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
聚光灯一刹亮起。
四面光线裹挟,编织成一张厚重的网,沉沉压在头顶上方。
乔稚晚手执琴弓,在舞台中央坐定。
她赤足踩在地面,长裙洁白,慵懒的卷发用发抓优雅地挽至脑后,不安分的几缕发飘至前襟,衬着脖颈纤长,姿态端庄。
她的神情虔诚而寂寥,脑袋微微倾向怀中的大提琴,轻垂下眼来,从头到脚,都像是一樽完美到易碎的艺术品。
台下无论看过多少次她的表演。
这一刻,还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指挥棒一落。
大提琴的琴音婉长醇厚,便带出了小提琴细腻的合奏,如自仙境流泻人间的潮水,柔软地淹入整个音乐厅。
如陶如醉,每一分空气都陷入痴迷。
然而。
曲风还未攀至最激昂处。
却又戛然地停下了。
“……”
满场不知今天第几次,再次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死寂之中。
rachel双臂交叉前胸,率先从观众席站了起来。
那张与台上的乔稚晚三五分相像的亚洲面孔上出现了明显的不耐和焦躁,很是失望,“……joanna,还是不行吗?”
乔稚晚缓缓睁开眼,视线迟滞地落在执琴弓的右手腕上。
瞬间失了神。
“你的状态呢?怎么还是这个样子,”rachel长长叹出口气,“算了,我们再试一次——”
“——这样试来试去,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蓦然一道高亢的质问打断了rachel。
“joanna!你为什么不行——”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
只是抬眼之间,方才还没几人的排练厅顷刻间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早在门口蹲守的媒体记者也扛着长/枪大炮,高举话筒,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闪光灯迭次不断,无数质问的声音,如此一齐汹涌到她的眼前——
“我们花钱买了你的票,不是来看你一遍又一遍试错的!”
“joanna,你的状态哪里去了!”
“为什么不行——”
“joanna,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费城演奏会都失误了!”
“为什么不对你的失误正面解释,你糟糕的演出状态和外界的那些传闻有关?”
“别人都说你灵气不再、天赋尽失,你对此怎么看待?”
“joanna!”
“请你正面回答!!”
“joanna——”
……
从飞机下沉的失重感中一瞬惊醒。
舷窗外阴云密布,雨势倾颓,飞机如一片飘摇的枯苇在云层颠簸,整座客舱却是相反的安稳周密,静悄悄的。
“女士。”
“女士?”
“……”
乔稚晚滞滞盯着空乘小姐主动过来问候的清甜笑脸,好半天,才像是从一团棉花中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请问,还需要帮您续杯吗?”
“……”
耳膜胀痛异常,乔稚晚抚了下冰凉的额头,压了压心浮气躁的感觉,舒展开眉心,抬起手腕看表。
已经晚点很久了。
她昏睡过去前喝了几杯。
得益于飞机上这种廉价又易醉的红酒,她才久违地睡了这么长时间。
真难得。
舒缓了下神绪,面容精致的女人牵起优雅的笑容,礼貌地回应道:“不需要了,不好意思,谢谢。”
“好的,好的,打扰了。”
空乘小姐点点头,微笑着离开。
乔稚晚舒缓了下神绪,再次闭上了眼。
机舱内有乐声流淌,旋律缠绵交绕,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耳中的充气感再次膨胀。
梦中的场景也跟着一齐失了真。
她盯着黑沉一片的窗。
却再没了困意。
飞机落地,雨势如瓢泼。
几位空乘小姐毫无困意,她们的视线从上飞机起就不住地在乔稚晚脸上睃巡,夹杂着窸窸窣窣的惊喜和议论。
临下飞机,终于在检查登机牌和护照的间隙兴奋地开了口:“请问、请问你是那个拉大提琴的joanna吧?我、我看过你去年在北京的演……”
乔稚晚慢条斯理地拿出墨镜,在鼻梁架好,她的红唇依然是温和且礼貌的弧度,“不好意思,你认错了。”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乔稚晚接过自己的证件,点头微笑着说了“谢谢”,拉起登机箱,绕开身后一通尴尬的长吁短叹,下了飞机。
去了洗手间,手机放在盥洗台,才开机就无休无止地震动起来。
消息和未接通话噼里啪啦往外弹。
【巡演还没结束,你就这么走了?】
【joanna,你是不是疯了?】
【我给你24小时,立刻给我买机票回来!】
【回电话!】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是不是!是不是又去北京找那个男的了——】
【回我电话!】
乔稚晚从包里拿出口红,对着镜子,不急不躁地补起了妆。
