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许颂柏许久未见乔稚晚回来,与老板一路从茶室闲聊出来,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琴音经过这处走廊。
脚步倏然就顿在了这间演奏教室的门前。
她早不是他印象中十几岁的少女模样。
这么微微躬了身,一袭白裙翩跹,耐心地教教室里的小女孩儿拉琴时,带着微笑的侧颜便更动人了。
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这样离经叛道的发色衬得她皮肤更白,薄暮洒落的点点柔光跃动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她稍稍抬手将一缕发优雅地顺到耳后,就还是那个虔诚地信奉着大提琴,侍奉着高雅的古典乐,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看似绝对不可亵渎染指的joanna。
只不过现在的她,比起从前那樽被妥善地封存在玻璃罩子中的艺术品一般的她,沾了些平易近人的烟火气息。
美是美的。
但许颂柏并不喜欢这样的她。
尤其她的发色,漂亮归漂亮,总归是不适合她的。
“……啊,那位是我的女儿和孙女,许先生,你刚才应该见过的,”老板笑呵呵地解释,同许颂柏一齐打量方才与他们闲谈时都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乔稚晚,这会儿很小声地问,“joanna没打算继续回她母亲的乐团吗?我好像听说,她在北京玩什么乐队?”
许颂柏从那个方向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有点不屑:“她会回去的。”
老板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笃定,微微一怔,随后也不大惊奇了:“嗯……是,的确,她是很有天赋的人,如果不在大提琴领域发光,实在过于可惜,一枚齿轮都可能有生锈需要歇下来润滑的一天,做点别的找找新鲜感也没什么,网上一些评论对她实在过于苛刻了。”
老板说着,要推门带许颂柏往进走。
许颂柏却制止了他,“您再带我去别处看看吧。”
“joanna呢。”
“让她待在这里就好,”许颂柏并不想打扰,笑一笑,“有的事情需要她自己想明白了。”
乔稚晚和女人一言两语的聊天之间,了解到她是老板的女儿,这位练琴的小姑娘是老板的孙女。
女孩儿的天赋不差,很快就在乔稚晚的鼓励下拉的流畅又自然,虽仍旧生涩,但音乐就是这么神奇,会跟着演奏者的心情随意变换,抛开了方才在母亲面前演奏的紧张,此时随心所欲起来,连续几个漂亮的跳弓,都在原曲的基础上大大增色了不少。
女人把茶具摆到了演奏教室来,乔稚晚却准备作别了,女人便颇感遗憾:“joanna,我很喜欢你和你父亲的音乐,去年你在北京演出的几场我都去看了,你现在不拉大提琴了,实在很可惜。”
乔稚晚默然须臾。
她和女人站在门外,再次打量那个女孩儿练琴时的背影,随后唇角轻牵,答非所问,静静地笑了下:“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练琴,我妈妈也会打我的手,因为错了一个音,或者多加了某个跳弓。”
女人一愣,不明白她是否要同自己谈心。
乔稚晚却认真地看着她,继续微笑:“如果不加以随心所欲,那么每一次的演奏就不叫作演奏,只能是‘练习’,音乐就不是音乐了,太过紧绷演奏出来的东西,是没有任何生命可言的,过多的矫枉过正只会让音乐失去原本的灵气,音乐本身就是没什么标准的,
“我父亲的音乐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作品了,古典乐的流派也经历了许多次的更迭,实际上,您女儿的想法虽然稚嫩,但其实是出于对音乐最原初的体会,这样不加技巧的天赋,后期如果丢掉,是很可惜的。”
女人听得似懂非懂,细细思索一番,还是认可了乔稚晚,转而小心翼翼地问:“那joanna你呢,要为自己的音乐加点什么呢?我知道你前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好,你……打算回到舞台吗?其实,我一直想带我女儿去看你的演出……她其实也很喜欢你呢,你父亲的这首曲子,也是她选来参加比赛的,一开始我还很担心她练不好,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对她有些信心了。”
