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笼觉睡得浅,以至于外面防盗门的锁芯一弹开,有人的脚步跟着进了家里。
乔稚晚倏然就睁开了眼睛。
隔着一道卧室的门,听见louis也醒了,欢快地在客厅蹦来蹦去的,见到了来人汪汪直叫。
清晨和煦的阳光也许落满了客厅,少年微微俯身下来,用清朗的嗓音故意叫louis那个土里土气的名字,louis也不恼,哈赤哈赤吐舌头,开心地绕着他打起了转儿,摇首摆尾。
——当然这些都是她根据动静想象的。
乔稚晚不用看,想都能想得到外面那一人一狗惺惺相惜的模样。
那夜楼,因为那天在泳池她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他和她之间的氛围就变得有点奇怪。
乔稚晚也不知道他这几天不常在家,是真的因为去试摩托车,还是有意躲她。
她想到夏帷曾经跟她描述的他。
——泡了个小乐手,见面的时候一口一个姐姐热情的不得了,后面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了。
乔稚晚那时可想不到这“小乐手”居然是她那天撞到的偷狗贼,听门外louis那殷勤的动静,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被偷了,而她,现在居然还和他住在了一块儿。
他不是这个姐姐那个姐姐很多么?还有好多姐姐上赶着想他去家里住,他最近完全挪不动窝,每晚都在这里休息。
可她说到底,却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对他的完全不了解,让她居然好像被他这么个弟弟拿捏住了。
乔稚晚想着,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决定今天从卧室里走出去,就摆出点自己的作为“年上”的姿态来。
亲了他也没什么,她是姐姐,是这个房子里食物链的顶端,当然想亲就亲了。
关于他的事情,想问就问了。
正脱下睡裙,换上端庄正经一点的睡袍,系着腰带。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louis撒着四蹄就冲了进来,扑一样朝她过来。
乔稚晚慌忙掩上没完全遮住自己的睡袍,便见少年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懒懒散散地倚住了门框。
怀野半抱起手臂,靠着门,抬眸看着她,还是那般略带不满和不耐的口气:
“几点了?还睡?”
这是离开了的第一句话。
就这么欠欠的。
乔稚晚一副不想和他计较的表情,优雅地挑过眼前一缕发,平静地笑了笑:“才起来,看不到?”
“看到了,”怀野定定地瞧住她,倒是意外的好脾气,“昨晚窗户没关,要不是怕你半夜梦游掉下去,我也不会进来查看。”
嘴里真是没半句好话。
怀野没再多说什么,双手落入口袋,命令她道:“穿好你的衣服起来,过来帮我个忙。”
“为什么是我,”乔稚晚气笑了:“你不能找别人?”
怀野回眸觑她,眉眼微抬:“找谁?”
也对。
丁满回老家了。
“而且,”他又补充着,笑了笑,好似在讨好她,“这里也没有人比你懂音乐了。”
乔稚晚一万个不情愿,但出于他这句话,还是穿好了衣服出来。眼见着正对着她卧室的那扇常年不打开的门,对她敞开了怀抱。
又是那个幽暗的房间。
不常见光的房间。
藏着秘密的房间。
乔稚晚在这里住了快半个月,之前就猜到了,这应该是丁意的房间。
丁满走之前,还对怀野说,如果觉得顶楼吵,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写歌录音,可以用这间房间。
拉着厚重的窗帘,不大的空间如潮闷的雨天一般阴沉。
还是那样一尘不染的床单,灰尘的味道夹杂着挥发殆尽的樟脑球味儿,没有一丝丝的人气儿。
已时至六月末,这样闷热的夏至时节,站在门边,居然浑身都冷嗖嗖的。
怀野正半蹲在书架前翻找着什么,察觉乔稚晚站在门口久久不动,也没回头,嗓音落在尘埃中,显得寂寥而冷淡:
“进来啊,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乔稚晚顿了顿脚步,走了进来。
她不自禁地捏了捏睡袍的领口,气温不低,她进入这里的一刻,还是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怀野找到书架下方的一个笔记本模样的东西,抽出来,站了起来,他回眸瞥她一眼,淡淡地道:“跟我还装什么,之前我不是跟你说了,别总是装的那么理性吗,你就不是那种理性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她,又恶劣地笑了。
“你不是说,你是个疯子吗。”
“……”
好过分。
乔稚晚心下也有点脾气,沉了沉气,抬眼看着他:“行,我承认,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和丁满的哥哥之前认识不认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们认识,为什么你不告诉丁满这件事情,万一丁满知道了怎么办,你要怎么解释。”
“住了这么久,居然担心起别人来了,”怀野轻嘲了句,拉过来一张椅子,他自己坐到床边去,对她道,“过来坐下跟你说。”
他倒是真喜欢命令别人。
不住地是不是因为当乐队主唱的缘故,他确实比同龄人有主意主见的多。
乔稚晚于是走过去,坐下了。
椅子就搁在床边儿,怀野坐在一旁,在她坐下的一刻,他忽然把一条手臂搭在了她身后的椅背。
如此靠近了她。
乔稚晚不是没和他离的这么近过,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邀请她进入了他的世界,她竟然有一丝小小的紧张。
她最开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怎么会这样?
