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走到一楼,吓了客栈掌柜一跳,后者显然不记得自家有过这么位相貌出众的客人,也不能把他和之前女客人怀里的毛团子联系起来。
不过李诚没兴趣解释什么,他的注意力全被面前的一对父女吸引过去了。
却是沈翠和她爹。
逃出军营的小姑娘现在气色不错,她老爹也取回了快板,两人正一唱一和,给客人们讲一个樵夫和龙王女儿的爱情故事。
沈翠虽然年幼,嗓子却相当动听,童声也别具特色,只跟着快板唱了几小段,便受到了众食客的齐声喝彩。
李诚在角落里静静旁听,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说起来,就算官兵们都中毒了,那快板也是放在自己身上的,沈翠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一人一物能顺利回归,少不了她的帮忙。
李诚望了眼二楼走廊,笑容又灿烂了那么一点。
他不想打扰这对父女,悄悄推开门,来到大街上。
因为实际上睡了超过一天,此刻外面已经是半黑半白,然而街道上依旧人满为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这是要过节吗?
话说这个世界都有啥节日来着?
李诚心下好奇,见有几人扛着米袋经过,便跟在旁边问:“这位大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那一脸络腮胡的汉子哈哈大笑:“城里的强盗全死了,还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吗?”
说完,他又指着背上的米说:“小兄弟,你可曾有东西被抢去军营吗?若是有,现在赶快去取,晚了,就被大家伙抢完了!”
辞别汉子,李诚一时兴起,又往军营方向去,越接近,搬东西的人越多,越是热火朝天。
虽然偶尔也有因为抢东西而吵起来的,但大部分人都还是满意而归。
杨启的败军驻扎白马城月余,从大户到小民,可以说是公正平等毫无歧视地抢了每一个人。
现在,军营敞开,人人都可以拿回自己失去的财物,虽然覆水难收,数量不如当初被抢走的多,但总还称得上否极泰来。
李诚瞧见人群中还有几个衙役打扮的,正在搬运官兵尸体,便走上前试探:
“这位差爷,百姓搬空军营,你们大人那没说法吗?”
一个衙役瞧李诚面善,打了个哈哈道:“说法?姓杨的进城后嚣张跋扈,上头那些老爷也受了不少气呢……再说,这时候谁拦谁挨打,我们又不傻?我们还想一会儿也进去抢呢。”
李诚又指着尸体问:“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所有的官兵都死了?”
“我们哪知道谁干的,见过凶手的都躺板板哩……而且谁干的无所谓,反正我们肯定惹不起……”
衙役摸了摸下巴,又说:“倒也不是所有大头兵都死了,我听说有几个平时不打人,吃饭还给钱的,让路过的同乡送去医馆,保住命了。”
李诚回忆起昨天中毒的体验,感觉那药的毒性确实不算猛烈——毕竟要下在酒里毒倒上千人,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肯定不多,中毒者若是能得到他人及时营救,活下来的希望还是有的。
但恶贯满盈的人,肯定没这待遇。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准确率飘忽不定的老话,在此刻的白马城成了真。
虽然本质上也还是魔教中人同门相残的结果……
不过,嘿,倒也不坏。
李诚转身,往城门口走去。
路上见到一个脸上缠着带血白布的老商人,站在名为醉花楼的酒楼门口,对来往路人高喊:
“各位父老乡亲!老天爷有眼啊,叫恶人伏诛,让我拿回了半生积蓄!我这辈子头一回如此高兴!今天不为别的,就是庆祝,请各位在这醉花楼免费喝酒吃菜!”
“好!老先生大气!”
“哈哈哈,好日子是该配好酒!”
路边之人一个个涌进酒楼。
李诚往城门口一张望,发现天色已晚,再无车马启程,便也就绝了今夜出城的念头,转过身,混入人群中。
既然能免费吃吃喝喝,那不如就轻松一下吧。
他找个角落坐下,管小二要了两杯酒,尝一口,发觉是米酒,度数不高,还有点甜丝丝的,于是直接要来一坛,全当饮料来喝。不一会儿,沈翠父女俩也来醉花楼说快板了,又过了一会儿,两队舞狮子的在酒楼外敲锣打鼓起来,最后,附近的商铺不但打起灯笼,甚至取出来几串鞭炮在街上放。
夜色愈浓,身边人却越聚越多,把酒言欢,气氛也越来越热烈,平日里的习惯于秩序此刻都荡然无存。
快乐是会传染的。
尤其是当你知道,他人的快乐中,藏着你一份功绩的时候。
李诚微醺之下,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的孤儿院,变回了那个流鼻涕的娃娃,正和阿姨与其他小朋友们一起,满怀期待与激动,热热闹闹过新年。
说起来,好久没认真过个节了啊……
前世李诚离了孤儿院后,每逢佳节,若是有幸没加班,他多半也只会一个人在出租屋中玩游戏或刷视频而已……
毕竟是原子化的快节奏社会嘛,何况他又是孤儿……
半个时辰过去,前面沈翠刚又唱完一曲。
空挡里,四周醉了的酒客们自发地高唱民歌,什么调子都有,什么俗词儿都有,汇聚成一股乱七八糟却又兴高采烈的洪流,反复席卷整个酒楼。
李诚已是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了前世龙叔的一首歌,便也跟着哼起来,把自己的酣畅,融入到众人的酣畅中。
“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我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江湖中闯名号~从来不用刀!千斤的重担~我一肩挑!不喊冤也不求饶,对情意我肯弯腰,醉中仙好汉一条~~”
“……公子?”
此时,沈翠的老爹认出了李诚,正想拜谢之前高价租快板的恩情,却看李诚已经微微眯眼,不太应人了。
沈翠听着李诚哼歌,不由得掩嘴笑道:“这位哥哥可真是个妙人,寻常的俊雅公子,要么自称少侠剑仙,要么自称文人雅士,哪有自称好汉的~”
“哈~”
李诚忽地一笑,低声吟了几句词: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哎哟,公子,您这词写得真好……”
沈翠老爹最后的几句夸奖话,李诚已经听不见了。
他只觉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凝聚成了满堂的欢笑,眼前一切的事物都模糊成了喜庆的彩斑,又渐渐朦胧,渐渐远去,被醉意揉碎成了回忆的碎片,融化在潮水般涌来的梦里。
终于,小狐狸醉倒了。
……
隐隐约约中,李诚感到自己被人抱起,但他野兽的直觉并未报警,反而告知一切安全,他也就没有醒来。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
忽地身子颠簸了一下,李诚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上。
正午的太阳光透过侧面的车帘,将他半张脸烤得发烫。
他正疑惑时,前面帘子被掀开,白胡子的车夫笑着对他说:“公子,中午好啊。”
“啊,好……我是怎么上了你的车的?”
“一位声音比铃铛还好听的姑娘、送你到我这儿的,要我把你带去南边,还付了我两倍车费呢……对了,她说有留信给你,不过我没瞧见。”
说完,车夫转过头,继续赶马。
李诚眉头一挑,往怀里摸了摸,取出一封还带着馨香的信来。
只见上面写:
【小狐狸,你醉酒后的模样也很好玩呢,奴家都要上瘾了~不过下次别再喝醉了,死了一个千户和上千官兵,朝廷必然派遣斩妖司的鹰犬来调查,你还是快点离开白马城为好。】
呃,这是陈友曦写的?
她在关心我?
那妖女转性了?
呵,女人,太善变了。
李诚撇撇嘴,将信封收了起来。
探头出马车,见外面是遍地青草的山坡,微风吹拂,野草摇摆,好似一道接一道的浪涛,奔流向无尽的远方。
“十万大山,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