乔稚晚再一次沉默了。
这时,女孩儿的琴音也停了下来,乔稚晚撞上她这样钦佩渴求的目光,心下忽然有些许心虚。
她转头,看向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这样浓墨重彩的颜色。
时间居然过了这么久。
问题是问她,乔稚晚却忽然想到了怀野。
在舞台上恣睢睥睨、散漫随心的少年,他的音乐也跟随着他,那么的灵动,自然,充满了野蛮向上的生命力,有着令人无法小觑的天资和才气,只得望其项背。
她突然想明白了下午临走前,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以后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她很想去看他的演出。
趁以后可能看不到之前。
是的没错,她心底万般清楚,她迟早要回归自己的原点。
她不会无止境地允许自己堕落。
从最开始他对她说,陪他一起玩乐队吧,她心底某个角落,就做好了注定无法久留的打算。
尤其今天下午来到这里参观,听到了小女孩儿那生涩却鲜活的琴声,她心底的那个声音冲破了这些日子的颠倒无措,开始尖叫。
那么他呢。
他是有天资才气不错,也有很多出乎年纪的理性和疯狂,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然而现在他的生活其实与堕落无异。
他就打算这么下去吗。
乔稚晚最终没多说什么,作别了女人和小女孩儿。
就离开了。
和许颂柏吃过晚餐,二人漫无目的地兜起了风,开心是很开心的,乔稚晚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哪一刻是不开心的。
许颂柏忽然提起:“不如去看你朋友的演出吧?我突然很想看看,joanna玩摇滚是什么样子。”
乔稚晚正盯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听到他这么说,转过脸来,夜风撩着她的头发和笑容,她便笑了:“——你想去看?”
“你不想吗。”
许颂柏反问她。
“想啊,”乔稚晚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支着脑袋,吃饭时喝了点儿酒,她都有点神魂颠倒,“跟他玩儿了一阵子乐队,觉得挺有意思,说不定以后就看不到了,还是趁早去看看吧。”
车在道路尽头停下。
夜色霓虹从窗外掠过,许颂柏也转头看向她,眼神中不乏多了些试探的意味,轻笑着问:“今天我看到你教那个小姑娘练琴。”
“嗯?”乔稚晚迟疑地看着他,脑子钝了下,盈盈一笑,“嗯,是,看到她,我就想到了我小时候被我妈胁迫一样地练琴,师兄你应该没忘记,我妈以前总拿琴弓敲我的手。”
“是啊,我没忘,你也不敢哭,师母罚你多练两小时,我就去跟师母求情,”许颂柏想着他们小时候的事,不禁也弯起了唇角,他半握着方向盘,手指缓缓地敲了敲,“感觉你那时候真的很恨练琴,但其实每个人最开始都会很憎恨吧,毕竟小时候正是玩心重的年纪,谁愿意天天被关在琴房里?”
乔稚晚醉醺醺地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然问:“我送你的礼物比较便宜,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不会,”许颂柏立刻否认了,他靠在座椅,侧着脑袋,温柔地看着她,“你送我的我都很喜欢。”
“你家门的密码还是我的生日?”乔稚晚借着酒意,继续问。
许颂柏点头,忽而又笑:“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太在意你了。”
“但你表现出的,”她不禁抬起手,食指的指腹点着他的下巴,下滑到他的喉结和衬衫的领口,想象着他穿上那件廉价衬衫的模样,“就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在意我。”
她的话才说完,他便倾了身过来,捏住了她抚他下颌的手,靠近她的唇,眼中的某些情绪,在对上她的眸子的一刻,深沉了不少:“joanna,其实我今天带你去琴行,是有目的的,你能感觉到吗。”
乔稚晚的呼吸沉了沉,点头:“嗯。”
“你应该属于大提琴的舞台,这是我的私心,你不应该站在livehoe的舞台上,你明白吗。”
“我知道。”
她发自内心地说。
“真的?”