怀野半垂下眼,开始翻手里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的,谨慎又小心,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我不管是梁桁告诉你了什么,还是你自己想来打听我的八卦,我都要告诉你,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好人,我也不介意你会怎么评价我,当然我也不会因为你的看法来评价你。”“我和丁满的哥哥的确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他叫丁意,‘满意洗车’的‘满意’就是取自他俩的名字,但是丁意被父母送到了港城的一个寄宿学校上学,就在我学校隔壁,”怀野说到这里,沉默了下,好像不愿意回忆起过去那段记忆,他抬起眼来,看到了乔稚晚认真平静的目光。
他盯了她小半秒,忽然有一刻的失神。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好像发现,是自己过于防备她了。
没有对他的偏见,没有想探听他的心思。
更多的是一丝。
怜悯。
他不需要怜悯,他从来不需要这些。
怀野匆匆别开自己的视线,脊背向后沉下去,平躺在了床上,翻着那一页页画着各种诡谲离奇的画,写着一首首音律阴沉的歌的简谱线,还有许多宛若疯狂的梦呓般的只言片语。
微微阖眸,好像一晃,就回到了那个冬天。
“我觉得,不应该把那所学校叫什么‘戒网瘾’学校吧,不如说是精神病院,至少我们学校的人都那么称呼那里,”怀野回忆着,苦涩一笑,“我不是很爱管别人的闲事,但谁让丁意撞我脸上了呢,他跟我说他很不开心,就像你总是对我表现出,你很不开心的样子,
“你知道吗,丁意是我最合得来的朋友,其他朋友都是一起逃逃课,去网吧打打游戏,但是丁意不一样,他是个天才,他会画很漂亮的画,歌也写的比我好多了,以前我们乐队的贝斯就是他,但是……那些人,却只想把他变成一个‘正常人’,变成那种‘理性的人’,但是他真的有问题吗?他没有问题,为什么别人总说,他是有问题的呢,
“什么是理性的人呢,就是那种从小到大很听父母的话,按部就班长大,考试拿好成绩,读书,长大……”怀野叹气,“我见过这种人,我爸和他前妻生的哥哥就是这样的人,我父母也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但是我知道,这样不会快乐。”
“有时候叛逆真的是叛逆吗,其实只不过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就是在‘叛逆’吗。”
怀野说着说着,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偏离了些许重点,于是他又轻轻地一笑:“为了我们乐队的新歌和演出,丁意那年没有回家过年,他就留在港城,我们乐队一起做音乐,那时我没意识到他的病情加重了……他那么不快乐,我居然都没注意到,
“那天我妈过生日,我提前走了,”怀野说到这里,话开始含糊起来,好似不愿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些人让他喝酒他也喝,让他骑摩托去跑腿,他也去,他和丁满一样,就是那种怂怂的个性,然后他出事了,路上太滑,撞在我们城市广场的地标上撞死的,脑浆都撞出来。”
乔稚晚满脑子震撼,她张了张唇,尝试说点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诡异的寂静流淌在这半大不大的房间中。
床上的少年好像已经睡着了,沉湎于过去那场淹没他的大雪之中,笔记本倒扣在他的脸上。
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他在哭吗。
乔稚晚坐在原处,看着床上的他良久,半晌,她才又抻了抻发紧的喉咙,开口道:“……那些人,是梁桁他们吗。”
“梁桁跟你说了,是我害死的丁意吧,”怀野沉沉地笑了起来,都能想到梁桁那样的嘴脸,“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如果那天我晚走半个小时,或许十分钟,如果我早点察觉到丁满那段时间被另一个乐队的人欺负了,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怀野说完,已经不愿多讲,好像也把评判的权利交给了她,他从床上坐起了身,两条手臂撑住自己,散漫地看着她:“我现在又要做一个坏人了,我写不出满意的歌了,我现在,要从丁意和我们乐队活动期间写的笔记里找灵感了。”
乔稚晚看着他,沉默着。
怀野也看着她,微笑着。
“帮帮我吧,嗯?”
又这么沉默了许久,乔稚晚却没理会他刚才的请求,突然在这一刻想明白了,为什么他能看出来她不是很开心。
并且他能够直击痛楚,指出她一直以来都在假装“很理性”。
他说他要接受自己。
她已经开始接受了,那么他呢。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了,”乔稚晚接过他手里的笔记本,略略翻看了下,半扬起脸,又对他笑笑,“但是你也不像什么坏人,这句话,有人跟你说过吗。”
怀野半蹙着眉,很难理解她的话似的,细细地思考了下,摇头,“没有。”
“丁满说过,”她说,“现在我也在对你说,我觉得你很好,你还可以更好。”
“……”
乔稚晚垂眸一页一页地也开始翻这笔记,倏然发觉原来他脖子上的那只野鸟,就出自笔记本页面上这样的笔触。
他也对她说过,他把去世了的朋友的画纹在了身上。
他纹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还没等到对面人说话,乔稚晚的手腕儿上便倏然拽过一个力道,他好像要来抢她手里的本子,又在靠近的一刻改了主意。
这么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儿。
也许是用力过猛了,也许他就是想这样做,她猝然被拽离了身下的椅子,半个人都被他带到了床上。
她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乔稚晚都没躺平,他又一个翻身,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
他清爽的气息和略带笑意的语气落下来。
一双黢黑的眼灼灼盯住了她。
“上次亲我,这次又对我说这种话,讨好我吗,嗯?”
怀野的唇角扬起,“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