长达十几小时时差混乱、昼夜颠倒的飞行,她的眉眼之间疲态尽显,双腿如同灌了水,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没什么精神。
直到镜中的女人气色复佳,依然体面优雅,看似毫无瑕疵,她才对自己轻轻微笑一下,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里。
无数航班晚点,机场像塞得满满当当的密封罐头。
网约车久无人接单,接单界面一个个数字焦灼地跳动,出租车停泊口也排起了长队伍,车来车往,供不应求。
乔稚晚正等得不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边吃手指,一边拽了拽他妈妈的衣袖,还沾着口水的手指直直对着她高高扬起,天真地问:“……妈妈,天空又没有太阳,这个阿姨为什么要戴墨镜呀。”
男孩儿的妈妈用丈量的视线悄悄观察连头发丝儿都十分妥帖精致的女人,低声喝止了自家的孩子:“宝宝,不可以用手指人,不礼貌的。”
小男孩据理力争:“可、可是,天空就是没有太阳呀,没有太阳,这个怪阿姨却戴着墨镜呀……”
那妈妈只得对乔稚晚报以尴尬的笑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乔稚晚放弃了叫车的打算,收起手机。
她的唇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微微低了身,轻轻拨下鼻梁的墨镜,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睛露出来。
直勾勾的,仿佛能摄人心魄。
她看着小男孩儿,故作出温柔的口气:“小朋友,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吃手会变笨吗?”
“……”
小男孩眨眨眼,手立刻从嘴里拿出来。
乔稚晚冷淡的笑意不减:“不讲礼貌和在街上随便叫阿姨也会变成大笨蛋,以后考试都会得零分哦。”
“……啊?呜,”
小男孩瘪起嘴,脸拧成一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不等他哭出声,此时,正好一辆空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面前。乔稚晚牵着行李箱,率先他们一步,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机场距市区过远,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泡了个热水澡,本想喝点酒助眠,谁知躺在床上就盯着天花板发起了呆,直到泛着鱼肚白的天光从窗帘缝争先恐后地爬进来,她才暝暝有了困意。
手机在枕边依然不依不饶地震动了一夜,她仍然不作理会。
捂着被子就昏沉过去。
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已经是下午了。
下楼冲了咖啡,厨房的炉灶干净整洁,处处装修都像样板间,去年她在国内演出为了方便落脚置办了这套房子,半年前离开北京,平日就只有好友偶尔过来替她照料室内温养的花草,顺便打理一二。
什么都一应俱全,满满当当。
就是久无人气,着实有点过于冷清了。
正化妆,一通电话打进来。
乔稚晚扫了眼来电人,随手滑开屏幕。
“喂。”
梁桁听到她倦淡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怎么了你,打你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没有,刚睡醒。”
“才醒?”梁桁疑惑,“你那边是晚上吧?”
“我回北京了。”
“北京?”梁桁吃了一惊,“巡演结束了?”
乔稚晚抿了下唇,红唇映衬明眸潋滟,“这么惊讶?”
“不是,你这突然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梁桁说,“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
“怎么都不说?”梁桁佯装责备,“你要早说我就去接你了,那么大雨。”
“正好,我准备去找你。”
“现在?”
“不方便?”
“……唔,有点吧,”梁桁顿了下,说,“我现在在排练呢,你要过来也行,我找个人直接接你到我演出的地方……”
“那算了,”乔稚晚淡淡地接过话,“你那么忙,就不打扰你了,有空让人把louis给我送过来吧。”“——哎?乔稚晚,我们半年没见,你想着一条狗都不想我?什么意思啊?”梁桁很是不满,嗤笑了声,“我真就是个给你养了半年狗的弼狗翁是吧?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
“你说是就是啊。”
乔稚晚笑了。
“什么叫我说是就是?我本来就是,好吗?”梁桁顿时也有了姿态,“louis在我排练室那边,你要见它可以,但也得让我见见你吧,大半年了,狗都比我重要啊?”
