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刺刺和脏莓的人就带着设备上了丁满家的顶楼。
露天之下,搭起了个简易的透明遮雨棚,鼓,贝斯,吉他,各种扩音器和音响,一应俱全。
这种老式的居民区,邻里之间隔音很差,乔稚晚睡在这里的几个晚上,都能听到楼下半夜床打墙壁的声音,比起她原来的房子,可算是差远了。
照怀野形容,先前在她家,晚上睡觉,就像被关进了一口巨大的棺材,一夜长眠,除了会被她梦游吵醒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而在这里,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木板房,邻里左右没有什么秘密,说什么做什么,任谁都能察觉一二。
连绵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烈日悬空一整天,种在顶楼的蔬菜瓜果都被炙烤得垂下了头,到了这时在晚风中又重新昂首挺胸,枝繁叶茂。
艳阳天的傍晚,晚霞滚滚,绚丽的不像话,在这样浓重色彩的渲染之下,整个城市像是一座被废弃的旧都。
唯有这擎空一现的天地,乐声阵阵,是鲜活的。
怀野和脏莓的小白调试设备,刺刺顺势半趴到他的肩膀上,有点儿醋意,拨弄着他耳边的头发,问他:“哎,那个女的,住你家了?”
“什么我家,”怀野掸着烟灰,淡淡地觑她,“这丁满家。”
“你和丁满关系那么好,他家不就是你家?”刺刺说着,又靠近他一些,低声,“喂,丁满现在,都不知道你和他哥哥以前认识么。”
怀野没说话,接上了那根又长又细,从家里一直牵到顶楼的线,垂着眼,抱起怀中的贝斯。
他松松垮垮地坐在这里,一脚搭在一边儿,长腿微屈,上身只穿了件黑色的无袖t,手臂的线条贲张,贝斯沉闷的音色在他的手中也跟着变得非常有力量。
傍晚的风拂过他脖颈半长的发,斜阳余辉的暄应,他那纹身更离经叛道,扩音器颤动而出的音律带动空气,似乎也随着风肆意不羁地跳跃。
刺刺想到,那年去港城的音乐节演出,第一次见到他和他的乐队。
像是一阵夏夜薄荷味儿的风,清爽干净,一尘不染,又带有强劲且势不可挡的力量,本最不被看好的一支平均年龄只有17岁的高中生乐队,那夜过后,在圈中一炮打响,夺了满堂彩,有无数的音乐厂牌想来签他们,甚至他们的音乐成了许许多多少年少女们心目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鸦/片”。
有圈中的资深评论人称,是在地下音乐式微的近年来,最令人期待的摇滚乐队。
他们的音乐鲜活并茂,生机十足,未来定会前途无量。
可是还没等到未来到来,谁知就那么散了。
散的七零八落,各处漂泊,左右就剩下了怀野一个人,空空荡荡。
怀野决定重新玩乐队,刺刺今天就带着设备和人来了。
等他那贝斯声儿停下了,刺刺还是多了句嘴,问他:“怀野,你又能当主唱,又能当吉他,贝斯也弹得不赖,从小还学打鼓,但总不能一个乐队的事儿都让你一个人干了吧,你是打算新招两个乐手跟你一起呢,还是我的人借给你?”
这时一阵脚步从楼下飘了上来,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顶楼之上。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都跟着那动静望了过去,发现是那夜在livepub的演出,和怀野一同的那个女人。
刺刺皱眉。
乔稚晚现在真是无事一身轻,一个下午觉睡到现在。
冲了澡,听到楼上有动静,于是便循音上来了,谁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摆好了。
她的头发还没干,丁满家中没有吹风机,她自己的也没带过来。
湿发打着缕儿,贴在她纤细的天鹅颈,更显得她一张面容清丽,皮肤瓷白,气质又是十分端庄清冷的,那一袭单薄的丝绸睡裙外只搭了件儿薄外套,立于阵阵儿轻柔的风中,竟有一种摇摇不定、莫名的易碎感。
乔稚晚没想到顶楼居然这么多人,大家一齐看向了她,她也没回避,只淡淡地微笑了下。
还没开口说话,怀野却是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唇角有笑意,说的漫不经心:“我有人啊。”
刺刺一愣,“谁。”
怀野看也没看乔稚晚:“她啊。”
“……”
大家又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乔稚晚刚才不觉得什么,这下开始感觉有点尴尬了。
“喂,你在开玩笑吗,你不如来找我啊,”刺刺轻笑着,有点儿不屑、他们地下音乐和传统古典乐,总有点鄙视链的关系的,“你要在乐队加一把大提琴?”
