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乔稚晚之前认为,属于她的傍晚,不过是日复一日要面对的空无一人的练琴房。
或是从一个城市的机场奔往另一个城市机场那段永恒的、昏昏沉沉的路途。
或是在下午6点半被掌声簇拥着开场,末了又在更热烈的掌声中被簇拥着退场时,要面对的那段恒久的、好像永远不会在她的头顶熄灭的舞台追光。
属于她的追光。
从她离开rachel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现在不断地从她的身体中穿过的,是金色的、闪烁着的、火花四溅的暮色。
风好像都带着银铃儿般沁人心脾的声响,从耳边一阵儿,一阵儿地呼啸着,悦动着。
伴着少年清风般爽朗的嗓音,彼此肌肤相互熨热的体温,拂过她鼻尖儿的,那一缕把他们今天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属于夏日的薄荷香气。
乔稚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砸玻璃、偷狗、被一伙人追着在路上狂奔,她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飞出来了。
乔稚晚早该发现了,怀野真的是个疯子。
这么一辆摩托车载着她和louis他们两人一狗飞驰,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见缝插针一般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她哪管他说的什么“摸他要给钱”这样的胡话,求生欲让她几乎把胳膊缠到他的腰上,几次他转弯过快,她都吓得尖叫出声。
夹在他们中间的louis可不知道她在经历什么,汪汪狂吠兴奋不已,还来舔她的脸,她的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那辆白色的面包车追不上他们就不追了,早消失在了不知哪里,怀野却还载着她一路飞奔。
穿越九曲回肠的小巷,夜幕下的城市隧道,
等天空最后一抹暮光隐匿在升起的月光之后,天色暗了大半度,车速才逐渐平缓下来。
他的疯也不是毫无理智的疯,等乔稚晚一抬眼,恍然才发觉。
原来他带着她,直奔回了她家小区附近。
在耳畔不断呼啸的风终于停下了,louis也终于得以四脚落地,小家伙激动的绕着他们直打转,甩着狗链儿就要四处乱跑,被怀野及时地牢牢牵住了。
只有乔稚晚还愣然地坐在摩托车后座,几度回不过神,直到她的额头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
她倏然便对上一双漆黑好看的眼睛。
“喂,”怀野瞧见她回了神,稍稍欠身,扶住了座椅,嘴角上扬,“不会吓傻了吧。”
“……”
额头这才传来隐隐的痛感,乔稚晚微微皱了下眉,目光下意识掠过小区门前。
有人的照相机朝她晃了过来。
“——有人拍我。”
她嗫嚅着唇。
“什么?”
“门口,有人拍我……”
她说。
不等她匆匆别开头,她的后颈便挨过来一个有点强硬的力道,她的额头被他按在他的胸口,他挡在她面前的这个角度,恰恰挡住了小区门前那群扛着长/枪大炮的人们的视线。
他温热的体温迎面扑来,她的心跟着下坠一刻。
怀野没回头惊动那边,只用余光掠过一瞬。
若是说上回他还在livepub外调侃她她又不是什么大明星,怎么会有人跟拍她,可上次他揍错了的那个渔夫帽男人证明了,她可能的确有点什么身份,也有点什么值得拍的“料”。
怀野还没想明白,垂下眸。
因为方才一路飙车,她的脸色变得微微有点苍白,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长而卷翘的睫因了不安轻轻地一颤。
她便抬起眼来,直视他。
怀野的心似乎也跟着她的不安跳了一下。
“……”
但只是一瞬,她又垂下眼睫。
神情几分寂寥。
乔稚晚不敢往那个方向看。
如果说之前她还敢大喇喇地挑衅记者,挑衅可能是rachel派来跟踪她日常生活一举一动的人,昨晚被泼了那么一身后,她现在不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镜头之下了。
她住哪儿都有人知道了,谁知道来的人里有没有昨晚那样的疯子。
她的半张脸埋入他胸口,都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
他带着她和louis一人一狗飙了这么一趟车,她吓了个半死,他却是没事人一样,心跳都不乱一下。
“怎么了,”怀野闷闷的笑声从心口位置传来,“你别这样太久,我不搞这种特殊服务的。”
“我现在不能跟你进去。”
乔稚晚冷静地打断他。
“……”
怀野眉梢微扬。
“你帮我回去拿一下吧,我给你我家的密码,”乔稚晚说,“开个视频通话,我跟你说拿哪些东西,不要带太多,如果我家门口有人,你就说不知道我在哪里,不认识我,你只是收了钱帮忙办事的。”
怀野听完了,好笑地瞥她:“你这么快就想跟我撇清关系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乔稚晚看着他,严肃地说,“昨晚我被一个人泼的满身都是血,他一直从我家门口就开始跟踪我的车,万一他们知道我们认识又盯上你了……”
“行了,知道了,”怀野没耐心听下去了,“我没你那么啰嗦,想那么多,何况我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
他却是又低了低身,一双狐狸般的笑眼瞧住她,有点儿恶劣地笑了,“不过,现在,你有一点和我一样了。”
乔稚晚不解地看着他。
他唇微启,一字一顿:“你和我,都是小偷。”
“……”
乔稚晚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他已经直起了身板儿来,得意地朝她一笑,好像她曾经骂他是小偷的大仇终于得报。
他把狗绳塞她手里:“带你儿子遛弯儿去吧,我不在你身边,你别走远,我可不知道那辆面包车有没有跟着我们过来,你被绑架了我还得去救你。”
乔稚晚心底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她想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怎么可能大街上随便绑走一个人?
