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野这回没再直奔那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过去。
那个胖男人昨天把自个儿的车停在那儿,就是为了引他上钩,然后找了那个穿唐装带佛珠的男人,给他来了个黄雀在后。
怀野先前带着小丁踩过点,知道男人家的位置,这会儿一路遛着louis过来,在居民楼下找了个地方。
抽了会儿烟。
万家灯火的温馨下,各个窗口都人影绰绰,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在他四周盘旋着的夏夜的风,渐渐静止,天色也凉了。
怀野咬着半截儿的烟,给louis慢条斯理地剥着根火腿肠。
louis馋的流口水,爪子搭在他的膝盖上,跃跃欲试的。
怀野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它来:“小孩子只能偶尔吃垃圾食品,你嘴巴养这么馋,以后怎么办?嗯?”
小狗哪管他说什么,舔着他的掌心,呼噜呼噜地吃得一干二净。
怀野被它舔的浑身发痒,他垂眸盯着它,思绪停顿须臾,不由地就联想到了它的主人。
联想到了。
那个杂志封面上姿态翩跹的女人。
没想到她还真是个什么人物,他还以为她在和他开玩笑。
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算了。
到哪里了又关他什么事。
不远处传来了声男人浑浊的咳嗽,前方应声灯陡然一亮。
怀野抬眸。
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肩,西装的纽扣都快绷不住他臃肿的啤酒肚,腋下夹了个公文包,步履拖沓着,一脚踩亮了楼梯口的灯。
又跟着咳嗽两声,下意识往四下张望,恐怕被谁跟踪似的。
怀野眯起眸。
louis还想吃,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轻轻地吠了声。
怀野怕惊扰了那男人,低下头,很严肃对它“嘘——”了一声。
louis就不吱声了。
很乖。
怀野半挑起眉,低声地问:“还想吃吗。”
louis显然听懂了,哈赤哈赤吐舌头。
就差跟人一样疯狂点头了。
“馋死你。”
怀野揉了揉它的脑袋,突然高高挥起了胳膊,一扬手。
把一截火腿肠径直扔到前方楼道口前面去,打发道:“去,吓唬吓唬他,吓哭了就奖励你吃。”
louis撒开四蹄,想都没想一股脑地就冲了过去。
面前突然窜出来一只庞然大物,那男人吓得后退一步。
“我操——什么东西!”
他一脚还踩到了地上的火腿肠,跟着滑了小半跤,他和面前的louis同时愣了一下。
接着,louis的表情陡然一变,不满地咧开了嘴。
就朝他疯狂地吠了起来!
“……我、我去!”男人认出了是那天的狗,一步趔趄差点栽地上,扯着喉咙就胡乱地喊了起来,“妈的怎么又是你——你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别过来!”
“……别过来!!”
“我——我喊人了啊!!”
“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男人吓得节节后退,还被自个儿绊了一脚,一屁股重重地摔到楼梯上,他疼得龇牙咧嘴,手脚并用地要往上爬。
前方黑沉的夜色中,蓦然传来声戏谑的轻笑。
“真的是你啊。”
逆光之下。
缓缓出现一道修长的人影。
男人从这只狗和来人的身形认出了是那天为首的少年,他这次没戴摩托车头盔,两条瘦长的腿晃过来。
逆光落在他的额头,眉角,高挺的鼻梁,一张俊朗的面容展露无疑,看起来年纪不大,高挑的身影却让他整个人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他的脸上可以说是伤痕累累,看起来遭遇了不太太平的事——但他显然认定了自己找的就是面前的人,剑眉星目,眸中有种坚定又散漫的神色。
他自上而下地睥睨下来,看着地上的人,唇边扬起依然恶劣的笑容:“看来我没找错地方。”
“——你、你……”
男人的屁股蹭着满是灰尘的楼梯,不住地后退,脸色白了一层又一层,嘶喊起来,“你、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这附近可都是人!我我我喊人了啊——我、我家就在楼上!你别以为我害怕你……”
“慌什么,是它想你了。”
怀野说完,扔了半截火腿肠到男人的身上,招呼着louis:“宝贝儿,都给他舔干净了啊,昨天没见到,今天好好打声招呼。”
louis得了命令,记恨着那被男人踩鞭的火腿肠,狂吠着扑了上去,不小的个头儿把男人半个人都死死地按在了楼梯上!
