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稚晚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见小时候的夏天,在那个闷热的午后,父亲带她穿过那片蝉鸣跌宕、昆虫穿梭的厚密丛林。
父亲告诉她,每个人都要找到最像自己的那棵树。
——这好像成了父亲的人生意义。
那一刻,那些所有围绕着他的光环,荣誉,统统都不算数,无论音乐、大提琴、演出、金钱,一切种种,都不在他可遇可求的范围之内。
于是那天,父亲带她找了一整个下午,见过无数棵奇形怪状的树木,最终却都一无所获。
但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居然在一条即将荒废的道路的尽头,见到了那棵被烧的通体漆黑的枯树。
那天晚上,一把火,把和父亲有关的一切都烧的干干净净了。
就像是那棵树只留给了世人一副肮脏缠身的躯壳,从前的枝繁叶茂,草长莺飞,令人仰望的参天之景,都没有人去关心了。
rachel告诉她是家中失火,所有一切事故鉴定也告诉她,那只是个意外,外界却因为她的祖父曾饮弹自杀,来推测她的父亲也是纵火自刎。
——然而也许是亲眼目睹过那棵姿态骇人的树,乔稚晚的心底一直觉得,父亲就是自杀的。
曾经她甚至在内心默许了他人也如此对她进行的揣测:
那种疯狂的、不易掌控的基因,已经根植在她的血脉中,她迟早会走上与祖父和父亲同样自我了结的道路。
但现在的她的生活不仅毫无动荡,反之,却是无限平静的。
拥有令人艳羡的事业,在自己从事的领域圈子中达到了某个不容小觑的位置,和爱慕多年的男人订了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不慌不忙。
一切都在事物既定的轨道上。
但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以至于她梦醒都觉得隐隐地失落。
是太想念父亲了吗,还是什么?
她不知道。
乔稚晚终究没有把这次演讲真的当做一次真正的“演讲”。
来之前,她在车上思考了很久应该说些什么,老高他们也提前问她需不需要准备稿子。然而坐在台上,面对下面一双双直视她的眼睛,她有一种与演出大提琴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昨夜关于小时候的那个梦。
娓娓道来与父亲有关的“那棵树”的故事,聊起祖父和祖母,聊起了rachel和乐团,她好像终于能跟自己的回忆和解,这么讲述给别人,父亲到底是不是自杀的,到底有没有在那天晚上想用一把火同时烧死她和妈妈,这些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无从得知答案的过往,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不知怎么。
也许北京的夏天即将再一次来临,树梢上飘起清脆的鸟鸣,阳光洒落,万物静好,她的思绪一晃。
蓦然就想到了童年的夏天,掉入她家后院游泳池的小孩儿。
她记得怀野也在这所学校上学的。
读的还是古典音乐系。
他一个玩摇滚乐队的,怎么会读古典音乐系呢?