“你这么确定我晚上有空?”
梁桁一口气没上来:“你存心气我是吧,乔稚晚。”
她便又笑了,答应下来:“地址发我吧。”
“什么?”
“你不是说你晚上有演出?”
“——哦,哦哦,你可答应我了啊,”梁桁倏然也温和了语气,“我等你。”
挂了电话,梁桁发给她两个地址。
一个是家livehoe,他晚上演出的地点。
一个是他平时排练的地方,乔稚晚倒是熟悉。
她刚听说他在排练,正疑惑,他发来短信解释:
【我在另一个地方排练呢,不在这儿,你要看louis直接到这个地址。】
乔稚晚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她平时太忙,他们甚少讲电话、聊微信,这会儿他可算是抓住机会了,又噼里啪啦发来一堆照片、视频。
毛茸茸的阿拉斯加才洗完澡,毛色发亮,正对着镜头吐舌头,两个眼珠子玻璃球似的黢黑明亮,憨态可掬,健康活泼。
是去年在北京他们一起养的狗。
【你的狗在我手上,晚上说好来看我演出啊,见不到你它就完了。】
他又发来消息,存心讨她欢心。
乔稚晚却没什么表情,收拾好了东西直接出门。
开车径直前往。
“求你们了……”
“求求你……求求你们……”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狗吠激烈。
三四个戴头盔、拎钢棍的少年,围着个伏在地面不住求饶的男人。男人怕狗,狗吠了好几声,那口水啪嗒啪嗒滴到他面前,就吓得不住地瑟缩:
“求你们……不要……”
“求求你……”
怀野抽完最后一根烟,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也拎了根钢棍儿。
从面包车上下来。
他两条瘦长的腿一晃,慢悠悠地走上前,蹲下。
磕了磕棍子,动响清脆。
“几天了?”
男人都快吓哭了,几近语无伦次:“……我、我会还的!一周……再给我一周!求求你……”
怀野从他公文包里调出的七七八八乱糟糟的东西里捡起了个身份证,打量了下,清朗嗓音闷在头盔后,闷沉沉的:“上次就说一周,现在一周到了,你不就只带了这个给我?”
“求你……再给我三、三天……就三天……”男人囫囵地啜泣了起来,“三、三天后一定还!”
怀野冷笑。
他皱着眉打量身份证上的照片与出生年月,比他大太多也丑太多了。
“求你们……求你们了……”
“求你……”
“三天,就三天……”
怀野没睡醒,听他絮絮叨叨的,这会儿也有点儿烦了,“三天后不还怎么办?泼你车油漆,还是给你脑袋上个漆?嗯?”
“你、你说了算……别、别去找我老婆孩子,别告诉我妈……求你,求你们了!”
“我说了算?”怀野意外一笑,“真的假的?”
“……真、真的!”男人啜泣,“三天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怀野更感好笑。
“是……是……你说了算,你说了都算!”
“那行,”
少年似乎被他讨欢心了,拿那身份证拍了拍他的脸,“那就再给你三天,这个借我用用,三天后见不到钱,你就完了。”
怀野把那张身份证揣兜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在车上听这男人哭了大半天都觉得无聊至极,不等那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又朝旁边人一扬下巴,“去,把他后车窗给我砸了。”
“啊……别——别砸!”
不等男人嘶嚎出声,登时一通噼里啪啦的乱响。
跟随恐吓的狗吠一齐回荡在整个停车场,那辆白色捷达的后车窗瞬间开了花。
怀野看着男人,恶劣地笑起来,一口森森白牙:
“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啊。”
男人腿一软又摔回地上,“我的车、我车……”
小丁瘦瘦弱弱的,牵不住那快脱缰的大狗了,也颤巍巍地:“小、小野哥……”
怀野淡定地牵过狗绳。
“——滚吧。”
男人跌跌撞撞奔上自个儿那辆后窗玻璃不成模样的车,瞬间跑没了影。
怀野揉了揉大狗毛茸茸的头。
大狗好像能听懂他的话,四脚一蹬,立刻窜到他身上,都快跟他一般高了,摇首摆尾毫不隐情。
“给我们旺财买两根火腿肠,等会儿给人送回去。”怀野说。
“它、它叫旺财?”
