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稚晚还是醉了。
她自诩自己的酒量很好,从许颂柏家出来时还毫无反应,她以为还没到微醺的程度,谁知这会儿烈酒上了头,她踩着高跟鞋,都有点站不稳了。
她靠在一旁的门框,轻抬眸。
怀野坐在楼梯上,兀自吞着云、吐着雾。
隔了层徐徐腾起的烟气,他的目光迎视上她的,人也不动丝毫。好像她不说收留他,他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一样。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听错了。”
乔稚晚侧了侧头,脑袋轻轻地抵住了门框,轻轻一笑。
她那张清艳的面容因了酒后而染上了层暧昧缭乱的酡红,一双眸子清澈又动人,微微抬起了尖俏的下巴,好笑地打量着坐在暗处无家可归的少年,问他:“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家,怎么总是在别人家住。”
怀野下意识想说“少来关心我,到底让不让我住”,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可是在求她,总该嘴软一些。
于是他只是瞧着她,动了动唇,没什么情绪地说:“我家又不在北京。”
乔稚晚有点意外地“哦”了声,很快又不是特别意外了:“原来这样。”
“……”
怀野见她没了下文,又一副无动于衷,不答应也不拒绝的姿态,他掐了烟,起身拍了拍衣服,捡起louis那满地乱窜的狗绳,一手插在口袋,朝她走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垂眸,瞧住她,又说:“狗都替你遛了一晚上,让我进去睡一觉都不行?”
乔稚晚却还那么靠着门框儿,半扬起张明艳的面容,嘴角依然带着慵懒的笑意,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
怀野被她盯得浑身不适。
这个人不会是约会约傻了吧?
他又生怕她用那种“关怀小孩儿”的口气来盘问他“家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北京来”、“怎么不上学”诸如此类云云。
“算了,不行就算了,”他很快便放弃了同她这么沉默地拉锯,把louis的狗绳囫囵塞到她手心,转身就走,“狗还给你,大不了我去睡大马路好了——哦对了,它今晚可吃了我好多火腿肠,你得报销给我。”
乔稚晚没说什么,折腾了这么一整天,她也倦了,看他往电梯那边走,她只瞥他一眼。
径直就去开自己家的门。
怀野听到她都在叮叮咚咚地输密码了,心想她怎么还不挽留他,他都快走到电梯口了。
他脚步不由地放慢了点,正犹豫要不要按电梯,然后听到身后的门开了。
随后落下她清冷的嗓音:
“给你三秒钟,不过来我就改主意了。”
别说三秒钟,怀野想都没想,脚步一转大阔步地就过去了。
她牵着louis进了门,他也紧随其后,跟上了她。
乔稚晚在玄关换鞋,看也没看他:“关门。”
怀野于是把门关了。
“你不是有密码吗,怎么不自己进来。”她问。
他挑了下眉,很是不满:“你当我什么人?”
乔稚晚这才抬眸看他,一脸“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的表情。
怀野刚张了张口,想辩驳,她却只笑了笑,狗链又交给他:“茶几下有给louis吃的零食,火腿肠不健康。去喂它吧,它估计也饿了。”
怀野又气又笑,唇牵起:“喂,专门找我给你遛狗、喂狗吗,姐姐?”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乔稚晚往楼梯上走,回眸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笑道,“你睡沙发吧。晚安。”
“……”
楼上卧室门关了,louis又绕着他的腿打起了转,小家伙好像听懂了她刚才的话,殷勤地摇尾巴。
怀野没办法了,去喂了它,便在沙发躺下了。
旁边桌子上就扔着那几本杂志。
他背身过去,不多时,渐渐地陷入睡眠。
乔稚晚躺在床,手机震动。
许颂柏:
【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请你喝了会让睡眠好很多的酒。】
【晚安。】
她盯着手机屏,昨夜惊魂过后,这才得以稍稍安心下来。
很快就睡着了。
joanna深刻地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自杀的。
但是这么多年来,母亲rachel都在对外声称,父亲是死于一场火灾意外。
但只有joanna知道,是父亲亲手放的火。
最后在加州的那个夏天,一家人前往郊区的别墅度假,那里傍山依水,开车不过3英里就是一望无际的森林,附近的农场主和猎户至今还保留着去森林捕猎的习惯。
父亲最后一场夏季巡演结束后,就抛开城市的繁华,带他们全家来到这里。
小时候joanna在学期衔接的假期也经常与父亲母亲一起来这里,但那一次,却不是为了带她亲近自然,去参与捕猎、野餐这种野性又原始的活动。
在那之前的几年,父亲的精神就出现问题了。
joanna的祖父是自杀的。
人尽皆知。
祖父也是个儒雅且风度翩翩的音乐家,那个早晨还为祖母做好了早餐,亲吻了还在睡梦中的祖母的额头,然后他出门,走到森林的深处,饮弹自杀了。joanna的父亲自杀的那天早晨,他开车带她去了趟森林,如小时候一样,在这里教她辨认各样树种,从树木的纹理、躯干的粗细、枝叶的走势来分析树的年龄,路过的一只野兔和蚂蚁都会让他津津乐道许久。
他们带了食物和水,半途停下来休息时,父亲突然对她说:“joanna,你相信吗,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一棵树。”
那时只有十二岁的joanna对此感到十分新奇,因为她只听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云,变成自然界里微不足道、很快会蒸发殆尽的一滴水,她甚至还把这样的意向写进过作文里。
但是父亲却说,人会变成一棵树。
树木不会消失,即使被砍伐,被火烧成灰,也不会像触不可及的星星月亮,稍纵即逝的云彩雨滴。
而是一棵树。
joanna感到新奇的同时,又恍然大悟。
她问父亲,这是不是说,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碌碌无为的大部分人是这森林中千千万万棵一眼看不出区别的树,普通无比。
而祖父母,父亲和母亲这样颇负盛名的音乐家,就是那样高大的、茂盛的、站在山巅最高处的参天大树?