但她倏尔又笑不出来了。
她在昨晚之前,也没想过自己会在法治社会经历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怀野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他倒是聪明,没直接走那正门,反而大步一转,绕到侧门去了。
应该是来时早就观察过。
乔稚晚戴好自己的墨镜,装作晚饭后散步遛狗的居民,钻入对面公园的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拿出手机,给怀野发她家的密码。
还没滑到他的对话框。
许颂柏的消息弹了出来。
【joanna,要我去接你吗。】
时候不早了,怀野刚带她这么左右来回折腾了一番,都快到了她和许颂柏约定的时间。
乔稚晚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前天还无惧镜头频频挑衅,今天就畏畏缩缩不明所以。
但她还是从心底维持起自己的姿态来,故作优雅地回复:
【不用了师兄,我到了跟你说。】
昨晚她人都到门口了,消失的猝不及防。
许颂柏似乎还是非常担心她,又问:【你怎么过来?】
【我打车。】
【开车应该会更快点吧,这个点感觉不好打车?不如还是我去接你吧?】
【我已经叫好车了,马上出门。】
【那好,我等你过来。】
【我尽快。】
真是对答如流,脸不红心不跳。
可她现在连自己的衣服鞋子都没见到影儿呢。
乔稚晚心底叹了口气,找到了那个嚣张的火柴人头像,发送密码过去。没多久,他就发来一张照片。宇宙最强野王:
【你死定了,你家门口都是人。】
乔稚晚只犹豫一下,就先发制人地发他消息:【多少人都不给你加钱。快点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很是诧异,又打字,【你小心我立刻出卖你。】
乔稚晚心底冷笑,回他:
【那我现在就跑,反正你肯定跑不掉了。】
他似乎认真地思考一番她说的的确有道理,最后回:
【看看我的id再说话?】
“……”
可真够臭屁的。
他那边很快没音儿了,乔稚晚心猜着他会怎么躲过层层围困进去,又有点儿担心他是否真的会出卖她——但想想也没可能,他那么爱钱,又嫌她麻烦,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她想着,心里安宁片刻。
没多久,他的视频通话就打了过来。
乔稚晚以为最先跃入她视线的会是他那张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俊脸,谁知镜头直接切入了她家的全貌。
门外还隐隐的有人在呼喊:
“joanna——”
“告诉我们joanna去哪了!”
“她在不在?”
“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怀野散漫的嗓音盖过他们,跟着传出来:“拿哪些?快点说——我可跟你说,我拿不了太多,胳膊受了伤,刚才进来还被那摄像机打到后脑勺了,这个要算工伤吗?”
乔稚晚都想吐槽一句他的废话怎么那么多,刚才居然还说她啰嗦,她忍了忍决定节约时间,让他拿高摄像头,她在屏幕这边打量着自己家的布局。
当初装修的时候,这里的格局和家具都是她专门找了设计师精心设计过的,原本打算自己以后来北京演出有个方便落脚的地方,这下可好,可望不可即,自己的房子,回都回不去了。
“再拿高点。”乔稚晚说。
怀野就在那边唉声叹气:“胳膊疼,姐姐,你快点儿行不行。”
“再高点。”
“我得踩茶几上了吧?”
“不行,很贵的,踩坏了怎么办,”乔稚晚说着,注意到什么,“你先去楼上吧,我看了下楼下没什么拿的,先帮我把化妆台和盥洗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打开衣柜拍给我,我看看拿哪些。”
“还有,louis的狗粮放在门廊的柜子里,它只吃那款进口的,冰箱里有梁桁之前拿过来的冻好的肉,零食就不用拿了,我再给它买……”
怀野听到梁桁的名字,撇了撇嘴,和她聊起天来:“分手后还留着你前男友冻给你的狗的肉,你这么喜欢他?”
乔稚晚听了好笑:“喂,你这口气怎么吃醋了一样。”
“谁吃醋了,”怀野说,“我看他不爽而已。”
乔稚晚想到在她回北京的第一天,在排练室外那个绿头发的男人就说梁桁和他之间好像有点什么过节,于是问:“你很讨厌他?”
