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野要赶回排练室。
正好,乔稚晚也不是很想参观那栋楼,被人紧巴巴地跟着,一刻都不能放松,想想都觉得很窒息。
她拽坏了他的衣服,他总不能这么敞胸露怀地走过这众目睽睽。如今她和他多少都算是有点头脸的人。
晌午之后,烈日当头。
北京酷夏的燥闷踩着春末的尾巴隐隐地浮现,风都变成了盘旋的热浪。
乔稚晚升上车窗,打开空调。
她抬眸,下意识地晃了眼后视镜。
后座的少年倚着那座椅,眼睫低垂,经过隧道时,手机莹蓝色的微光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显得沉静。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那衬衫的纽扣完全被她拽坏了,好端端的衣服这么歪七扭八挂在他的身上,前胸袒/露/出一片冷白的肤色,肌理分明。她看仔细了才发现,他脖颈上那只野鸟的翅膀,在他的锁骨附近就戛然而止。
再向下,就欲语还休了。
像是如今他们之间的界限,如此泾渭分明。
他那侧的窗户没关,进了隧道也不是很热了,凉爽的风从他的窗透入,掠过她的后耳廓。
一阵阵儿的,居然很舒适。
拂过淡淡的薄荷香气。
心旷神怡。
乔稚晚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了。
她平稳地把车开入隧道,漫不经心地问他:“你自己没助理给你开开车的吗,上次去你们公司,也上我的车了吧,大明星?”
怀野没什么情绪地晃她一眼。
他的嘴角却是弯了弯,将笑不笑的,手里仍滑着自己的手机,散漫地反问她:“你喜欢成天被人跟着?”
说起来,乔稚晚的确不是很喜欢。
她自己也有助理,是这趟来了北京,老高指派给她的。除非一些没法自行开车的场合,她很少让宋桃跟着自己。
不自由。
她笑了笑,直言:“不喜欢。”
“那不就得了。”
他很快接话,一贯轻嘲的语气。
“你自己不开车?”
她问。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还没去学驾照。”
乔稚晚轻笑,“怎么不学?你学东西应该很快吧。”
“我很忙的,”怀野没好气地哼笑,“看不出来?”
隧道很长,蜿蜒蛰伏在这偌大的钢铁丛林中,仿佛一个不经人知的秘密之地,在这里,才能够畅快地长呼一口气,逃离在这所城市无休无止肆虐的燥闷热流。
“之前,”
半晌后。
乔稚晚又尝试出声。
怀野依然垂目,看手机。
没应她。
“我走之后,你就回去上学了吗,”乔稚晚补充完自己的话,问他,“我看到乐队的人换了,那些之前跟……我们,一起玩乐队的人呢。”
这个“我们”说出来,总有一点小小的别扭——但她曾经也算是他乐队的临时成员吧。
她心想。
“干什么,”
怀野闻言嗤笑,他这才抬眼,去迎视透过后视镜打量他的她,有点脾气:“刚扒了我衣服,现在说着说那,想跟我套近乎?”
“扒了就扒了,我又不是赔不起你,”乔稚晚学着他平日那副无赖至极的口气,白他一眼,“我问你话呢,别转移话题。”
怀野可没想转移话题。
“大家不都有自己的选择吗,”他侧头看窗外,依然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也有自己的选择,所以就回去上学了。”
乔稚晚不禁笑笑,“能考上这所学校,很聪明嘛。”
“你第一天认识我?”
怀野瞥她一眼。
气氛倒轻松不少。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北京呢,所以之前把东西寄给了丁满,但是没想到他家换地址了,你也不在北京了。”乔稚晚说。
“为什么。”怀野问。
“什么。”
“为什么觉得,我会留在北京?”
乔稚晚轻声地一笑:“因为你看起来还挺自由自在的,当时好像也没什么要回去的打算,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自由自在?”怀野不屑地笑了,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如直接说以前的我看起来特别堕落。”
堕落吗。
乔稚晚的脑海中并没有立刻蹦出这个词,但她也没办法否认他的说法。
要说堕落,曾经的她也很堕落,丢下一切跑到北京,浑浑噩噩。
可无论如何,她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
她不会允许自己一直堕落下去。
当年的她,只是需要一个喘息的出口,能够短暂脱离rachel控制的机会,仅此而已。
沉默的小半秒。
二人有过短暂的对视。
但撞上后座的他的视线的一刻,她就很快别开了目光,恐怕被他勘透她内心这样自私的想法。
他一定认为她是自私的吧。
怀野却没说什么,只是那么平淡地晃了她一眼。
此时天光一瞬明霁,驶出了幽暗冗长的城市隧道,从过往的记忆中抽离了出来。
他的声音随之落下,低沉清朗。
一如曾经。
“那你呢,开心吗。”
“……嗯?”
