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少年又瘦又高,发长至颈间,脖子上有大面积张扬热烈的纹身,过长的刘海儿下一双眼黢黑又明亮。
如雀跃回巢的野鹫,他们三四人一齐飞越川流不息的马路,奔上路边一辆灰扑扑的小面包,登时跑的无影无踪。
尾气都很嚣张。
“怀野——!!”
“——再让我碰见你我非弄死你不可!!”
乔稚晚的耳膜嗡嗡作响。
周恺对着那小面包离开的方向骂骂咧咧好一通,好不容易牵住了满天乱飞的狗绳,走过来了嘴上还没个完:“——妈的,小王八蛋!总来给我梁哥搞事情!这不一会儿没看好!狗都给人偷了!”
louis大半年没见乔稚晚,盯了她小半天才认出来,毛茸茸的脑袋一股脑蹭到她怀里,摇首摆尾吐舌头,直汪汪叫。
周恺方才还没跟这个女人说半句话就冲了出去,这会儿他见女人半蹲下来,揉着louis的脑袋,louis也乖顺地蹭她手心,一人一狗很亲近似的,不禁说:“louis,你怎么跟谁都熟啊?louis,怎么别人牵你你就跑?认不认主儿啊你?”
“——哎美女,刚还没问呢,你找谁啊?”
乔稚晚抚了抚小狗的下巴,小狗的眼睛里就都是她了,她唇角弯了弯,带了笑容的侧颜都更动人。
这会儿缓缓站起,却是看也没看身边的男人一眼,嗓音冷淡:“梁桁不在?”
“………”
周恺一愣。
这一刻,才恍然意识到她是谁。
梁桁的这群朋友,都知道他有个拉大提琴的正牌女友,人常在国外,挺出名,刚推门进来就是从头到脚的精致,一眼看去就知道不简单,真人也比照片漂亮太多太多了。
周恺光顾着抓怀野那个王八蛋,根本没想到梁桁这茬。
周恺讪讪地笑:“梁哥不在啊,陪……上so那儿排练去了。”
乔稚晚依然是平静的神色:“那跟他说,louis我带走了。”
“……啊?这,”周恺愣了下,很是为难,“……不是,这不太好吧,你这突然带走,也不自己跟他说一声,梁哥回头要找我麻烦的。”
乔稚晚拿出手机,直接拨给梁桁,递给他:“那你现在跟他说。”
“……”
这个女人表面十分平静,甚至完全没表现出生气,说话却一板一眼到几乎不留情面,压迫感很强。
周恺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乔稚晚见他没动作,扬了扬眉,眼神淡淡的:“那我跟他说?”
周恺看了眼乔稚晚,还是悻悻接过了手机:“……算了算了,我说吧。”
电话一通,乔稚晚还在旁边凉凉地接了句:“别忘了说louis被偷了的事。”
“……是,啊是,”周恺额头都冒出冷汗了。
周恺这下推脱不掉了,只得一五一十地跟梁桁解释了起来。
梁桁骤然一嗓子:“你说什么——被偷了?”
周恺已经尽力用“不小心没看好,已经送回来了”这样旁顾左右的说辞,还把那个叫怀野的小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梁桁却更是暴怒:“你干什么吃的你?我让你看好看好,一条狗都看不好你还有点什么用?那么大一个东西都能被偷,什么眼神啊你!”
“……梁哥你骂的是,哎,是,”周恺频频点头,不敢多吱声,小心地措辞,“就是嫂、嫂子说……要带走狗,我觉得得跟你说一下,梁哥你同意……”
梁桁烦躁地按太阳穴:“你没看好还不让人带走?她生气了你替我哄啊!”
“是是是,梁哥,我的错,我的错。”周恺直道歉。
梁桁心想怎么这么快乔稚晚就到那儿了,于是压低嗓音问:“她问我去哪儿了吗。”
周恺瞥一眼那女人:“嗯。”
“你说我在排练?”