“大提琴也不是不可以啊,”怀野倒是随心所欲,认定了自己来玩儿音乐的,抬眸看刺刺,“我找你了,你的乐队怎么办。”
刺刺不以为然地轻哼,“那你其他怎么办,吉他?贝斯?鼓?你找谁?哪有摇滚乐队加大提琴的,她会什么啊你找她组。”
“什么都可以,看她,”怀野说着,又看乔稚晚,他咬着半截烟儿,半眯起漂亮的眼睛,“喂姐姐,你站那儿做什么。”
刺刺有点脾气了,从怀野的肩膀起身,顺势把他唇上的烟摘了,还有点挑衅地看了眼不远的女人:“当我没说,白给你操心。”
怀野没看刺刺,兀自对乔稚晚笑道:“你想玩儿什么,过来我教你?”
乔稚晚没有明确答应他,也没有明确拒绝他,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组乐队这种事,的确勾起了她的新鲜感。
她从小到大,除了大提琴,最多接触过小提琴和钢琴,这种吉他贝斯还有架子鼓,外加什么键盘合成器,凑成的乐队,被rachel称为不入流的东西,所以她从以前,就最爱找玩乐队的男人谈恋爱,炒作一下绯闻,在rachel面前亲亲嘴,总能让rachel暴跳如雷。
那天怀野告诉她,当初给她做公证的男人说,房子一开始就在rachel的名下,她拿到的房产证是假的。
rachel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情,掉包她的房产证,不过就只是想控制她,操纵她,把她从一个笼子里放出来,总要用更大的笼子把她关住。就像是楚门的世界。
哪有绝对的自由。
乔稚晚施施然地过来,找了处位置坐下。这一块小地方被他们折腾的挺专业,像是要在楼顶开演唱会。
她就近坐在怀野的身边,环视一圈儿周围,视线在刺刺的身上停了小半秒,看到刺刺的唇上落着怀野抽了半截的那支烟,淡淡地问他:“你以前,是不是有自己的乐队?”
她才洗过澡,周身逸散开清冷的潮气,好似彻底被他同化,先前她身上那缕莹莹绕绕的旖旎玫瑰香气不见了。
被清爽的薄荷味道代替,很好闻。
怀野从没觉得那廉价的洗发水儿有这么好闻过,总把他的头发洗的很干燥。
乔稚晚随手接过他手里的贝斯,有点新奇地在手里把玩了下,她发梢的水滴落在他手背的皮肤。
居然很热。
那贝斯的背带还在怀野的身上,他就被她的力道这么带着,弯了腰。
清冽的鼻息从她的鼻尖儿呵下来,少年线条遒劲却又有点儿单薄的身板儿挡在她的眼前,纹身很扎眼。
她略略地一抬眼,微微一笑,补充了自己的话:“我可没有想关心你啊,就是今天看了看,觉得你很专业,问问,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如此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拉近了,好像他总似有若无地同人隔开的那道隐形的距离,跟着一瞬间缩短。
怀野这下也没否认,“嗯”了声:“玩儿过。”
他把背带从身上摘下,挂到她肩膀上去,一只手拂开她肩头的湿发,她纤细的脖颈在他眼前展露无疑。
怀野说:“你行不行啊,这样儿就上来,感冒了别怪我。”
乔稚晚轻笑:“怪你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玩点儿‘不理智’的吗,那我现在就想坐在这里,算不算你说的‘不理智’?”