乔稚晚愣了一下。
“我在问你,”他学着她那会儿质问他的口气,不大耐烦地觑她,“这几年,过的开心吗。”
“你问这个啊,还好吧,”她笑一笑,“还在演出,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紧锣密鼓了,也会忙点别的事情。”
怀野把一条手臂搭在车门边儿,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反应平平。
“哦。”
漫不经心的。
乔稚晚看他一眼,见他只是侧头盯着窗外,不再看她了,良久后,她静静地补充:“对了,我快结婚了。”
有风掠过。
紧接着,导航中冰冷的机械女声,提醒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这趟旅途的终点。
尽头。
乔稚晚上次送老高的女儿上大提琴课时,来过这里。
那天她还在大提琴教室外看到他和那个钢琴老师,他们分抽一盒南京煊赫门,姿态亲密,言笑晏晏。
那时出现在她心底的声音是什么呢。
是嫉妒吗。
还是她意识到,也许她对他来说,他们在过去经历的一切对于他,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呢?
这条街过去,没多远就会到丁满家的那间洗车铺的旧址。
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什么。
“不用特意告诉我,”
后座车门响,随着他的嗓音一齐落下。
没太多情绪。
“我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他就开门,从车上下去了。
“……”
乔稚晚在原地失神。
他的确长高了太多,虽仍是那副不羁散漫的模样,多少沉稳了些,让人惊觉他在细微之处的变化。
但很快,乔稚晚就知道自己错了。
送他到了目的地,算是给他和他的衣服赔了罪,她没叫住他再耽误他的时间,再次发动引擎,准备掉头离开这里。
他绕过车头。
来到她主驾驶的这一侧。咚咚咚——
骨节分明的手很不耐烦地,还有点粗暴地敲她的车窗户。
像个不讲道理的强盗。
“看你好像没什么事,”他低了低身,像那天一样,透过车窗,颐指气使地地命令她,“去把车停前面,跟我上去。”
“我不是都给你送过来了?”乔稚晚简直想笑,“还有,你怎么确定我没事?”
怀野淡淡瞥她,答非所问地催促:“快点,我带你去见旺财。”
“?”
她皱眉。
“louis啊,”怀野挑了下眉,语气不满,“怎么,你也不想它吗。”
——你也不想它吗。
乔稚晚心底揣着这句话。
一时喧嚣。
更让她难以按捺的是,louis居然在他这里。
louis是在那年夏天走丢的。
飞机很难带上去体型如此庞大的狗,之前和梁桁恋爱时,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迟迟无法带走louis。
那年她离开北京,许颂柏说可以先把louis寄放在他那里,先让她回纽约,那时她还把怀野的微信推给了许颂柏让他去接狗。
但没几天,louis就走丢了。
那年一回纽约,趁着重燃的音乐热情,乔稚晚紧锣密鼓地衔接上了之前中断的工作,louis走丢后她也忧心忡忡,在北京的许颂柏一直在替她想办法,他动用了北京的很多朋友一起寻找,还贴了寻狗启事,但都一无所获。
乔稚晚结束手上的工作后也抓紧回去了一趟,当时louis已经走丢三天了,一番努力之下,最终也什么都没找到。
乔稚晚跟随怀野的脚步,沿偏侧的楼梯向上走。
他的身影被阳光拉的很长、很长,正跟谁打着电话,嗓音压的很低,有条有理地安排着事情。
她感觉他变了,又觉得他没变。
年纪增长所体现的成熟自然是有,但他以前就是个想法独特的人,很早就在经营自己的乐队了。
四下静谧,听不到任何的狗吠,甚至任何乐器的噪响动静。
隔音做的很好,以至于她都有点怀疑是不是他故意用louis为幌子骗她上来,毕竟他这张嘴惯会讨巧。
——但他怎么知道louis走丢了?