“是……”
“行,还挺聪明,”梁桁松了口气,却也怒意没消,倒没方才那么暴怒了,“什么眼睛你,我晚上又要哄她,你等我回头收拾你。”
说完就甩了电话。
周恺走回来,把手机递回来,吞了吞口水,还是跟女人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啊嫂子,我今天太忙了,实在没看住,你看我们这人来人往的……但是你别生气了啊,也别和梁哥闹别扭,不然我可就……”
乔稚晚没多少耐心,也没再和他多说什么。
她点了点头,牵着louis,上车离开。
路上有交警,怀野和小丁换了位置。
怀野连个驾照都没有,就凭这么一身班门弄斧、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本事,一路横冲直撞,疯起来了差点儿闯了个红灯。
小丁脸色煞白,心一整天七上八下云霄飞车似的,到晚饭都没缓过来。
他们今天不是一无所获。
从那个男人口袋顺走了300块钱人民币和一张身份证,回去把借来的面包车还了,顺便在路边找了个小饭馆吃了碗面。
小丁大名丁满,他老爸在老城区开了个洗车铺,两年前有人以合伙开修理厂为由套走了他家为数不多的20万块,他爸老实,当时什么合同欠条没有,修理厂没开起来,那人钱也不还了,瞒着老婆孩子几乎全赌光,小丁的奶奶因为这事儿都气病了。
小丁以为这钱这辈子见不到影儿,怀野替他想了个招,这段时间他们无所不用其极,逼得对方磕磕巴巴还了一两万块。
那人报警也没法,警察也只会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小丁对怀野其实了解不多,他们就认识俩月,只知他是港城人,自个儿跑北京来的,会玩儿点乐器,不上学,他好像和那个叫梁桁的有什么仇,也不知梁桁是不是也欠了他的钱,下午把人家的狗都偷了。
吃完饭,怀野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小丁。
小丁一愣,慌慌张张推回去:“……小野哥,你把钱都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怀野打开手机,滑着游戏,鸦羽般的睫毛垂下,视线跟着屏幕上的角色和不断闪烁的技能。
“又不是我的钱。”
“……不是,那你吃饭怎么办,”小丁说,“你、你今晚住哪儿?”
怀野好像被他提醒,“哦”了声,恍然,切出游戏,懒洋洋滑了下微信通讯录:“我找个姐姐,今晚去她家住。”
小丁一句“卧槽”憋在嘴里。
就被呛到了。
怀野见他那憋成菜色的表情,单手拿了罐儿旁边的可乐,食指扣住拉坏儿打开,推过去,有点儿嘲笑:“不呛啊你。”
小丁咳嗽个没完。
小丁的奶奶讨厌怀野,说他浑身上下都是坏心眼,老太太脾气暴,不许小丁和他打交道,怀野自然是不能住在小丁家的。
小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敢再多问怀野这段时间都住哪里,怀野几番催他快点吃,还说不然等会儿给他一人丢这里。
饭后两人找了个美容店,花了50块给他们一人脸上画了个狰狞的鬼脸。小丁还没对着镜子欲哭无泪,怀野拽着他直奔今夜目的地。
“别生气嘛,狗不是送回来了?也没丢啊,louis也没什么事嘛……是我不对,我没让人看好,你消消火,周恺我回头收拾他。”“你到了没啊?说好晚上来见我的,可别说话不算数啊。”
手机连着车载蓝牙,梁桁口气温柔,不住安哄。
愚人瓦舍。
路口外几个七歪八扭、闪烁着圈儿红黄蓝绿的大字,乔稚晚缓下车速,才要跟导航确认,冰冷的机械女音就提醒她目的地到了。
那门前一丛丛身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她还以为是自己来错了地方。
毕竟现在离万圣节还有十万八千里。
梁桁听见导航的声音,赶忙扬声:“——去哪儿了?真生气了?不来看我演出了?”
车停入一隅停车坪,乔稚晚拿出电子烟,悠悠抽了一口,“对,生气了,现在来找你算账。”
“啊?”梁桁没反应过来。
“我到了。”
梁桁松了口气,这下笑了:“哎,我没发现你还挺讲道理的啊?”
“晚上没什么事。”乔稚晚说。
“嘴硬什么,我就不喜欢你嘴巴每次都这么硬——行啦,别气了,你这次准备在北京待多久?
“还有,你这么回来找我,你妈不生气啊?”
