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稚晚知道自己是真的醉了。
面前一张张的人脸,和他们左右逢源的谈笑,此时都变成了虚幻的色块儿,在眼前迷离地交织。
“嗯?”
她又向他寻求确认,笑得嫣然,好似终于在今夜这燥闷的气氛中,找到了个缺口宣泄,笑意不由地都灿烂了些,“怀野,没有收到姐姐的礼物吗?”
她没有听到他回答她。
甚至已经醉到连自己有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都不那么确定了。
但她只是那么看着他。
看着眼前十分陌生,又很熟悉的那张脸,还有那双万般好看的眼睛——她没有见过哪个男孩子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旁人只把乔稚晚的这话当作了展开话题的酒桌谈笑,很快,就切入了别的话题,冲淡了她问他的那个问题:
“——哇,原来joanna和怀野真的认识啊!”
“那,那首《joanna》和joanna本人有关系吗——”
“怀野怀野,这首歌是写给姐姐的吗?”
“应该是吧!怪不得金曲节的演出joanna要给怀野帮那么大的忙,怀野,快和姐姐喝一杯——”
怀野隐隐地皱了眉。
这种俨然他成了后辈,全然把他当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儿,一定要向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前辈讨教似的口气,令他十分不悦。
这也是他厌恶这类场合的原因。
简直是浪费时间。
怀野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彻底醉了,眼底都浮现了些许雾蒙蒙的媚色。
她如此一身洁白,一贯的清冷矜持。
披肩落在肩侧,随着她转头看向他的这个动作,滑开一片绰约的白皙,柔软的发缭绕着她红唇边那一点微笑,令人全然移不开眼。
她今晚坐在这里许久,他相隔她并不远。
一晚上,她都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看起来又没那么开心了。
但是。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等怀野作反应,乔稚晚笑一笑,纤细的手一晃,已经把面前的酒朝他推了过来。
她还记恨那天在livepub他对她不屑一顾的模样,看着他,故作随意地说:“可能是别的姐姐和粉丝送你的礼物什么的太多了吧,所以根本没把我的那个放在心上,是不是?”
怀野眼角微扬。
“听见大家的话了吗,”乔稚晚略略环视四下,笑道,“喝了吧,我就不跟你计较上次装不认识我的事儿了。”
她好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上位者,言辞之间都有了些许命令的意味。
万般都由她定夺。
她比之前的那个迷茫犹豫的她,坚定果决了不少,今夜怀野也隐隐地听旁人谈起,她的乐团落地北京,事业蒸蒸日上,来日可期。
“哒——”的一声轻响。
玻璃杯底与吧台清脆碰撞了下,怀野把手里的酒杯放在她的面前。
他没有碰她的酒杯,甚至维持了自己一贯的“不讲礼貌”,只是微微垂眸,睨着她,对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笑:“我还有事,要走了。”
乔稚晚稍稍清醒了些。
怀野身旁又有人搡着他去碰乔稚晚的杯子,笑声窸窣地:“急什么嘛,跟姐姐喝一口也没事儿啊,你又不开车。”
“不喝了。”
怀野干脆地拒绝了,一手还抄在口袋,另一手拿起了乔稚晚的杯子,把她的酒倒入了自己的酒杯。
一滴不剩。
她的杯子空空如也了。
他的那只却满到要溢出来。
乔稚晚眼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
又下落。
她的视线却直直地望着面前身姿颀长的男人。
“你也别喝了,”怀野淡淡地看她一眼,有点轻嘲似的,语气却很轻,“脸都喝红了。”
说完,怀野不等她神绪反应。
他看向符安妮,作最后的告别。
“我走了,”他再也没看吧台前的女人,说,“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发你de,我明早还要去趟学校。”
“怀野还在念书?”
有人闻言,惊奇地接话。
“是啊,读大三了,就在音乐大学,我没记错的话是……古典音乐系吧,”另一人解释道,又调笑着,“怀野你个玩摇滚的,怎么读的古典音乐系啊?”
“调剂的,没怎么上过课,”怀野说着,随意地挥了挥手,“拜拜,走了。”
“喝酒了,路上小心!”