“别让它过来了——别过来……别过来……”男人的眼泪真的吓出来了,“求求你——”
“我是该还钱的,我该还给你的——对不起!对不起!走开啊!走开——不要再过来了——”
“你拉走它啊!拉走……我还钱!我都还钱!”
这么语无伦次地囫囵喊了一通,怀野却是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半蹲了下来,反而饶有兴味地欣赏起面前的画面来。
他觉得有趣极了,又剥开一根又一根,瞥都没瞥那涕泗纵横的男人,只顾着不断地把好吃的往男人身上扔,还安排着louis:“慢点儿吃,别噎到了,什么垃圾食品吃这么香,给你嘴巴养刁了天天想吃,我还得天天带你过来。”
男人听到他说天天带狗过来,几乎语无伦次了:“小伙子,我……我真的没钱了……有钱一定还你……”
“我……求求你我真的很害怕狗——求你了,求你……找三哥是我不对,求求你……”
怀野被他念叨着心烦,还过去,拽起他的领口,把火腿肠直往他的脸上胡乱地蹭,以至于louis张开血盆大口就过来,男人吓得直啜泣。
楼梯口来往的人注意到这情景,都吓得不敢靠近丝毫,挤在外面窃窃私语了起来。
怀野还不放过他,力气大的要死,要把他的脑袋塞到狗的嘴巴里似的,面上却依然微笑:“还敢找人来找我的麻烦,那我好心告诉你,我最不怕的就是,谁来给我找麻烦——”
少年眸中寒意凛凛,男人被他和面前这只张牙舞爪的巨型犬吓得哆嗦,胡乱地挥动手臂,向门口围观的人喊:“救命啊,救命啊——报警啊!愣着干什么……报警……报警……叫我老婆下来!救命、救……”
怀野也不甘示弱地面露凶光,“周明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找警察,警察也会这么说,”
少年十分冷酷地一笑,又语气散漫地警告旁人,“你们如果要报警,还不如好心替他把钱还了吧,免得我再跑一趟呢?嗯?”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前。
这时,怀野的手机震动了下。
刺刺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小野,有空吗?】
附带一个地址。
【八点有路演,你来的话我跟你五五分。】
【收到回我。】
【很急。】
怀野把手机收回了口袋,等louis把他丢在男人身上的火腿肠吃得干干净净了,他才牵住了狗绳。
louis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还在男人身上嗅来嗅去,口水啪嗒啪嗒地滴了男人一身。
男人嗫嚅着苍白的唇,眼泪汪汪,说不出话,“你……你——”
怀野像上次一样翻了一遍男人的公文包,把钱包里的东西拿走了,揣在口袋,站了起来。
他活动了下肩膀和手臂,手掌抚着脖颈,下颌轻抬,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笑容更为森然,“下次来找你多带点钱,好吗,有钱赌博嫖娼没钱还我?我来找你一趟我也很不容易的。”
四下如此更议论纷纷,对男人指指点点,表情嫌恶。
男人至此完全百口莫辩,只梗着脖子,很恨地瞪住怀野:“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了啊,我要钱,”少年笑意斐然地看着他,略带天真地眨着眼,“不过下次要对你做什么,到时候就看我心情吧。”
“……”
说完,他牵住了还不断想往男人身上扑的狗,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告别:“回见。”
离开这里。
从入场到音乐剧开始,一直再到结束。
乔稚晚都如坐针毡。
还好从她家打车过来距离不远,今晚也不堵车。
在前往剧院的这一路,她还隔着玻璃四下张望,仍旧心有惴惴,生怕又遇到那个疯子或者被谁跟踪,她让司机一直开到剧院的大门口,看到许颂柏人了,她才放心地下车。
进来刚好赶上开场。
现在坐在他身旁,坐在全厅视野最好的位置上,面对这一场陶冶情操、平静心灵的华美音乐剧。
她全程下来却都心不在焉。
生怕自己被他看出一丁点的端倪。
她的衣服都是在公园门口的公共厕所换的,生怕沾上点什么异味儿,在出租车上就把自个儿的衣袖、前襟、领口、手腕儿,浑身上下嗅了个遍,后悔没让怀野把她的香水从家里带出来。
人长时间待在一个环境中,是察觉不到什么异常的。
就如她的生活,在她的眼前这么一点点地尽数瓦解、崩塌——她深刻地知道,这不是从昨天的夜晚开始的,也不是从她离开rachel为起点,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这样的征兆。
她却浑然不觉。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
现在身旁的他,会不会从她身上嗅出什么不好的味道。
狼狈的味道。
没钱的味道。
颠沛流离的味道。
跌入谷底的味道。
她不知道。
她连自己今晚要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么想着,心下沉重不少。
剧目散场,乔稚晚还没能喘一口气,她以为许颂柏要带着她去面见他们剧院的主创团队什么的。
他却没有。
他今夜全程也几乎毫无异常。
乔稚晚知道,他在这个圈子中,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可能不过是,给她留足面子而已,也许是想等她亲口对他诉说。
但她却始终难以启齿。
他曾经是贯穿她整个少女时代最亲近的人。
在附近吃过晚餐,他们一起去散步。
乔稚晚硬着头皮,用余光观察四周左右有没有可疑的人,甚至他聊起了某个好似与她有关的话题,她的思绪都紧张到不在他的话上。
“……joanna?”
