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都和他说了,她不确定今晚会不会回来吗。
乔稚晚心里这么想着,那车外的少年却是一脸的笃定,仍用那种质询的目光,向她身侧的许颂柏寻求确认。
好像不给他个答案,他就站在这里不走了。
许颂柏仍是一副素来斯文妥帖的模样,只是微笑,礼貌地点点头,答应着:“好,没问题。”
“没问题什么,”怀野挑了下眉毛,侧了侧脑袋,漫不经心地追问,“是好好把她送回来‘没问题’,还是去看我们的演出‘没问题’?”
少年笑得一脸无辜,语调散漫:“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而且,最近这附近可不安全,昨晚你也看到了,你舍得她回家晚了出点什么意外?”
“……”
许颂柏的嘴角很明显的僵硬了下,迎视上怀野那似笑非笑的视线,脸上的微笑都有点儿挂不住了。
少年似乎吃准了他这样礼貌绅士的男人,定不会直接说出“我直接带她去我家”这样的话。
他和她现在也并非交往关系,如何来说,车外的这个人作为她的“朋友”,都比他有资格管她晚上回不回家。
许颂柏顿了顿,还是妥善地回答了:“好,我到时候送她回来。”
“几点。”
怀野不依不饶。
许颂柏咬咬牙,依然微笑:“尽早。”
“谁知道‘尽早’是多早,”怀野吊儿郎当地抚了下脖子,唇角轻扬,笑得森然,“我家门禁11点半——所以,最晚11点我要见到人,知道吗。”
乔稚晚皱了皱眉,低声喝止他:
“哎,怀野。”
怀野置若罔闻,那双黢黑的眼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许颂柏,也不向他确认到底会不会来了,而是淡淡地说:“还有,她可是我乐队的贝斯手,今天我准她一天假陪你过生日,我都得自己找人补我们乐队的位置——晚点让她带你过来吧,算我请你们的,也给我点儿面子。”
说着,少年这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只有他的嗓音从车窗上方落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看不到了。”
乔稚晚听到他这语气。
倏然一愣。
可他显然不需要车内任何一人的答案了,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高挑的身影一晃,朝远处跑出一段儿的louis吹了声悠长的口哨,踩着双拖拉板儿,捡起狗绳儿,手抄在口袋,人就晃晃悠悠地遛狗去了。
车内却是久久的寂然。
默了良久,许颂柏才很轻地笑了一声,发动车子前,下了结论:“joanna,他喜欢你。”
“——不可能,”乔稚晚几乎不假思索地否认了,笑道,“他对谁都这样。”
许颂柏却没想多计较什么了,他朝那个背影收回了视线,笑容稍敛,车头果断地调转了个方向,语气轻松:“没关系,接下来是我和你的时间。”
喜欢她吗。
乔稚晚一路都在想许颂柏说的这几个字。
以至于,人跟着他一路头昏脑涨地走,嘴上你一言、我一语聊着独属于他们的小时候的、长大后的事情,却心不在焉的。
她不是陪他过生日吗。
怎么想的都是怀野。
说是他过生日,他今天却带她来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乔稚晚的父母举家移民之前,在北京也有固定的圈子,许颂柏带她参观的这家琴行,乔稚晚很小的时候就很耳熟能详了。
前段时间她去许颂柏的乐团“面试”时拿着的那把祖父的旧琴,之前就是来到了这间琴行,老板找了熟识的琴匠替她修缮。
许颂柏家里有大提琴,他也是大提琴出身,虽如今搞乐团做音乐剧,但仍然保持着练琴的习惯。
和音乐相伴一生的人,一定要时时刻刻活在音乐中的。
他在路上这么同她说,似乎在牵引着她的思绪,今天带她来参观,他显然意不在此。
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偏离轨道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也意不在此。
收藏大提琴的人很多,有些人的狂热程度甚至堪比其他领域的收藏家。
乔稚晚曾有幸见过一位叫做阿玛蒂亚的制琴师,制作的那把十分有名的大提琴“国王”阿玛蒂——出名的制琴师制作的琴会有特别的名字,那把“国王”阿玛蒂十分漂亮,镶嵌着各种宝石和装饰品,有着丰满而有力的声音,现在为一位比利时的演奏家所收藏。
乔稚晚常用的那把琴,是从祖父和父亲的手里继承下来的,中国人没有这样的传统,何况是给西洋乐器起名。所以她的琴并没有名字。
下午许颂柏带着她在这如艺术馆一般的琴行穿梭,甚至见到了现代技术处理过的羊肠弦制作的大提琴,她曾经多有耳闻,但现今这样的琴存世过于稀有,一时间流连忘返,跟随琴行老板的讲解,一时都忘记了时间。
临走前,二人和老板在茶室里饮茶。
老板熟悉乔稚晚,更熟悉她赫赫有名的祖父和父亲,虽然并未对她近来的行径多有置喙,但眼神已经对她多有打量。
乔稚晚坐在这里周身不适,于是趁老板和许颂柏交谈,她起身去外面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站在窗口,悠悠然地抽着电子烟。
她想到的是那天夜晚,他递给她一支南京煊赫门,告诉她烟嘴是甜味儿的——陷在这样的思绪中,这会儿都抽的寡然无味。
手机到现在也没动静了。快到傍晚时分,薄暮染红了大半片天空,乔稚晚还不知道自己晚上要去看演出,还是再同许颂柏温存片刻。
夏帷也再没有联系过她。