“真当人家是小孩子啊——”
窸窸窣窣的笑声,随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弭在酒气和雨声之外。
乔稚晚从他的方向收回目光,这才抚了下自己的额头,发烫的。
的确喝了太多了。
她这几年断断续续戒酒,不曾像今晚一样这么一杯一杯地灌过自己,方才别的人来和她喝,她也只是假意逢迎罢了。
他的那只酒杯和她的空杯并排摆在眼前。
一满一空,杯壁悬着的琥珀色的液体将落不落,欲语还休。
“今晚喝了这么多,有人来接你吗?”
符安妮坐在一旁,靠近了乔稚晚,用轻松的口气问道。
乔稚晚抬眸,看了眼她,笑了:“有啊,怎么了。”
“别这么防备我,我就是想给你一句忠告,”符安妮兀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啜着,也笑道,“来北京工作了,现在大家都一个圈子,总能打照面,你现在都快结婚的人了,没必要再在年纪小你很多的男人身上花心思了吧。”
乔稚晚眉心轻蹙,似笑非笑的。
“怀野年纪小,他愿意的话,有大把的时间跟你耗,”符安妮笑一笑,碰了碰她的空杯子,“而且,这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可盯着呢,传出去对你和他都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乐队现在有多红,你呢,也要在北京落脚了。”
乔稚晚这才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轻轻一笑。
她把怀野那杯快要满溢出来的酒,倒了些在自己的杯子中,淡淡地说:“你误会了。”
“怎么。”
“别想那么多,”乔稚晚说,“我没那个意思。”
旁人没听出来就算了,符安妮刚才可是看出来了,这俩人之间绝对有点什么——但符安妮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明明总觉得有什么。
却又觉得没什么。
没什么。
但又觉得有什么。
乔稚晚也说不上是什么。
以至于她现在回答符安妮的那句“没那个意思”——她心底隐隐地明白,她也许撒了谎。
但具体如何,她也无从说起。
许颂柏落地了,他决定先回家放东西再来接她。
乔稚晚这几年多数时间都在国外工作,和许颂柏正式交往后,她少数机会回北京,就住在他的家中。
rachel近来也在为他们的婚礼在国内还是国外举办发愁,北京对于乔稚晚来说,好像永远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暂时到,她很快就能看到尽头。
她发给了许颂柏她现在所在的位置,酒保又为她介绍起一款口感不错的酒来,她立刻招呼对方斟酒。乱七八糟的心情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最近,真的太累了。
但如何宣泄,都不觉得舒畅。
亟需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却再也找不到了。
“我明明放排练室门口的花盆底下了,怎么能没有呢,”鼓手徐乐听说怀野没拿排练室的钥匙,很是吃惊,打趣道,“小野哥,你不是成天学校都不去就在那儿窝着,这备用钥匙放哪儿了,你真一点儿不知道?”
怀野生活上散漫随性惯了,但这些小细节还是关注过的。
他打开手机电筒,挪开花盆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
他有点儿不耐烦。
“你钥匙呢。”
“落那儿了。”
“那你等等我吧,等我过来给你开门,这五一节假日,我还在东三环堵着呢,”徐乐说,“我还说呢,符姐不是说你们晚点才结束吗,我算着时间过来排练也行,怎么你提前出来了?”
怀野说:“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徐乐嘿嘿直笑,“我听说今晚不是有个可漂亮的大提琴家吗,你见到了吗?”