他这么提醒了她好几声,她才恍然回过神。
对上他幽深不见底的眸子。
“在想什么?”他笑着问。
“啊……”乔稚晚舌尖儿微顿,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假装在思考他的话,说:“我想了一下,觉得你的提议很不错。”
其实连他刚才问的什么都没听清。
一直在神游。
许颂柏见她神色不太好,却是依然温和地笑道:“你真的,觉得很不错吗?”
“……”乔稚晚唇微动。
男人思索着措辞,瞧着她的眼神,倏然多出几分探究的锐利来,重复了遍自己的问题:“我是说,如果你加入我的乐团的话,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很不错吗?”
“……”
原来他刚才在说这个吗。
“不过,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说的也没错,”许颂柏笑笑,决定不难为她的走神,“你应该知道,我们的乐团这几年有许许多多在国内外巡演的机会,只不过没有你们losseason这么大的名气——多亏有师父在他生前就为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才能这么经久不衰地延续下去,在你的手中又一次壮大了规模,”
许颂柏毫不客气地夸赞着,接着又话锋一转:“但我觉得,joanna你其实有很长时间,因为师父师母的原因,天分被压制和禁锢了,其实你自己也感觉到了,你很累,不是吗。”
乔稚晚看着他,眸光微动。
夜风撩起她脸侧的发,她的眼眸清澈无尘,这双眼睛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印在许颂柏的心底了。
他于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
避开触碰到她脸颊的皮肤,而是很克制、很妥帖地,替她将她缭乱的发绕到耳后去。
有分寸。
但又十分亲密。
乔稚晚心口好像随着夜风一齐泛起了柔软的波澜。
男人的视线一时也柔和许多,他看着她,继续说:
“joanna,我不希望你有太大的压力,如果你在我身边,你不仅是我的第一首席大提琴手,我还会用所有资源和人脉为你铺好路,所有的演出标准和时间安排都由你来决定,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一切以你舒服为第一标准,怎么样?”
乔稚晚滞滞地看着他,半晌,她弯起嘴角,淡淡地一笑:“其实我从十三岁时起就是乐团的第一首席了,你说的这些,都是rachel为我做的,基本上乐团的所有活动都会以我为主。”
许颂柏顿了顿,苦笑:“是吗?那看来我没戳到你的点了?”