抱着这样的忐忑,乔稚晚都无暇去计较“如果louis不在,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幌子骗她跟他上来”这样的问题。
有个答案一直在她心底。
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会确认。
这栋楼大隐隐于市,坐落在这喧嚣城市的僻静一角,不张扬不扎眼,着实想不到这里藏着今年最红、最炙手可热的那支摇滚乐队。
乔稚晚都没想过他会往来这里。
他自称自己是大明星,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私下却如此深居简出,把自己的工作室安置在这么低调的地方。
沿着这条偏僻的楼梯上去,正对着一个很大的通风口,还有一处长梯供人上下,仿佛可以直通往丁满家那个天台,在夜风里唱一晚上的歌。
乔稚晚正想着,怀野已经带她来到了一扇紧闭地双开门前,她的高跟鞋响也随之顿住。
在偌大的空间里显得十分突兀。
好像她是一个不速之客。
“咔哒——”一声轻响。
钥匙弹开锁芯,怀野旋动门把手。
乔稚晚见门开了一条缝儿,她急于去见louis,目光都要随着那门缝儿钻进去,赶忙向前迈出一步。
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这明显是后门,不比上次从正门一路进来时那般的明亮通透,中央空调的冷风吹得这暗处也略显阴冷。
他的确是长高了——以前就很高,如此她穿着高跟鞋,还得去尽力仰头看他。
对上他低沉的视线,察觉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乔稚晚知道那是什么。
过去她就很清晰地知道。
他任何的一举一动,眼底跃动的情绪。
她都知道。
只不过总是装没看到罢了。
如此四下无人,她再也没办法忽视,顿了顿神绪,还是这么扬起尖俏的下巴,直视他,问:“都带我上来了,不让我进去看看我的狗吗。”
怀野只是垂眸看着她。
不发一言。
一贯张扬凌厉的神色渐渐地低沉下去。
他脖颈上那只蛰伏的野鸟,竟然也随着他这样的眼神变化,变得恹恹的,没有丝毫的精神。
——乔稚晚这才知道,到底他哪里变了。
“你当时丢下它,有没想过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它?”
怀野很低地出声,语气淡嘲。
凝视着她。
他这话好像在问——
你当时走了,有没有想过,可能再也见不到我。
乔稚晚从他的眼中读到了这些,她默了小半秒,只是半扬起脸,红唇轻轻地牵起弧度,平静地说:“我没有丢下它。”
“是吗,”他眯了眯眸,很是不信,“那你怎么从来没有回来找过它?”
他怎么知道她没找过?
她回来找过的,只不过没找到而已——
“弟弟,你要是骗我上来的,就算了吧,”乔稚晚颇为冷静地出声,“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的话。”
他在她额顶很轻声地笑了。
一贯的散漫、不屑。
略带着轻哼:“你怎么知道我骗你?”
乔稚晚微微扬眉。
怀野拉开门,侧眸觑她:“你什么时候见我骗过你?我一向说到做到。”
“……”
他从她身前让开。
两扇门随着他的动作,在眼前豁然开朗。
室内设施繁复,偌大的空间却是乱中有序。
中央一张双人沙发,随手扔着条毯子,沙发的扶手上和前方茶几,散乱着各种写废掉的编曲稿,洋洋洒洒铺开一桌面。
但放眼望去,只看到窗户下一个吃了一半的狗粮盆。
什么也没看到。
“………”
乔稚晚这下真的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认真的了。
怀野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她出声质问他之前,他先一步走进去,随手把钥匙扔在玄关,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身上那件被她扯坏了的衣服。
毫不避讳地袒出赤/裸的上半身,他把衣服扔到沙发。
就转身进去找新的衣服。
“放心,我不会骗你,你的狗在我这儿,可能谁拉它出去遛了,等会儿我让人牵回来给你看。”
他进去之前,又晃她一眼,笑得很挑衅:“不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乔稚晚真的要气笑了,“你不会又是偷走的吧。”
“你管我怎么弄走的,反正我不还你,”怀野说,“你要看就在这儿等会儿,不看的话现在就走——对了,车不要从正门绕过去,我怕被人拍到。”
“……”
乔稚晚咬咬牙,发觉他这副嘴欠的样儿真是一点没变,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惹人讨厌?”
“哦是吗,”他的声音遥遥地飘过来,“你也没多喜欢我啊。”