车载屏幕上,一条短信弹出来。
发了两天的疯无果,rachel终于没辙,发来消息。
【joanna,你在北京干什么,和谁在一起我心知肚明,你非要这么气死我是不是?】
【你自己冷静一下,冷静好了回电话给我。】
乔稚晚默了小几秒。
梁桁恐怕她不说话:“人呢?不说话啦?不来了?我还跟我朋友说你回来了呢,这么不给面子?——我还奇怪呢,你巡演不是下个月才结束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乔稚晚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北京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以前因为工作停留一个地方,总有下一个别的地方的工作在等着她。
一切都有期限。
但现在她就只想逃,rachel越发疯,越让她冷静,情况越糟糕,她就越想逃。
没有期限地逃。
梁桁听她又没音了,这时旁边有人在催他上台了,便匆匆挂了电话:“先不说了,你先进来,见面说。”
挂了电话。
乔稚晚又在车上坐了会儿,补了个口红,正要提包下车。
她往后视镜掠过一眼,看到一个背着相机的男人,好像刚才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对此一向比较敏感。
下了车,地方有点偏,路上一条坑坑洼洼的积水沟,她走得小心谨慎,鞋尖儿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了尘垢,脏了。
偶尔往后看一眼。
那个男人又不见了。
livehoe门前,来这儿的每个人都打扮得奇形怪状,前仆后继的,真像是来参加什么万圣party。
门口保安都穿着大一号的制服,肌肉部位塞得鼓鼓囊囊,有个脸涂成了绿巨人,有个还戴着复仇者联盟里的灭霸面具,凶神恶煞,在一个个查身份证。
乔稚晚抽了会儿电子烟,打开包翻找自己的证件,谁料空空如也。
她打给梁桁,已经没人接了。
不知谁出的馊主意,在livehoe弄了个鬼屋主题的噱头,到处飘着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小丁拿着下午他们抢来的那张身份证,很是不放心:“小野哥,你确定他们能让咱进去?”
怀野背着吉他,蹲在马路边儿,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连帽衫帽子叩在头顶,长刘海儿扫下来,他的脸上黑白交织,挺狰狞。
他静静观察对面,吐烟圈儿,“没我帅对吧。”
“……”小丁无言。
“去,探探路。”
怀野打发他。
长队伍人压着人,检查身份证的两个保安挺魁梧。
小丁站在人堆儿外瞧了瞧今晚拼盘演出的海报,人就回去了:“小野哥,那个梁桁的乐队也在诶,对了,你跟他到底……”
此时。
一道纤影落入视线。
小丁愣了愣,“小野哥,这不是下午那个——”
气质出尘的女人立于这五颜六色、鬼影颠倒的人群,还是那么格格不入,让人几乎很难忽视她的存在。
她的皮肤比雪还要白皙,尤其后脖子那块儿,很漂亮。
傍晚那会儿见她还是披发,长如瀑,不知什么时候挽了起来,那头发打着卷儿,勾勾绕绕地拂在她的脊背,很出挑。
怀野也注意到了,瞥过去一眼,笑了:“怎么,看上了?”
“哪有……!”
他对小丁说:“身份证给我。”
“好,好,”小丁把自己的和那个男人的身份证一齐递给他,“你确定这可以?”
怀野又瞥那个女人:“走,跟上她。”
乔稚晚连个护照本都没带出来,正准备上前询问,有个眼睛尖的工作人员已经发现了她:“哎——梁桁的女朋友是吧!”
“……”
乔稚晚顿了下,只得微笑点头。
“梁哥女朋友来了!这边这边——”
“这边!”
“来来来——”
乔稚晚走过去,正要开口。
这时,忽然感觉到有人跟上了她,她的身后绕过来一条瘦长的手臂,手腕儿骨感结实,五指修长,指甲修得干净利落。
属于少年人的手。
他把两张身份证扔到桌上。
乔稚晚还没转头,绿巨人唯恐后面排队的人赶不及,匆匆报以笑容:“梁哥跟我们打好招呼了,进去吧进去吧!”
于是她就被人浪推了进去。
“哎!你!!——别插队啊!”
“等等!身份证!这是不是你啊?!”
“我们和她一起的——”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一瞬远了。
一脚踏入黑暗,表演已然开场。
乐声迷幻轻吟,鼓点激烈。
这条通道像是个隐秘的丛林洞窟,两边有岩石湿滑的触感,微弱如星芒的光在头顶闪烁,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这搞什么?
乔稚晚的心不安地跳了起来。
人潮汹涌,仿如百鬼夜行推着她在黑暗彳亍,走得小心翼翼,倏然却不知哪里一声起彼伏的鬼叫——
鬼影擦着她的脸飘了过去。
乔稚晚一步趔趄没站稳,鞋跟一滑——
立刻被一个力道托住臂弯。
她从小就怕黑,心狠狠下坠,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
惶然抬头,撞上了张黑白交织的鬼脸。
“……”
光影迷离,那男人一身黑色,瘦而高,头发长至颈间,脖子上的纹身很夸张,与他的修罗鬼面几乎连成一片。
他刘海儿很长,即便画了这么夸张的妆,五官仍凌厉周正。
尤其一双澄澈的眼,如朗星明亮。
乔稚晚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她才回忆起哪里见过他,眉头皱起,出了一声:“小偷——”身后又不知被谁挤了下,她不留神,跌跌撞撞地就贴到他前胸。
近到能听到他的心跳。
“……”
少年狐狸似的眼睛盯住了她,眸光明亮,却是不恼,嗓音带了笑,“扒小偷的衣服,那你算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