她说着,背好了那贝斯,手指拨弄了下。
发出难听的闷响。
她觉得有点意思,还对他扬了扬俏丽的下巴,秀眉轻挑,得意地问:“喂,怎么样。”怀野别开脸,嗤笑:“你自己听听,难听死了。”
“哦,你不是要教我嘛,”乔稚晚说的理所当然,“那来啊,教教我怎么弹得好听,学会了跟你去演出。”
学会了跟你去演出。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好像给了这个漫无目的夏日,还有至此都在出逃的彼此莫大的勇气和盼头。
“认真点学,你不要拖我后腿,”怀野说,“到时候你不要拖我后腿。”
“不好意思,一般呢,只有我嫌别人拖我后腿的份儿,”乔稚晚有点儿傲慢地笑笑,“那来吧弟弟,到底怎么弹?”
“别总是叫我弟弟,行不行,”怀野觑她,有点脾气,“不然不教你了。”
乔稚晚于是笑眯眯的,卖了个乖:“好的,怀老师。”
怀野忍不住就笑了,很不耐烦她的样子:“看好了,就教一遍。”
“没问题,怀老师。”
怀野又问她:“除了贝斯,吉他和鼓,想学吗?键盘我也会一点。”
“我倒是敢学,你到时候敢让我跟你上台吗?”
“有什么敢不敢的,”他笑道,“开心不就好了?”
乔稚晚看着他的笑容,不自禁地被他感染。
她是看过他的演出的,他吉他玩儿的很好,其他肯定不在话下。而且这些天,她还在网上暗暗地搜索过与他之前的乐队有关的讯息。
唯一铺天盖地报道的,就是两年前一场在港城举办的音乐节,作为乐队首秀,从那之后便打出了名气,受到了许多知名音乐厂牌的青睐。
但自那以后,就没什么水花儿了。
乔稚晚瞧着他认真的侧脸,思绪时而跟着那些只字寥寥的消息猜测他的过去,时而跟着他修长手指的律动,默默地去记弦音和指法。
他的指腹上有明显的旧伤,她注意到过,且不论梁桁怎么说,她尊重任何一个对音乐抛头颅洒热血的人。
曾经的他,肯定也为此倾注过自己的满腔热情。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但她就是如此的确信。
晚风中,乔稚晚突然明白了,夏帷和刺刺那种姐姐的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样儿的。
他是那种哪怕不在青春期,都会惹人无限肖想的男孩子。
沉浸在音乐中的他是那般的有力量,那般的随心所欲,夜幕沉下来,一盏随意接到这破败顶楼的昏暗小灯,都能让他光芒万丈。
乔稚晚的进步很快,她到底是有音乐基础,怀野教她也轻松,白天在房间里练,晚上怕扰民就去顶楼。
当然不扰民是不可能的,难免被投诉过一两次,不过老城区就这点好,物业基本不管事儿,提醒两句,他们还是随心所欲,不过到了睡觉的点儿就收工。
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又租不起梁桁那种专业的排练室。
刺刺私下问怀野,还要不要沿用以前的乐队名,怀野说不要。丁满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显然也不想让丁满知道。
怀野对从前的事情讳莫如深,乔稚晚也没有开口问过,他也没有问过她的从前过往。
这是一种对彼此心照不宣的尊重。
这几天都没下雨,晚上一直待在顶楼,难免被咬出蚊子包,蚊子偏偏爱咬她不咬怀野,她苦不堪言,缩在塑料棚里不出来。
怀野下去拿花露水,再上来,一掀开门帘,乔稚晚简直要尖叫了,赶忙让他关上。他偏要作弄她,把那塑料门帘儿扇呀扇的,放进来几只蚊子,乔稚晚顾着弹贝斯,就罚他在旁边打蚊子。
夜晚起了风,带着丝丝儿清凉,也许是要下雨了。
二人坐在风中,喝起了丁满为他们买回来的5块钱一罐的廉价啤酒——乔稚晚爱酒,她是不喝这样的啤酒的,精酿粗酿分的很清楚,但偶尔这么粗糙地来一罐儿,居然透心的爽朗和清凉。
乔稚晚在一旁喝着啤酒,怀野翘腿坐一边,随便拿了本丁满的初中课本,垫在腿面,用一支铅笔唰唰地写着东西。
乔稚晚把啤酒放一旁,她起身活动了下,吹了会儿夜风,走过去,恰好瞄到,于是在他身后低了低身:“喂,你写什么呢。”
看清了是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简谱,惊疑道:“你还会写歌?”