“嗯,”怀野从鼻腔里出了一声,直接承认了,半开着玩笑,“讨厌到连你跟着一起讨厌。”
“哎,那个拿一下,我的身体乳,”乔稚晚提醒着他,回应他的话,“说的我好像多喜欢你一样,你不是说了吗,我们就是金钱交易的关系?”
“对啊。”
怀野肯认。
乔稚晚以为自己东西不多,这镜头一看,才知道一次肯定拿不完,她于是笑了笑,正儿八经地问他:“那改天再帮我来一趟,怎么样。”
“看你给多少钱喽,”怀野笑道,“毕竟我很讨厌你这个姐姐。”
乔稚晚切了声:“小屁孩。”
“谁小屁孩?”
“少废话,去打开我衣柜,我看看。”
镜头跟着他的脚步去了,-他也老老实实地照着她的要求打开了柜子,乔稚晚一一示意过去,他便一件件地把她要的拿了下来。
她自觉自己拿的太多了,他却是一声也再没吭过。
刚才还跟她嚷嚷自己的胳膊受了伤。
乔稚晚最后说:“抽屉,底下的,内衣帮我拿两套。”
镜头那边明显愣了一下,但他还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一勾,拉开了底层的抽屉。
然后传来他意味深长的惊呼:“姐姐,宝贝不少啊。”
不少是真的不少,还有很多款式很大胆的。
嗯,还有半盒避/孕套。
真是便宜了梁桁那个王八蛋。
他心想。
乔稚晚却是有点儿耳热了,囫囵命令他:“快点给我收拾,不许多看,不然扣你钱,我的鞋都在玄关,等会儿出门别忘了。”
怀野都帮她收拾好了,下楼的一刻。
脚步顿了顿。
楼下的茶几上扔着几本杂志。
上面貌似有个赤/裸的女人。
他正心里发笑她家里怎么会有色/情杂志这种东西,脚步已经落到了楼下,走过去,随手翻开。
翻了两页,又觉得封面的女人有点眼熟。
倒回去看。
他视线一顿。
通体雪白赤/裸的女人坐在个生了锈的红桃木脚凳上,她手执琴弓,怀抱住漆黑、厚重的大提琴,一脚微微搭在着凳沿儿上,另一脚赤足落于鲜红如血的枫叶地。
缭绕的长卷发半遮半掩住她前胸轮廓,目光冷冷淡淡地直视镜头,明明眼神是那般的傲慢矜持,却拍出了这么裸/露大胆的照片。
却又将这两种看似相悖的气质,结合的天/衣无缝。
怀野盯了会儿封面那女人的眼睛,才肯翻过这页,页面哗啦啦地在指腹掠过,划破了手指他也未在意。
翻过封面,谁料她这组照片却越来越多,姿态也愈发大胆得出奇。
要和刚才拉开一抽屉的东西,一齐钻入他的眼睛里去。
她怀中依依不舍的那大提琴仿佛她的爱神,她的灵感缪斯,她只身沐浴在音律的光辉之下,却又好似这般赤/裸地孕育了属于她的音乐,她才是真正的造物主。
这份杂志几乎为她主打,一篇英文采访和这组出奇惊艳的照片占据了大部分篇幅。
怀野小时候短暂地在国外生活过一年,英文还不错,大概通读一遍,大抵就是询问了她的巡演心得,对音乐的理解。
他看到了她的英文名。
joanna。
采访中简称jo。
美籍华裔。
青年大提琴家。
某某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
这是份英文杂志,发行日期在去年秋天。照片应该也是那时拍的。
怀野合上杂志,又看了会儿封面的女人。
大概翻了翻其他的,几本国内发行的音乐期刊也夹在其中,提到了她的中文名字。
乔稚晚。
她的名字。
怀野好像想到了什么。
又想不起来了。
电话那头,乔稚晚等的不耐了:“喂,怀野,好了吗。”
“好了,马上。”怀野合起杂志,起身的一刻。
夹克外套的拉链儿勾到了一旁唱片机的走针。
是一款款式很老的迷你唱片机。
于是。
提琴的乐声缓缓流泻出来。
这栋复式二层的房子如此更空旷寂寥,同样空灵的旋律无休无止地盘旋,显得这里更没人气儿。
仿佛一副失去灵魂的空壳。
“……你在干什么?”乔稚晚眉心轻蹙,“怎么还不出来。”
“这东西你要带吗。”他问。
“什么。”
他把镜头晃到那黑胶唱片正兜兜转转的唱片机上。
“不带了,你也拿不动了吧,”乔稚晚说,“你快出来,我要来不及了,门边还有鞋子,别忘了。”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