楼道寂静,louis听到了门外的他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汪汪直叫。
四下漆黑无人。
怪渗人。
怀野蹲坐在墙边儿,面对着漆黑一片的楼道。
视线落在楼梯的方向,脑海中一跃而入的,是她下午在这里游荡的身影。
他不会看错。
从窗口看到的那辆白色保时捷,是她的。
想着,有点烦躁。
他摸出烟盒儿,咬了一支烟在唇上。
烟嘴甜涩,混着烟草的焦苦味道。
受到了心情影响,不那么好抽了。
打火机也不在身上了。
怀野又将烟从唇上摘下,“我回去拿吧。”
“什么。”
徐乐没反应过来。
“拿钥匙。”
地方不远,打车回去不到二十分钟。
怀野当时也是因为这地方偏僻才选了这里,没什么人打扰,可以旁若无人的排练,用公司的录音棚时总是附带着要对前来“探望”的粉丝们“营业”。
够无趣的。
停车坪七七八八的车走了大半,那辆白色的保时捷还端端正正地停在那里,一尘不染似的。
怀野下出租车时,还观察了下那辆车的车牌号。
换掉了。
她应该是买了新车。
当时她那辆被砸的伤痕累累的车扔在丁满家的车铺后院也没管,她就那么一身轻松地走了。
louis也不要了。
还真是片叶不沾身。
怀野心想着,不禁回忆起那时她在酒桌上面对他的笑容。他能察觉到她的不开心,她的勉为其难,她的强颜欢笑。
但他也知道,这些终究与他无关。
她是最无情的那类人。
符安妮已经走了,车子都不见踪影。
他的钥匙应是落在了座位,被这里的工作人员收起来了,循着原路回去,路过一层大厅,看到了那颗冲破玻璃囚笼,野蛮肆意生长的树。
天窗镂空,洒下月光斑驳。
落在树的躯干,枝繁叶茂之间,像是一樽易碎的艺术品。
怀野沿路下行。
酒场的人几乎都散了干净,偶有一对儿男女倚桌而坐,已有了要离开这里的迹象。
再一晃眼。
他看到了半伏在吧台边儿的女人。
这场品酒会明明为她举办,到最后,她却仿佛是最寂寥之人,繁华在身后散尽,她还留在这里兀自独饮。
怀野顿了顿脚步,迎面撞到了服务人员。
他于是拦住对方,询问他那会儿坐过的位置,有没有落下一串钥匙,并指认了一下。
服务人员显然认得他,嘴巴张合几下差点儿没说出话,立刻有了印象:“有!有的!今晚捡到了一串儿钥匙,您等一下,看看是不是你的呢?”
不多时,对方回来,交给他钥匙。
一串儿叮零当啷的。
怀野接过来,在对方要说提出什么合影签名的请求之前,他说了谢谢,然后把要是揣回口袋。
最后看了眼吧台边,距离他有些距离的女人,从这里走了出去。
夜风凉了不少,门前车来车往。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经一场酒一场雨,姿态都潦倒了不少,变成了最原始的模样,叱咤红脸,勾肩呼嚷,像是会吃人的怪物。
怀野盯着黑漆漆一片的天空,吐烟圈儿,等车。
雨大了不少,持续不断地落下,门前人迹愈发寥落,停车坪彻底空了,只留下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形单影只。
一辆出租车亮着灯,穿透雨幕,靠近他。
怀野拉起领口拉链儿,捻灭了烟,正要扬手挥停。
手机又响了。
来自北京的陌生号码。
“喂……请问,是怀野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是个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笑着。
刚才那辆出租车碾过两道水痕,从他面前驶过。
走远了。
怀野皱了皱眉,嗓音都透出不耐:
“你是?”
“啊,你好你好,我是losseason北京分乐团的老高,刚才我们见过的,”对方呵呵直笑,有了些许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啊,打电话给你,打扰了吧……是这样,我刚给joanna打电话她关机了,我这要去接孩子提前走了,joanna的助理今晚有事不在,这么晚了,能麻烦你看看她走了吗……我听说你回去了。”
怀野那会儿回头来找钥匙时,确实接了符安妮的电话提了一嘴,估计是辗转如此才联系到他。
“哎许总的手机也没打通,也不知道他今晚来不来接她,joanna一个人在北京,这么晚还没回去的话我们很担心啊,”老高难免有些推己及人父母的情绪,叹着气,又恐怕给怀野添麻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方便,那我再打车过去一趟……”
怀野没听完就挂了。
絮絮叨叨的,让人心烦。
雨在眼前飘成了串儿,几近瓢泼。
他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回避到门廊边躲雨,回头望了望身后,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出来了。
他望着远处她那辆在雨中也如纤尘不染的车。
拿出烟放在唇上,火光在眼前跃动的一刻,他转身,再次朝门内走了进去。
方才为他找钥匙的人见他又进来,脸上登时浮起笑意,迎上来询问:“您又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乔稚晚听到了这声,转过头来。
她是真的醉了,以至于身体都软绵绵没了力气,肩头半耸,眯起双漂亮的眸子,回过头,看到了他。
怀野迎视上女人的视线。
走了过去。
乔稚晚看他径直朝她过来,不知怎么,忽然盈盈地笑了起来:“现在不跟姐姐装不认识了吗,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