“啊,不是,”乔稚晚一下不知如何解释了,“就是,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了。”
确实。
她什么都不缺,但仍然觉得缺少了什么。
缺的那部分,是什么呢。
总觉得父亲去世后的很多年,她的灵魂中好像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什么。
她说不上。
而她现在是一种非常迷茫,看不到前路,一边想回到舞台的怀抱,一边又想挣扎着冲破囚笼,想狠狠地脱离舞台的状态。
她不知道。
她还没有办法与自己和解。
其实不仅仅是别人在指责和质问她。
她也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就失误了呢。
为什么失误之后,就再也演奏不出满意的音乐了呢。
她真的热爱音乐吗。
真的喜欢大提琴吗。
她真的有天赋吗。
还是说,这么久以来,她演奏、站上舞台、成名,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是因为她的人生其实毫无追求,所以只能在母亲的安排下这么日复一日,毫无灵魂地活着,像一个提线木偶般活着。
还是其实称赞她天赋惊人、乐感完美,那些喜欢她的人,与不断地放大她的私生活,不断地诋毁她的媒体记者们,他们的目的都一样——
都是因为她拥有优秀的父母。
人们需要在神毁灭之后继续“造神”,或不断地以“神”的后代为噱头吸引大众的注意力,来打造一场扭曲的狂欢。
但其实说到底,脱离了父母光环的她,什么都不是。
没有天赋。
没有灵气。
一切都是虚假的。
但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还没有找到。
所以,她只是说:“对不起师兄,我现在……可能还想再休息一下,如果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但是这个提议真的很不错,刚才是真心话。”
许颂柏于是也不多说了,换了个话题:“那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吧。我听说了,你家今天外面都是人——你放心,那些媒体我会帮你解决的,总不能都不让你回家吧。”
乔稚晚很是讶异地看着他。
许颂柏的眼神却很是温和,好像能击溃融化她所有的伪装。他却也不戳穿她,给她足够的面子。
“joanna,下次发生什么要跟我说,”他又郑重地补充道,“你现在在北京,你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会帮助你。不要自己扛。”
他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少女时代的她,也许就是这么喜欢上他的。
“可能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依赖别人的习惯吧,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告诉你,”乔稚晚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拒绝他,“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我们,再去前面走走吧。”
刺刺遥遥看到怀野牵着那么大一只狗,半天都没认出是他,等他走近了,下巴都要惊掉了:“——你你你,你从哪里找的这么大的一只狗?”又瞧到了他脸上的伤,惊呼:“我的天哪!你这脸怎么了?谁给你揍了?”
“梁桁啊,”怀野随意地说着,让人给狗牵到一旁去,吩咐道,“它叫旺财,我给你们找的童工卖艺的,跟路人说好,想摸狗必须先看演出,不然免谈。”
“不是,梁桁有病吧,揍你干什么,以前那事儿不是都过去了吗,”刺刺踮起脚,心疼地抚他的脸,“瞧瞧,这嘴角的伤,还有这,都打到眉骨了,到眼睛了怎么办?留疤了他给你负责?”
“就是说啊,他可能嫉妒我比他帅吧,非往我脸上打,”怀野拿起吉他,随手拨弄了下,侧耳倾听弦音,“不过没关系,我下午把他玻璃全砸了。”
鼓手小白吃惊到差点咬到嘴巴:“——我靠,不会吧你!梁桁弄的那个排练室的玻璃?”
“是啊。”
“操!我说他那会儿发朋友圈骂骂咧咧骂谁呢,原来是你啊!”
刺刺拍着怀野的肩膀,又气又笑:“行了,砸玻璃了就算了啊,你们也真是,多大的人了,还打架。”
“什么算了,”怀野点起一根烟来,吐气,“我可没说算了,他找人打的可是我的脸——脸,各位,我妈把我脸生的多好看,打别的地方可以算了,脸不行。”
咬字极重,强调好几遍。
可见有多在乎。
“那你还要做什么,砸了玻璃还不够?”小白没忘记上回怀野在livehoe的后台挑衅梁桁的话,调笑道:“你还真要搞人家女朋友不成?”
不说这事儿怀野都忘了。
他这人就是嘴巴欠,梁桁怎么恶心他就怎么来,都没往脑子里去。
但那个姐姐,是真的很漂亮。
他是真心话。
“行啊,”怀野咬着烟,嗓音倦懒,“搞搞也不是不行。”
“别贫了啊你们,”刺刺赶紧打住,正色道,“oi的场子我们一周只能一三五去,周六他们看情况安排,这是最大的宽限了,其他时候我们就路演吧,反正大夏天的,也不冷,你们几个也出来活动活动,别成天喝酒打牌泡小果儿了。”
“刺儿,愚人瓦舍那边不去了?”
“不去了啊,梁桁说找怀野就不让我们演,”刺刺很潇洒地说,“现在梁桁找人给怀野揍了,更不能去了吧——
“而且我他妈顶讨厌看人脸色,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他当初那么搞怀野,现在还想搞我们?港城也就算了,北京就真他们红鬼一家独大了?还弄了个什么排练室,说他那儿有最好的设备,想找地儿必须求他看他眼色,何必!”