joanna从小因为祖父母和父母的原因,到哪里都是被捧在掌心的骄傲的小公主。
她也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而骄傲。
但那时,父亲却只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找到和自己最像的一棵树,或者一株花,或者随便什么东西。
joanna不懂。
她也没放心上过。
因为祖父自杀后,就有很多传闻说他们家盛产音乐家和疯子,祖父是个疯子,她的父亲也是疯子。
她将来很可能,也是个疯子。
母亲rachel总是告诉她,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是也不要父亲的一些话放在心上。
有专业的诊断证明父亲那时罹患重度抑郁,伴随着精神分裂,心理医生并不否认这和遗传有一定的关系。
那一天,父亲带她又在森林跋涉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他们驱车离开,父亲注意到,前方道路的尽头,另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萧索伫立着一棵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树。
显然那是一场很早之前发生的火灾,它被烧光了树叶,躯干漆黑,孑然独立到格格不入,甚至作为引路牌,身上刻满各样奇怪的标记,挂了个手写的指路牌,告诉大家前方危险,禁止进入。
父亲不等车停稳,就不可思议地奔了过去。
他癫狂的状态犹如在舞台上拉琴时那般,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激动到满脸是泪,他不断地喊着,joanna,我找到自己的树了!
这棵树就是我!
这棵树,就是我的树!
joanna!你看到了吗——
joanna坐在车里,第一次感到面前的父亲十分陌生。
他疯狂到让她无助,让她害怕。
以至于晚上她在那场大火中惊醒,被消防员用湿透的毯子抱着逃出生天,看到面前那幢熊熊燃烧着的房子,还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什么都没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变成了那棵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枯树。
她甚至不是很意外了。
——以至于这么多年她都怀疑,自己居然会对自己最亲近的父亲的死亡“毫不意外”,她是否也如外人所说,她遗传了祖父和父亲那样的疯狂,她其实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狂到不惜自毁。
为了让逼她学琴的rachel难堪,故意搞臭自己的名声;演奏不出满意的音乐了,就抛下一切逃离那个舞台。
所以,她其实和父亲是一种人吗?
joanna知道自己心底就有答案。
但这么多年来,她又知道,自己始终没有答案。
怀野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入自己的臂弯,他这大半年来都睡眠极浅。
以为是同样睡在客厅的louis来烦扰,他下意识要去推开。
却触到了……
人的皮肤。
怀野倏然睁开眼,困意顿时一扫全无。
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不甚明亮的光线,看到了躺在他臂弯中的女人。她的发拂过他鼻尖儿,淡淡的薄荷味道。
她睡得不是很安稳,长睫轻颤,脸颊还带着泪痕。
因了醉酒微微发热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将自己半个人蜷缩起来,挤走了这狭小沙发的大半位置。
上次他睡在她家,她就是这样的,明明自己有床还来挤他的位置,说梦游她又不信,还和他嘴硬。
怀野咬牙切齿地想着。
他实在是太困了,人也倦的不行,累了一天,浑身还疼,稍微翻一下身都要散架。
他轻轻地托起她的后脑勺,要把自己的手臂从她脑袋下面拿出来。
她却好像以为他抱住了她。
循着他的气息,不依不饶地挨他更近。
她的手也顺着他衣服后摆探进去,环住了他的腰,微热的呼吸拂着他肩窝过来。
抱他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