他笑了,抚住她的脸颊。
乔稚晚窒了窒气,感觉他就要吻过来了,但他只是轻轻地一笑,温柔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儿:“今晚看完他的演出,你也就该回归自己的生活了,其实你知道,你一直以来是喜欢大提琴的,所以,把以前的joanna还给我吧。”把以前的joanna还给他。
乔稚晚还来不及想这句话的意味,他便捏住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
令她失望的是,他的吻中没有任何狂热的情/欲和叛逆的渴/求,有的只是志在必得的循规蹈矩。
好像他早就做好了拥有她的打算。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机械地回吻他,很努力地回吻他,从小到大对他的觊觎和渴求,在这一刻却如何也无法得到满足。
为什么。
会这样呢。
“今晚去我家吧,”许颂柏吻她的间隙,很温和地说,不再以礼貌的姿态询问她的意见,手指抚上她柔软的唇,看着她的目光深沉无比,“去看他的演出只是不想让你留遗憾,但是,joanna也不要让我遗憾,好吗。”
梁桁和他的乐队有一阵子没来愚人瓦舍演出了。
符安妮的那次生日会过后,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道了红鬼最红的那张专辑里的歌,基本都是以曾在港城大火的那支叫做o为蓝本抄出来的。
——这其实是圈中很多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一直没被坐实罢了。
当时红鬼在港城发展初期,两支乐队就视对方为死敌,梁桁的水平说实在平平无奇,能写出那样的歌还爆红,全靠他肯给音乐厂牌砸钱,一边谈着华裔钢琴家女朋友,一边还傍上了符安妮。
而现在据说,符安妮在跟他闹分手了。
梁桁他们不露面,之前全靠他们演出带动消费的愚人瓦舍多日来都门可罗雀,人烟稀少。
今天怀野带人过来,才有了那么一丝丝人气儿。
小丁和怀野今晚一道过来。
那天临走前,小丁在火车站碰见了梁桁,梁桁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但他多少觉得有点添油加醋的成分,这事儿在心底自然是过不去,但他还是觉得,回北京了当面问问怀野比较好。
毕竟,哥哥丁意去世后,他真的把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怀野当做自己的亲生哥哥的。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怀野对他和他们家也真是一顶一的好,这是他都看在眼里的。
回来了和怀野谈了一次,小丁也算是知道了怀野为什么对梁桁那么的恨之入骨,梁桁为什么无比忌讳怀野再次拿起吉他组建乐队,之前的一切疑惑,就都说得通了。
丁意去世后,常用的那把吉他一直扔在家里的地下室,怀野这段时间用的都是刺刺借给他的。
今天丁满把吉他拿给了怀野,怀野当即决定晚上带来演出。
丁满隐隐地猜测过,怀野的家里应该是有点小钱的,至少吃穿不愁,虽丁满之前不认识怀野,但当年偶尔听寄宿在外地学校的哥哥丁意说起过,和丁意一起玩乐队的那个同龄人很小就开始学习架子鼓了,基本上乐队的这些乐器都被他学过一遍,还送给过丁意进口的吉他弦,一根顶丁意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吉他当然不若怀野平时用的那样,但乐器如何演奏,演奏如何,说到底是奏者的技巧问题。
丁满坐在这儿听他和他新找的那群乐手一起排练,并不觉得比之前用的吉他音色差在哪里。
丁意从前玩乐队是绝对不被家中接受的,以至于他死后,全家人都觉得他没怎么搞出名堂来。
丁满今天听怀野和他聊了一些丁意以前的事情,那个记忆中因为染上网瘾被父母“寄宿”在港城,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面,后面又和人学坏了去玩乐队的哥哥的形象,在怀野的口中,得以补充完整。
现在过了晚上八点半,演出九点开始。
场子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人,近来怀野在其他地方演出,积累了一些人气,今夜前来的还有上次在符安妮的生日会一睹他们乐队风采,想来观摩学习的圈内人。
不多时,就坐的满满当当了。
临上台前,怀野都话不多,只指挥着贝斯手鼓手,在后场进行不插电的排练,这会儿的休息空档,小丁凑过去,问他:
“姐姐今晚会来吗。”
怀野拧开个矿泉水,仰起脖子喝水。
后场实在闷热,空调用久了都没风儿了,在这儿待了这么久难免心浮气躁,他的肌肤都浸出了一层薄汗,这么半仰着头,喉结嶙峋地起伏,脖颈上那片纹身更扎眼了。
他演出的时候喜欢穿白色衬衫,这么松松垮垮地系着纽扣,吊儿郎当的,全是倦漫的姿态。
觑过小丁的那一眼也很漫不经心:“干嘛,想她了?”