“那罗洋出院了怎么办,你真给咱们乐队弄两个吉他?”
“两个吉他会不会太多了?”
“怀野你自己的乐队呢,真不玩儿了吗?你以前不也是主唱?”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终于插好电了,扩音器、音响什么的都弄了个完备,即刻开始演出。
他们所在的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商圈,夏日季节这会儿正是饭后散步的时间,又有一条乖乖巧巧的louis为他们吸引眼球,很快就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空气中飘散开路旁郁金香和薄荷草的香气。
沁人心脾。
临开场,刺刺凑近了怀野一些,问道:“喂,你那天带来的那个朋友,叫什么丁满的,不会是丁意的弟弟吧。”
怀野没否认:“嗯。”
“丁满他知道你和他哥哥之前认识吗。”
“不知道,我还没说,”怀野催促她,“喂,准备了。”
刺刺吞了吞口水,不再多说什么。
过去了。
“喂。”
怀野忽然又叫她一声。
“怎么了。”刺刺回头。
“今晚你家有人吗,”怀野说,“借我住一晚。”
“你不是在丁满家住?”
“不是啊,只有昨晚,”他说,“他奶奶估计知道我昨晚住那儿的,今晚在车铺里蹲着,我得自己找地方。”
刺刺被他惹得发笑:“小野,你这样还不如趁早回港城读书去吧,你说你现在在北京跟流浪有什么区别,回到家人身边不好吗——”
“行不行,”怀野很没耐心地打断她,有点儿无辜地瞧着她,放软了语气,“行吗,就今晚,姐姐?”
“不行哦,”刺刺说,“我男朋友今晚在。”
“我又不是来拆散你们的,也不是来加入你们的,”怀野继续同她商量,“哎,借我个沙发睡一睡都不行?”
“你闭嘴吧你。”
“好无情,”怀野轻嗤,“刚不还很心疼我吗。”
夏天的步行街很热闹,人来人往。今天好像赶上了这里的什么商家办活动,广场上居然有乐队在表演。
看起来唱了有一阵了,应该是玩摇滚的,女主唱唱的还挺好听,观众反应很热烈,围的水泄不通。
许颂柏去停车坪取了车,开过来,与那边隔着半条马路。
他遥遥地向前方人群一望,居然看到了那晚在雨下夜市摊遇到的,和乔稚晚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子。
少年侧容冷冽,很是高挑英俊,出色的外貌在人群中十分打眼,虽是吉他手并非主唱,一段儿solo玩儿也玩儿的很是放荡不羁,随心所欲,全然把这露天演出当成了自己的主场。
许颂柏只好奇看过去一眼,竟也忘记收回自己的注意力。
许颂柏是古典乐出身,现在还在搞正统的音乐剧,但毫不夸张的说,那个男孩子的吉他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玩的最出彩的。
何况有一种足够吸睛的魅力在,天生属于舞台。
乔稚晚落了东西在他们刚小坐过的咖啡厅,这会儿过来,叩了叩车门,便坐上了副驾驶。
她朝许颂柏那侧的窗户望去一眼,挺好奇:“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许颂柏掐了烟,“东西找到了?”
“嗯,找到了。”
乔稚晚笑一笑。
落东西只是她的说法,实际上是rachel的电话。
她这次隐隐觉得自己不能不接了,也许是因为遭遇了昨夜那样的事情,想有一个宣泄口,于是同许颂柏撒了谎,找了别处去接。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
她还是没办法把自己的狼狈全部交给他。
乔稚晚隐隐听到那边广场上正在演奏的曲子很熟悉,好像是她初到北京,在愚人瓦舍听到的那个叫做dirtyberry的乐队唱的。
她正要张望,许颂柏已经发动了车子。
载着她驶出了这条街。
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四周车喇叭迭起,很快冲散了那阵旋律。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要不要去喝点酒再回去?”许颂柏提议道,“我知道你爱酒,所以我自己平时也有意无意地收藏了一些,想着什么时候你来北京了,见到你了,叫你来我家尝一尝。”
去他家吗?