乔稚晚不是没有“自以为是”地想过,也许他读古典音乐系,是因为她呢,但品酒会那晚,旁人如此调侃,他只解释说是专业调剂罢了。
这小孩儿以前就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叫了她“姐姐”,后来长大了,他们在另一个夏天再次遇到。
他永远像是一只自由的野鸟那么的生机勃勃,不羁随性。
上次他告诉她,不喜欢的事情干脆不要去做就好了。
以前他告诉她,我们总希望别人以为我们过着非常理智的生活。
但她现在却明显非常不由自主,这个演讲她打心底里是不想来的,她还是来了,北京分乐团这边的事情她打心底是不想去料理的,但rachel全权交给她后,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放在四年前,她还有得选,还能趁着年轻叛逆一回,抛下一切独自前往北京,和他一样无所顾忌地离经叛道。
然而只要长大,就是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责任,要承担一些必须承受的事情。
所以他呢。
也在乖乖巧巧地上学,来听学校组织的这次莫须有的讲座吗。
乔稚晚十分好奇。
但眼前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她记得他那双很好看的眼睛,但在这茫茫人海,完全找不到他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出席——哪怕他们那天不算愉快,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一点。
以至于中场结束,年轻的女院长在一旁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乔稚晚才回过神来,面上浮现一贯的公式化微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如雷掌声之中,她转头看到许颂柏在一侧对她温柔的微笑,赞许如潮水一般簇拥着她。
这一刻,她忽然萌生了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那种想要逃离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怀野在学校住的第一天,睡的并不安稳。
早晨接了乐队的电话,他又睡了回笼觉,再一睁眼就不知什么时候了,醒来时,半个人都快到床边儿。
差点掉下去。
乱糟糟的宿舍,比以前丁满家那个车铺好不到哪儿去。
怀野那年离开北京,第二年丁满就回老家去了,听说他爷爷去世了,店卖了钱都没救回来,后来就再也没回过北京。
怀野和他也有很久没再联系过。
半趴在这狭小的单人床,比排练室的那张沙发还难睡,但好在自己周围有了点儿活人的气息,排练室里成日就louis陪他。
地面一张轻飘飘的纸,落在那里。
旧杂志封面,不若他曾经看到的那般崭新,边角都磨损了,看样子在这群青春期旺盛的男孩子们手里传过一遭。
画面中的女人肤白胜雪,不惹尘埃,不近烟火。
那双眼睛都好似离他很远。
高高在上的。
怀野心底轻笑,困倦地把脑袋转到另一侧。
他趁着四下安静,又阖目小眠了会儿,浮现眼前的,却还是杂志上的画面——和昨晚在梦中萦绕的画面一模一样。
久无睡眠,他终于从床上坐起。
视线下移,顿时察觉到了不妙,他拿起手机打给符安妮。
“能找个人给我送两件衣服过来吗?”照例走完流程后,参加了学校高层组织的午餐。
下午乔稚晚还要去一趟参观,尤其是她祖父捐给学校的那栋楼,学校说专门找了在校学生和专人陪同。
虽然疲倦,但反响不错,心底自然也是开心的,吃了些茶点,乔稚晚正滑动手机上的工作信息。
对面传来“哒——”的一声轻响。
许颂柏放下了杯子。
“我听说,那个音乐厂牌又邀请乐团了?”
许颂柏问。
那个音乐厂牌。
乔稚晚心下细细思索,说的就是怀野那支乐队隶属的唱片公司吧。
“嗯,”她也端起茶杯,小啜,“怎么了吗。”
“乐团和乐队合作这种事,我认为还是不太合适,我之前做音乐剧的时候总想融入一些摇滚元素,但是很难,两种风格相当于两个世界,总有无法融合的地方,”
许颂柏说着,看对面的她一眼,“所以希望joanna你好好考虑,包括这次来学校演讲,我还是之前的态度,认为抛头露面,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乔稚晚本来心情还好,此刻却难免有点儿心浮气躁。
她没表现在脸上,只淡淡地看着他,好脾气地笑道:“怎么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了?”
“你目前还没在国内扎稳脚跟,国内媒体舆论环境不比国外好多少,少抛头露面对你总归有好处,”许颂柏笑笑,又小抿一口放下茶杯,半开玩笑道,“以前不是吃了不少苦头?”
乔稚晚以前行事张扬,那都是为了气rachel的,要说她身败名裂,那可真算不上,但当年也没少把rachel气到,还算奏效。
许颂柏这话说的,看似关心她劝诫她,但更像是在笑话她曾经的幼稚。
“我现在可不是你师妹了,师兄,也不用这么教训我吧,”乔稚晚嗔着笑一笑,却是双目清明,“我自己有分寸,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今天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我爸爸,我爷爷还给这个学校捐过楼,你有印象吗。”
许颂柏识趣,知道她多少有点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多说了,只是笑笑,转移话题道:“下午还要去?”