小丁一口气没上来,什么叫他想她。
怀野今晚话这么少,明显心里藏事儿了,姐姐今晚又跟自己的白月光出去约会,到底是谁想谁!
小丁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顿了顿,道:“小野哥,你有时候就是不坦荡,你说你,当时直接跟我说,你认识我哥不就行,你藏这么久,别人还特意找到我想让我误会你,你现在——”
“你不是没误会我吗,”怀野拧上瓶盖儿,水抛给小丁,很不满似地,“什么叫我不坦荡,怎么,你在教训我吗。”
小丁没再吭声,怀野就喊停了,对众人说:“吃点儿东西去吧,辛苦了——等会儿上台,都别给我掉链子。”
这人年纪不大,主意很正。
大伙儿都听他的,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一时散了干净。
怀野却没动作,窝到沙发里,打开手机搓起了游戏。
他一条长腿搭在一边儿,如此一副散漫姿态,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似的,小丁还是忍不住,过去了,试探着问:“你和姐姐不能住在我家了,你可以住我家店里,但是姐姐住哪里,你想过吗。”
“关我什么事,”怀野说,“她自己有办法。”
“住那个师兄家里,你也没想法?”
怀野哼笑,很不在意似的:“能不能别烦我,开局就被ban,我现在大逆风,起飞不了你负责?”
小丁知道这个人嘴硬心肠软,现在可不怕他骂他了,继续问道:“那你如果不能住在店里了,去别的姐姐家里住,你有没有想过,姐姐会不会吃醋?”
“……”
真烦。
怀野真是被他念叨的耳朵生茧,烦躁地说:“我哪有那么多姐姐?”
“你胡说八道,”小丁可是见识过的,“你泡过的姐姐比我在游戏里刷过的野怪都多,还什么‘宇宙最强野王’?这谁给你起的id?你不会还带哪个姐姐打游戏吧,你真的不怕姐姐伤心了再也不理你?”
操。
怀野简直要骂人了,他怎么没发现这个以前一被他凶就结巴的丁满说起话来这么聒噪还头头是道。
他心烦地扔下手机,屏幕亮了一瞬。
她和那个男人离开后,这屏幕就一直这么忽明忽灭——但他从来没觉得屏幕忽明忽灭起来居然也这么烦人。
总之明灭这么多次,她一条消息都不发给他,不说来看演出,也不说晚上到底回不回来——这让他十分的烦躁。
怀野起身,去一边调试吉他,避开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丁,“趁我没发火赶紧给我出去,烦不烦人你?你还操心别人伤不伤心?闲的。”
小丁正要接话,这时他扔在沙发的手机震动起来。
直接打的微信电话。
“是姐姐诶,”小丁说,“她打微信给你,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
怀野这时才发现,认识这么久,居然连她的号码都没留过,每次她找他帮忙什么的,就是一个微信电话过来。
就像是对待一只狗,叫一声名字,他就必须有所回应。
必须吗。
他不是有资格拒绝的吗。
直接拒接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每次都没拒绝她?
“能有什么事,她跟别人出去了啊。”
怀野越来越心烦,眼见小丁瞧着他的那眼神儿越来越暧昧了,他没好气地瞥了眼小丁,最终还是生硬地伸出手:“算了,手机给我拿过来。”
小丁粲然一笑:“我就说,你喜欢姐姐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