乔稚晚心下琢磨片刻。
许颂柏看出了她的顾虑,于是笑了笑,说:“你放心,不会灌醉你的,你来尝一尝我的酒,我不喝,我送你回家。”
乔稚晚自认为自己不算多么浪,但的确换男朋友勤快得很,偏偏为了气rachel还总挑出格的恋爱谈。
她人表面正正经经,骨子里却是十足的叛逆。
但他的态度着实让她感动,虽然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绯闻不断,他却很相信她并不会是多么随便的女孩子。
可其实……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怎么浪都可以吧。
乔稚晚正这么想着,许颂柏以为她还在顾虑,又是笑着问她:“喂,你不会觉得我要对你做什么吧。”
“啊,不是,”乔稚晚一瞬回神,讪讪一笑,“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喝点酒我就送你回去,绝不多留。”
他一再保证。
“嗯,好。”
她嘴上答应,心底却有点失望。
恨死自己了。
怎么那么爱面子呢。
她想说,她真的没有他想的那么乖。
她巴不得他们在他家今晚发生点什么呢,她回家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儿。
乔稚晚很小就和父母移民了,离开北京后,她的童年时期基本是在加州长大的。
在加州的最后一个夏天,父亲自杀了。
然后rachel就带着她搬到了纽约。
后面许颂柏的父母离婚,母亲带着他改嫁,也来到了纽约。
他们再次遇到。
国外的华人圈子闭塞又排外,她除了她和许颂柏那个阶层的人,就很少接触到之外的人了,他们年纪相仿,父母很小都很熟悉,所以他们也很熟悉彼此,熟悉到对方任何一个稀松平常的习惯。
熟悉到他知道她讳莫如深的所有,他也体贴到不会来询问她以至于令她有丝毫的难堪。
所以他是她少女时代最熟悉的人。
也是最喜欢的人。
类似许颂柏的男人,给她的感觉永远差不多是一样的,永远那么斯文体贴,妥善温柔,令人无比舒适。
他说不会多留她,等她稍稍微醺,就送她回了家。
他也一向说话算话,说会找人为她清理掉不必要的媒体,于是他载着她进小区,她上了楼,回到家门口。
一路都畅通无阻。
以至于,她都觉得昨夜是个梦。
下车时,他好像还贴面吻了她的脸颊。
他像上次一样,毫不僭越地只送她到她的楼下,他祝她晚安,祝她好梦,就如她大学的那个生日会,他祝她生日快乐,祝她前程似锦,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其实。
他们国外长大的小孩,从小就会学习这样的西方礼仪,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晚安的告别吻,再平常不过。
没什么的。
但直到他的车离开很久很久,到乔稚晚出了电梯门。
她都一直在琢磨这个吻,是否已经超出了他们所有已经熟悉过彼此习惯的范围。
小时候也会这么做。
为什么长大了,回了国,这么做,就开始惹人遐想了呢。
乔稚晚的房子是一栋两户,另一户还没有人搬进来,更显得她这间一年也没人住过几次的房子孤零零的。
她于是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这里。
乔稚晚抬头看户头,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她真是有点醉了,也被他那个告别的吻弄的颠倒神迷。
以至于有人坐在漆黑一片的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叫了她一声。
她都没有反应。
怀野看她找错了户号,又折返回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喂。”
她没反应。
“喂。”
还是没反应。
“喂,”他又动了动唇,放轻了点声音,“joanna。”
“jo?”
“……乔稚晚。”
他最后念出记忆里那个很拗口的名字。
“……”
她才回过头来。
一张清丽的脸上满是迷茫和脆弱,和他在杂志封面上见到的女人,几乎是两个模样。
但却都是她。
乔稚晚长久在国外生活,大家都叫她joanna。
很少有人叫她的中文名字。
乔稚晚眯了眯眸,没看清楚坐在楼梯上的人是谁,就捕捉到了一股很淡的烟味儿,一点猩红色在黑暗中晃动。
他撒开狗绳,louis就朝她扑了过来。
汪汪直叫。
像只好久没见主人的丧家犬。
“喂,姐姐,”
同样像是丧家犬一样的少年看着她,一侧不甚明朗的光落在他眼底,逐渐勾勒出他面部的线条。
带着伤的嘴角。
他那双眼眸黢黑明亮。
黑暗中,像是璀璨的星星。
他唤了她好几声,看到她理了他,朝他看过来。
这才终于绽开笑容。
“你的狗都回家了,”他说,“不打算顺便收留一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