她的长发拂着他脸颊过来,有点儿痒,怀野没抬头,稍稍避开她的头发:“有那么惊讶吗。”
“我看看,你写什么。”
她却又凑着他过来,那又勾又卷的发,在他的皮肤绕呀绕的,他躲不开她,就高高扬起手臂,站了起来。
趁着身高优势,不让她够到。
乔稚晚真是好奇极了,她踮脚去够,不留神便挨到了他胸前,她也不躲,还去抓那张纸,眯起眼睛来,笑了:“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我随便写写,”怀野不想让她多看,又坐了回去,避开她一些,“以前不是我写,我不是很擅长这个。”
乔稚晚有点儿醉了,搬了个凳子继续坐到他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笔尖儿,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问:“那以前,是谁写?”
“说了你也不认识吧,”怀野淡淡地笑着,睨她了眼,不想多说,他垂眸,继续在纸上写了两个音符,“对了,你刚才弹的那段儿,自己琢磨的?”
“哪段儿?”乔稚晚一愣,想起来了,“哦,你教我的那段,我随便加了点别的。”
“不错,”怀野由衷地夸赞她,“你音感很好。”
“你也不看我干什么的。”
他便笑了:“至于这么得意吗。”
她借着酒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近都没怎么喝酒,过于容易醉了,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但我现在,好像才有点得意。”
“什么意思。”
怀野停下笔,侧眸看她。
因了微醺,她的双眸迷蒙上一层异样的色彩,她最近都没怎么化妆,唇勾起的一抹微笑却仍让整个人的姿态娇妩到逼人。
和他看到的杂志封面上的那个女人,好像是两个人。
“意思就是,从小到大都有人夸我啊,夸我天赋好,大提琴拉的好,夸我的音乐有灵气,有灵感,”她苦笑,“但他们说的太多了,后来我演奏不出令自己满意的音乐了,就觉得那些话太假了。”
怀野迟疑着:“所以,你开始怀疑自己?”
“嗯,我开始怀疑自己,”乔稚晚肯定了他的话,垂下眸,盯着地面的某处,又抬头对他笑笑,“因为你之前不认识我,所以如果是你说这样的话,我就会相信你,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有天赋。”
怀野凝视她小半秒。
四目相对了,好像才终于能把她和以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就这样吗,”怀野有点儿不屑,别开视线,“我还以为什么。”
“……嗯?”
“本来就有的东西,没必要去怀疑,”怀野说着,拿起一旁的啤酒,挨在唇边小啜一口,“你有没有我听得出来。”
“所以你没骗我?”
“我干嘛骗你。”
乔稚晚便笑了,她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学夏帷,揉一揉他的脑袋,于是她伸出手去。
怀野见她抬手,躲她一下,很警惕:“你干嘛。”
“让别的姐姐摸,不给我摸?”乔稚晚有点不悦,“你刚才的话让我很开心,我要奖励你啊。”
什么奖励他?
怀野不以为然地轻嗤,放下啤酒罐儿,犹豫小半秒,还是低了头,硬着嗓音警告:“就一下,知道吗,多碰你要付钱给我。”
乔稚晚置若罔闻,揉了他好几下。
他柔软的头发在她指缝之间穿梭,搔过她的皮肤,她看着他,不知怎么,心头掠过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
“弟弟。”
她出声。
“——嗯?”
怀野依然冷硬着嗓音。
“你刚才喝的那罐啤酒,是我喝过的。”
“…………”
空气跟着沉默小半秒,怀野倏地拍开她的手,咬着牙:
“松开,再也不给你摸了。”
乔稚晚咯咯直笑。
二人就这么在这里一直坐到深夜,连下雨了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