千年之后的今天?
刹那间所有的威压都立时崩溃,或者该说新的威压已经完全将其吞没。只是这压力仅仅针对祖龙而已——重压之下,登时叫其龙鳞破散,浑身动弹不得!
一声长吟响彻空间,祖龙近乎狂暴地扭转身形,向那气息来源处看去,全身鳞片都因此噼啪作响。
但情急之下,祂忘了一件事——在祂的面前,还悬着一只血管爆裂、却载满灵力的拳头。
砰。
没有了威压,挥拳的吴皓再无阻碍,就见那一拳飞也似地击出,直打入当头的龙眼之中!
尽管筑基期的灵力根本无法对祖龙这等存在造成伤害,但这一下挥去,也像是一粒针刺刺入眼中,就听巨大的金龙嘶鸣咆哮,长长的金身痉挛般扭动,那嘶鸣声震天动地,直震得地上金山崩裂、银海沸腾!
吴皓摔落在地,躺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此时他眼耳鼻喉无处不在冒血,浑身都如同爆炸般疼痛,好像全身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尖针,一时间他怀疑自己真的会就此碎掉,裂成一地粉末。
他尽力翻过身,又尽力仰天看去——这个动作几乎让他晕厥,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看到了。
当头的龙神,正在颤抖。
在更高的空间之上,一个白衣的人影悬在那,正在注视着祂
与此同时,象棋的棋盘上,对弈已到最后一步。
红帅在中,一炮在上正正瞄准,一車在旁蠢蠢欲动。
这个情势下,解天扬必须得挪帅以躲开炮的打击,但这样一来,旁边的車马上就会跟过来,然后就是車炮的纵横杀局,无解。
死局在前,只差一步。
两名棋手相对棋盘而坐,四目相对,无声中像是流逝了千年的时光。
在时间走到最后一刻之前,解天扬缓缓伸出手来,捻住了一枚棋子——但不是帅,而是前面的一个兵。
一兵向前,却不是如普通兵单格前推,却是如马一般,跳了个日字。
啪嗒。
兵卒跨过日字格落下,吃掉了正上方将军的炮。棋子滚落,化作粉尘。
棋盘那边,男人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突然开始胡来的少年,脸上表情却像是不愠不火。
“一个兵,怎的能走日字?”男人问。
“为什么不能?”解天扬道。
“开盘之时,这便已经定了。能飞日者,唯马而已。”男人缓缓道,“棋之道,应当是个人做个人的事,该走线的走线,该飞日的飞日,不该求直线的兵能变成飞日的马。”
解天扬冷笑:“我日你马呢?”
男人缄默。
“从一开始,你我双方掌握的棋就是不对等的,就不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在开始对弈的一刻,这个盘上规则的规则就已经被打破了。”
解天扬道:“从一开始,构成棋局的要素就已经不成立。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按照这个狗屁规则来?”
“没有规则在上,众棋失序,这棋局本身便要崩溃。”
“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是必输之局,那让他崩溃又怎么样?”解天扬说着,又拿起一子,“再说,谁说我打破所有规则了?”
他说完,这次却是对方的思考时间到,黑子方自动走出一步,他见招拆招,手下兵又是走出一条直线,如战车横过疆场,将面前的一炮撞成碎片。
“这棋局的最终规则不是别的,而是将军,是‘赢’。它定了这样一个目标,那我便按照这个目标来,只这样就足够。”
这是那位老师告诉过他的。
他要走自己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想着魏泽平时的一言一句,就像是考试遇到难题时突然拿到了参考答案,几乎没有思考的,再度走棋。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要能走日能飞田的兵,那它就会是这样。如果他不能,那我来让它变成这样。”
“如果非需要一个规则不可,那么现在,我就是规则!”
一言既定,他彻底放开手脚,手在棋盘上连挪,田字、日字、直线、隔空兵卒跳的眼花缭乱,完完全全的胡来,却以黑云压城之势朝着对方碾过去。
他要赢。
这就是他所追求的规则。
毕竟,这棋盘上最多的棋子,就是兵卒。
全程之中,男人都是坐在那,静静地看着解天扬举手挪棋,状若发泄。
那棋已经丝毫没有章法,已经根本不能叫下棋,完完全全是小孩子气的胡闹。他自己依旧按照原本的规则行军,但他永远不知道解天扬的兵下一刻是要走日还是飞田。
啪嗒。
最后一子落下,解天扬从那枚棋子上挪开手来,走完了最后一步。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