乔稚晚其实刚就在想给学校打个电话,找个借口推脱了。
但也许是方才他那些明里暗里还以“师兄”这个姿态数落她的话,她心底也来了些脾气,当即笑着肯认:“嗯,要去的。”
“音乐厂牌那边的合作?”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有想法。”
“好。”
许颂柏只得点头。
“你今天没别的什么事吗,”乔稚晚有点惊奇,“早上出门之前,不是说今天和老高有个会要开?”
许颂柏看了下表:“嗯,就现在。”
他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撤开一步向外走,又顿了顿,回头对她说:“结束了我来接你。”
乔稚晚这会儿心下不耐烦了,表面却仍维持着些许淡定:“我开车了的,有什么事你和老高打电话给我就好,这是白天,我不喝酒的,不用担心我。”
许颂柏走后,乔稚晚又独自静坐片刻。
婚礼定在立秋,如今才是春末时分,之间隔着一整个即将到来的,无比冗长的夏天。
乔稚晚抚着自己的唇角。
想抽烟。
电子烟没有带出来,她心下烦躁,又想到他上回把她让宋桃替自己买的烟扔掉的事,不觉更是心烦。
茶餐厅正对着校门口,她还要抛头露面。
是了,他说抛头露面不好,她现在当着那群对她无比崇羡的学生们的面抽烟,要是他看到了,岂不是要说她这样影响不好?
乔稚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起身,戴好挡光的墨镜。
埋了单后,从这里走了出去。
她没给学校的人直接打电话,看她祖父捐的楼也没必要让人前前后后地跟着,真让人不适。
决定再在校园逛一圈儿就走,进了校门,如此没有任何人认识她一般游荡在林荫道,不知不觉就拐入了一条小道。
来到一幢白色的,装修颇具艺术气息的楼前。
乔稚晚迈上台阶往上走,迎面与谁撞了个满怀。
他衬衫前襟的扣子系了一半,前胸一片白皙,脖颈上那只蛰伏的野鸟蠢蠢欲动。
她心头打了个突,下意识后退。
高跟鞋的鞋跟向后踩空一步,她趔趄了下,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服。
这么猝不及防的,怀野这新换的衣服的前襟纽扣,一连串儿地全被她拽开,他这上身的衣服都要被她扒下来。
同时一个力道拽住了她的手臂。
乔稚晚的身子顺着这力气再次向前栽,牢牢地就落入了他的怀中。
别说什么抛头露面了,这么一遭,旁边的学生们老师们全都看了过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倏然四下回荡。
“我去……那是怀野吧……”
“不是说他从来不来学校的吗,怎么今天……”
“你不知道吗,他昨晚已经搬到男生宿舍了!”
“那个女人,是不是今天早上在礼堂……”
一口气荡在胸口。
乔稚晚跌撞了下脚跟,终于站稳了。
但她的手腕儿仍被他牢牢地捏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地攫住她,好像在忍耐着莫大的愠怒。
显然一副被她惹到的表情。
乔稚晚记得,他以前最注意自个儿这外在形象。
她第一回不小心拽开了他的衣服,他那会儿可是真的黑了脸。
每次都是他得意洋洋地欺负她,包括现在,都死死地掐着她的手腕儿死活不松开,在表达他的愤怒。
乔稚晚这会儿却是莫名来了好心情,扬起娇妩的笑容,对他笑一笑:“怎么了小狗,非要这么拽着我,你是因为早上没见到我想我了?”
“………”
怀野咬了咬后槽牙,似笑非笑。
但她这句“小狗”。
已经传到了其他人的耳朵里。
“她叫他小狗诶……”
“啊,小狗?这是什么昵称吗……”
怀野二话不说,一条胳膊扳过她的肩膀,他都没去管那线头和纽扣纷飞的衬衫,虎口狠狠地扣着她的后颈,“开车来了吗。”
“……”
乔稚晚一愣。
他侧眸看她一眼,有点恶劣地笑道:“这回得载我一程了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