“我哪知道,我随便起的。”
六月的北京,昨夜一场雨过后,今日又热得恼人。
车窗没贴防晒膜,四面漏光,怀野把黑色连帽衫的拉链儿拉得高高的挡太阳,半张脸埋进去。
还从小丁口袋顺走了支烟。
后座同伴提议:“小野哥,要不咱在下个路口拐吧,我打听了,那男的的女儿马上放学,吓唬吓唬小朋友,回去跟爸爸妈妈一哭,明天说不准就还了。”
怀野咬着烟,长长呼出一口气,嗓音倦懒:
“有点出息没。”
小丁也横里横气地回头:“你就会欺负小学生了是吧——”
“我这不是在给你们想办法吗?”
旺财在后头热得哈赤哈赤直喘气,小丁扭头瞧了一眼,差点儿撞上那湿漉漉的大舌头,问道:“小野哥,那咱现在给人还狗去?你从哪儿弄的这么大一狗,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吓死我了。”
怀野唇角微扬,下巴指前面,“这不到了吗。”
隔了条马路,铅灰色工业风的旧式写字楼才漆过,一层是个挺大的排练室,外墙涂鸦了个什么赛博朋克的英文字母。
小丁看不懂。
里头有人打鼓,动静激烈,和电吉他声响交绕一处。
听起来玩重金属的。
小丁恍然:“小野哥,这你朋友的狗?”
怀野偏了下头,侧目看右车镜,“不是。”
小丁不死心,“那里面有你朋友?”
“没有。”
“……”
面包车是他们找人借的不错,没想到这狗也是跟人“借”的。
吓唬威胁那个男人和偷狗都是怀野的主意,小丁这辈子没干过这种事儿,心中默念“好借好还”、“好借好还”匆匆下车要去牵狗。
怀野却纹丝不动,掸了掸烟:
“丁儿,你等等。”
暮色昏黄,一辆白色保时捷驶入视线。
在排练室前停下。
女人翩然的裙角跃入渐渐低沉的夕阳。
长卷发垂到腰窝儿,一袭规整的白裙旖旎,肌肤雪白,宛如一株清透的栀子,凭空立于这雾霾厚重、污水横流的老城区。
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她关车门的动作都十分优雅,好像丝毫没注意到门口什么东西没了,推开那玻璃门就进去了。
怀野眯眸瞧了会儿,等她人影消失,立刻下命令:
“——下车。”
一行人闷着头又跟怀野跳下去,牵着狗,奔往马路对面。
怀野给狗绳拴回那电线杆,唇上咬着半支烟,见小丁在一边儿满脸惶恐,调笑一句:“你没尿裤子吧?”
“……操,你说什么,我才没有。”
“那过来帮忙啊。”
“好、好。”
这时,一个染了头绿毛的男人拎着个棒球棍,突然就冲了出来,猝不及防中气十足的一嗓子:
“我操!要死啊你们——敢偷我们的狗!”
“小野、哥……”
怀野拽着傻在原地的几个同伴,也不管那狗绳了,扭头就跑:“走——走啊!”
绿毛男人的嗓门儿提高十八分贝:
“怀野!——你他妈真不怕梁桁卸了你的腿!!”
怀野跑出了段儿,还不要命地在车流中连连倒退两步,咧着嘴,同暴跳如雷的男人竖了个中指。
笑容都十分挑衅。
迎面一辆轿车刮过身侧,破口大骂:“臭小子!过马路不看路,不要命了啊!”
“想死吗你——”
“去死吧!”
那个开保时捷的女人也匆匆出来,怀野正在车流中左右穿梭,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睛。
绿毛男人拎着棒球棍要追他们,又手忙脚乱去抓满地乱窜的狗绳,狼狈无比。
终于一口气跑回马路对面,小丁脸都吓白了。
怀野笑得肚子疼,给手脚无措的小丁从驾驶座拽下来,钻上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