一下午,她的心里都乱糟糟的。
怀野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机会看了”,是认为她迟早会走,会回归原来的生活的意思吗。
他年纪小,倒对事情总有种异常的悲观,但是他又意外地是把所有事看的最透的那个人。
这样两种热值混合在他的身上,真是矛盾。
乔稚晚正心下思索,这时,一阵绵长的,十分有穿透力的琴声,从长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流泻而出。
一听就是好琴发出来的声音,音质柔和而丰富。
演奏的居然还是他父亲的曲子,以至于她马上就可以辨识出来。
但遗憾的是,实在过于生涩了。
乔稚晚自认为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收起了思绪,还是不禁抬起脚步,循声走了过去。
发出声音的地方是一间演奏教室,门没关,半敞着,过滤着酷暑的热气,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坐在琴凳上,尚未发育完全的手臂,与怀抱中艰难地扶着的那个成人用的大号提琴格格不入。
看起来很费劲儿啊。
乔稚晚的脚步停在门边,轻轻地倚住门的另一侧,不想打扰。
这个角度女孩儿发现不了她,她便静静地听音律流淌。
如果说,怀野的摇滚乐是至高无上的叛逆,那么大提琴的音乐就是入木三分的绵柔。把这两者的形容词调换一下也完全成立。
乔稚晚有很久没有听过这么纯粹,这么生涩的音乐了,心下都跟着安宁,好像找回了最初练习大提琴的感觉。
最初的最初,也并非rachel强迫她去学琴。
并非父亲,或者任何一个人,让她去学琴。
而是好像这种东西就应该存在于她的骨子里,作为一种源源不断的原动力,组合成了现在的她。
正在这清澈到笨拙的乐声里凝神,凭空忽然落下严厉的声音来:
“——我不是都说了,不该这么拉吗!”
乔稚晚回过神,见一个女人满脸愤怒地走到女孩儿的面前,不知是什么激怒了她,居然这么忍无可忍——跟当年的rachel简直一模一样,一手拿着自己的琴弓,去敲女孩儿的手:
“你听听我刚才怎么拉的?节奏明显不对!昨晚不是让你听了好久的原声?——还有,现在谱子都记不下来!出了多少错你自己听出来了吗——你下周要比赛的,比赛啊宝宝!能不能上点心!”
明明叫着最亲昵的称呼,却用最苛刻严厉的语气。
可笑的是,从小到大,rachel永远对她的称呼都是joanna,移民后连她的小名“晚晚”都不叫了。
不知不觉,她自己都忘记了。
女孩儿咬住下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强忍着哭腔:“我知道了……妈妈,我再试一下……对不起。”
然后忍着手指的疼痛,再次拿起了琴弓。
“再来!”
“是……”
“不要再出错了!”
“……知道了。”
音律再次流淌,刚才那火冒三丈的女人回到自己的位置时,发觉了门口的乔稚晚,微微一愣。
乔稚晚顿了顿,如此也不偷窥了,大大方方地推门进来。
女孩儿的乐声也停下了。
女人听说自己的父亲下午有客人来,刚出去在茶室瞥过一眼,见到是乔稚晚还心下吃惊,面前的她,和印象中在各大音乐厅中姿态翩跹的女人大不一样——若是说哪点不一样,也许是沾了些烟火气。
而她现在还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女人一时话都不会说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打个招呼或者什么的,乔稚晚只对她微笑了下,径直走到了练琴的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并不认识她是谁,抬起脸来,天真地眨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祖父或者母亲的朋友。
“阿姨……”
女孩儿才要开口问候,乔稚晚却淡淡地对她说:“琴弓能给我一下吗。”
“……”
女孩儿愣住,看着自己妈妈。
女人以为乔稚晚要示范给自己的女儿看,赶忙堆起笑脸,有点儿诚惶诚恐地说:“晶晶,愣着干什么,把弓子给姐姐呀——”
乔稚晚对这声“姐姐”非常满意,都没计较女孩儿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姨。
她心想怎么怀野叫她姐姐的时候她没这么满意过呢,她最多的想法却是一直在吃他其他姐姐们的醋,他对谁不是那样呢。
思绪翻覆间,她已经为女孩儿拧好了琴弓,弓身因了弓毛的张力而微微躬起,具有了更大的紧张度。
但她没有代替女孩儿坐在大提琴后演奏,而是低头,温和地微笑:“试试吧,琴弓拧紧一点,听起来节奏感会更强,还有,你刚才的那个短促的跳弓很好,丰富了音乐的层次——是自己的想法吗。”
女孩儿就是因为刚才的那个突兀的跳弓被妈妈打了手,这会儿又是惶惶地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咬咬唇,才对乔稚晚点头:“……嗯,是。”
“可以再试一次吗,”乔稚晚依然眯起眼睛,笑道,“我觉得很不错。”
女孩儿几乎被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的笑容迷晕了眼,她怔怔地点头,都忘了自己的妈妈刚才是如何大发雷霆,“好,那我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